这是夫妻间的花枪,我现在沦为旁人,很难说什么,于是不置可否,与她说些别的。
我说:“前些日子,看套纪录片,好不可怕,是生产实录,生孩子可以用血肉横飞四个字形容,你倒是有这种勇气,来,让我看看尊肚,情况如何。”我伸手去摸。
马大缩开,“难看死了,别碰。”
“每次来你连外衣都不脱下,”我笑,“姐妹俩,怕什么?”
她说不过我,只好缓缓脱下外套。马大的肚子微微隆起,样子美观秀气,一点不碍眼,我觉得上主对她特别恩宠,任何时间她都娇美动人。
我赞道:“一点都不难看,有没有取名字?”
她坐下来,“十划都没一撇呢。”
我说:“你说生命多奇妙,自然而然,婴儿会得在你体内成长。”
马大的孕妇裙子看得出是订做的,考究精致。马大是这样的,喜欢打扮,即使在非常时期,一切还是恰如其份,舒服熨帖。
我说:“补个婚礼吧。”
“现在补,岂非笑坏人。”她说。
“开头订什么婚?根本应该结婚。”我不满。
“我倒不计较这些,一张婚书不保证什么。”
“陈腔滥调,”我笑,“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姘妇与太太没分别?你真幽默。”
“同居有同居的浪漫。”马大微笑。
我冷笑,“你误解浪漫了,小姐,浪漫不做异性朋友多解,同样风流不做生花柳解。”
她推我一下,“你说话越来越难听。”
“我自己也觉得,”我苦笑,“像那种经济独立的老姑婆,横是横,反正肉酸也没人敢惹,谁理呢?益发放肆起来了。”
马大笑,“哈拿,在碧水路住,少了你这张嘴,不知多寂寞。”她又高兴起来。
我嗡起嘴唇,“带着我一起走。”
她推我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叹口气,“你永远是美女,我只好做小丑,同样两姐妹,命运大不相同。”
“妈妈还没回来?”
“你应该问:‘令侠还不来接我?’”我揶揄。
“哈拿,快快找个男孩子,有精神寄托——”
我去掩住她的嘴。
她说疲倦,我让她休息,乘机偷出去打电话给梅某。我叫他来接马大。
又好意的劝他:“快做父亲的人了,要体贴老婆。”
他始终给我三分面子,赔着笑,“自然,自然。”
他有这点好,从不同人反脸,无论真情或是假意,他都唯唯诺诺的敷衍着阁下,令阁下无从发威。
他哄撮着马大,接了她走。
妈妈回来,怪我溜得急。
我说:“忽然之间,我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无形的声音催我回家,身不由主的烦躁起来,果然,马大在这里等我。”
“心灵感应?”妈妈笑,“从前没听你说过呀。”
“妈妈,殷瑟瑟回来了。”我报告。
妈妈说:“你别跟马大一样瞎疑心。”
“我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
“要一个年轻女人喜欢另一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的事。”妈妈的经验积聚成为智慧的珍珠。
“今天有人说她同我相像,怎么可能。”
妈妈说:“脸盘子是有点像,你与她都是长方脸,马大是瓜子脸。”
“她手头上有钱。”我忽然说。
“哈拿,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同你可没有心灵感应,有什么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我笑,“对不起。”
“同永亨写封信是正经,感情这样事,一冷下来就完蛋。”
我过半晌才说:“妈妈,咱们早就完蛋了。”
我决定不回信。
我也没有时间静下来同永亨写信。自那日开始,马大跟梅令侠一直没停过吵闹。马大在娘家进迸出出,每次都是自己来,要梅令侠接走,趟趟都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连我都看不过眼,不去理会她的哭诉。
我常同令侠说:“你看着孩子的份上,包涵她一点。”
梅令侠不说什么,但眼光中感激之情是很明白的。
我又问:“瑟瑟回来,你们可有见面?”
