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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page 13 作者:亦舒

  她也避开话题,“永亨呢,有没有写信回来?”

  我只好转到闲事上去,“殷瑟瑟仿佛失了踪,怎么搞的?”

  “我巴不得她生生世世别再出现。”马大老大的不悦。

  “怎么,又给你麻烦?”

  她欲语还休。

  “别理她,你们孩子都快生下来了。”

  “哈拿——”

  “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保证,“大屋一可以卖,我马上向殷永亨取屋契过到你名下,好不好?”

  “那你太吃亏了。”马大惊喜的说。

  “我要一半屋子干什么?你叫梅令侠安心等几年,届时少不了他的好处,叫他别焦急。”梅令侠这种人,油锅里的钱他都想捞起来花。

  “令侠令侠,”她喜悦的叫,“你听见没有?”

  梅令侠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迎上来说:“我早说哈拿疼你。”

  他仍然穿得无懈可击,条纹衬衫配浅色裤子,一件白外套搭在肩膊上,油头粉面,唇红齿白,如果加三分狠劲,活脱脱便是个白相人。但此刻他是一个无能的,靠老婆为生的男人。

  我叹口气,这便是马大的终身伴侣?但愿她不会伴他一生,我黑心的想。

  他搭讪的问:“永亨有信来吗?我听人说他水土不服,病在床上。”

  我一震。

  “别是中了降头,被美丽的土女下了蛊。”马大笑。

  我定一定神,说永亨,永远叫我接收二手新闻,我真受不了他,他几时才肯亲口告诉我,关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

  “哈拿,下午没事,索性到我们那里去看看,给点意见,我们想重新装修房子。”

  “装修?不是住得好好的?”我失声问。

  “太古旧了,气氛有点阴沉沉,翻一翻新,更适合我们,是不是,令侠?”她眯着双眼看他。

  “是是是。”梅令侠一叠声的说。

  也许妈妈跟李伯母说得对,马大有她的快活。向母亲借来的钱,不好好精打细算的用,倒装修起房子来,那么大的一个房子,花了百来二百万,还不晓得成不成型,马大的脑子好比豆腐花。

  “来看看,好不好?”她拖着我央求。

  我只好点点头。

  “屋子那么大,”梅令侠在一边助阵,“哈拿就算搬来往几天,也不为过。”

  我故意不合作,“我过来往可以,但得带我的随身保镖亚斯匹灵。”

  “神经病。”马大白我一眼。下午我还是跟马大到碧水路的老宅去了一趟。

  也许马大有她的道理。屋子真的很破烂,上次来因满怀心事,没有好好观察。今日只觉它暮气沉沉,尤其是门前的水池,已停止喷水,青苔积满边沿,尚有半池水,滑潺潺地发绿,真的得找人来清理一下。

  “这个池子,游泳太小,养鱼太大,真不知要来干什么。”马大说,“想拆掉它改作花圃。”

  我们进入屋内。

  我说:“也