他但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交情非比泛泛,自然有见面。”他有他的道理。
“马大很不开心,因此诸多挑剔,你检点些好。”
他不出声。
“你想一想,瑟瑟为你多,还是马大为你多。”
他还是不响。
“令侠,孕妇脾气怪一点,也属份内之事,你不要和她计较。”他又赔小心。
他说:“哈拿,马大要是有你一半这么懂事就好了。”
我笑,“你几时有见过懂事的美人?美人多数是任性骄纵的。”
他但笑不语,笑中仿佛有难言之隐。我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事与愿违。
马大变得非常暴躁,身子不适,她便加倍的拿梅令侠来出气,但是她又一步不让他离开她,任凭怎么劝解,她只当耳边风,天天使小性子。
第七章
妈妈头痛之余,只嚷道:“随她去,随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妈妈道:“反正事情闹僵,她可以回来这一边。”
真没想到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照顾到她可以做母亲,仍然还是一个大包袱。
马大他们用钱像淌水般,汹涌得很,两三个老妈子,一个司机,大着肚子,她硬是要装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点婴儿房。
我渐渐怀疑马大的真面目,也许梅某才是帮凶,而马大是主谋。
我当然不敢叫马大仔细用钱,这是他们的事。
但到他俩要动身去欧洲的时候,我与母亲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着大肚子干吗舟车劳顿的?”
马大眉开眼笑的说:“我们乘飞机,与舟车无关。”
“你行个好,别让我们心惊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来,“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处。是令侠说闷,逼着我出发的,我不能不侍候着他,外边有人虎视眈眈。”
妈妈挥挥手,“让她去让她去。”
我把梅令侠找来审问:“你们的夫妻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还没有结婚,”他同我嬉皮笑脸,“何来夫妻关系?”
我大力一拍桌子,“别耍花样!你们两个人千变万化,到底搅什么鬼?”
他收敛一点,“去趟欧洲,屋子该装修完毕,天下太平,走开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声,“照你们这么花法,装修完房子就轮到卖房子。”
“哈拿,真的,我们手头也不宽限,到欧洲……”
我跳起来,“不宽限?那层房子到你们手才多久?”
他笑说:“那种偏僻区小单位,又适逢屋价低潮,才卖五六十万,真是的,哈拿,够什么用?你妈妈手中起码有三五十幢……”
我听得发呆,耳边嗡嗡响。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干二净?”
“马大又添了些首饰……你问她呀。”梅令侠说。
我冲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会把你领回去,咱们裘家养不起你那样的姑爷。”
他冷笑不语。
我拂袖而去。
他们两个人我都恨,见到马大恨马大多些,见到梅令侠又恨他多些。
他们俩还是动身去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跟着信用卡的单子。我不知道妈妈打算怎么样填这个无底洞。
妈妈说:“大概是为着好使梅令侠见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没有这样厉害?”我不服气,“人人都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来信。”妈妈故意叉开去说。
“说什么?”我心约略牵动。
“只是问咱们好。”
“咱们很好,不劳他相问。”
隔很久,妈妈说:“那日小秋家的几个年轻人,你看怎么样?”
“我没留意。”我笑。
“来,在家没事,咱们喝下午茶去。”妈妈建议,“我多找儿个人出来。”
“不必不必。”我使劲摇着双手,逃走。
到店里巡一巡,到间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独自一个人坐惯,倒也不觉什么,二十分钟后离开,发觉漏下一份杂志,再转头拿,发觉就在我坐过的位置上,坐着殷瑟瑟。
有这么巧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戒备起来,犹如准备决一死战的猫儿,背脊弓得如一座桥,双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着我。
她瘦了。虽然仍旧浓妆,但看起来更加憔悴,脸颊明显的松弛,身上仍穿着大袍大甲的时兴衣服,膊头垫得如美式足球员制服。我像她?开玩笑。
“好久不见。”我朝她点点头。
她没话说,也点点头。
我取过那本杂志便走,心中懊恼:何必省这三五块,买过一本不就得了?
走离蛋糕店,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偏偏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进店内。
错不了。化了灰也认得他,这人是梅令侠,是他约好殷瑟瑟在这里等。
我顿时一惊,他回来不打紧,马大呢,马大此刻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强烈跳动起来,连忙到公众电话亭打电话回碧水路。
女佣人来接电话。
我急促的问:“少奶奶呢?”
“少爷与少奶奶在欧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诌什么,我一分钟前才见到你们少爷。”
佣人急急分辩说:“大小姐,少爷他们的确没回来过。”
我放下电话朝蛋糕店奔过去,推门入内,一看,那张座位已经空了。
我抓住伙计问:“这一张台子的客人呢?”
“刚刚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两人就相偕离去。”
还不是见了我就逃。为什么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无伤大雅,我不见得会多事得立刻向马大打小报告,何必马上离开?
他回来了,马大在什么地方?我顿时心乱如麻,赶回家去同妈妈商量。
妈妈先是一震,随后说:“你看错人,怎么会是令侠?马大不会让他一个人回来的。”
我说:“我敢以人头打赌,我断然不会看错,那梅某穿着乳白的长猄皮外套,有几个男人会做这种打扮?错不了。”
妈妈勉强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说少爷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有办法找到殷瑟瑟。”
妈妈劝阻我,“哈拿,一点根据都没有,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里面大有文章。关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认为是多管闲事。”我说。
“你们两姐妹,”妈妈顿足,“行为乖张偏激,真气死我。”
“不怕,我会见机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来,打电话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气,并没有怀疑什么,我就得到殷瑟瑟的电话地址。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
我拨通殷瑟瑟家的号码,电话没响多久,便有人来听。我知道殷瑟瑟有双很尖的耳朵,是以忍着不出声,果然,她喂了几声,见没下文,便放下话筒。
我说:“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侠?”妈妈瞪大双眼。
“正是。”
“捉奸在床,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不得不问。”
“你忍一忍吧,哈拿,马大她一回来便会同我们联络的。”
“我不能忍。”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赶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盗眼,一手按铃,果然,有人来开门,正是殷瑟瑟,她没想到是我,想关上门,已经亮了相露了脸,迟一步。
我说:“让我进来吧,”声音心平气和,“有什么话说明白岂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个爽快人,略一犹疑,便打开门。
公寓装修得新潮美观,既来之则安之,我缓缓坐下来。
我开门见山,“你刚才见过梅令侠?”
她说:“是的。”
我问:“他人在香港?”
“是,回来好几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与他一起到欧洲去的。”
“他们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来。”殷瑟瑟说,“后来的情形怎么样,我没问。”
“把她一个人留在欧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烟,“她可以打长途电话回来求救。”
“但至今我没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侠应该通知我们一声。”我责备他们。
“他受够了,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什么?”我站起来。
“他们之间已经交代清楚,”殷瑟瑟说,“以后各走各路,令侠与我决定在下个月结婚。”
“什么?”我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殷瑟瑟扬起一条眉毛,“我想马大回来之后。会对你有所解释,我不想多说。”
“你怎么可以跟梅某结婚?”我震惊过度,语无伦次,“另外一个女人怀着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个女人并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么。”
我绝望的叫出来,“天下那么多男人,为什么一定要自她那里把梅某抢过去?”
“并没有,我并没抢,是令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侠,你出来。”
我看向半掩着的房门,怔住。
梅令侠自房内施施然的出来,一只手插在口袋中,另一只手拿着酒杯。
殷瑟瑟问他:“我有没有抢过你?”
梅令侠以唱双簧的口气说:“没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殷瑟瑟问我:“听到没有?”
我问:“马大在什么地方?”
他挣脱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钱花光了,把她扔在欧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挡住我,“我的妈妈,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钱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愿的拿出来,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时时刻刻提着,人家也不会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点?”
殷瑟瑟说:“马大那么大一个人,谁能把她扔来扔去?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的,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令侠不必负责。”
我气得面颊都跳动起来,手脚发软,提不起气来。
梅令侠向我说:“哈拿,我下个月与瑟瑟结婚……”
我抄起身边的水杯,向他身上泼去,他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小缎背心,一下子湿了一片,贴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枪,溅出鲜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枪。
我喝道:“马大住在什么酒店。说!”
殷瑟瑟骂:“你们两姐妹,怎么像泼妇似的?”
梅令侠并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说:“到巴黎希尔顿找吧,她还住不起亚历山大三世。”
我开了门走。
在电梯里我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发黑,自己被自己吓坏,只好靠着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荤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门,老英姐来开门。
我大声叫妈妈。
老英姐喝止我:“什么事,你别吓妈妈呀,她正躺着休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握紧拳头,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我找到巴黎的电话,便打过去。
妈妈披着羊毛衫出来,“你回来了?”
我此刻已经控制住情绪,只觉唇焦舌燥,转头同她说:“你管你休息,别理我。”
“叫你别去,碰了钉子,是不是?”
我说:“阿英,扶妈妈进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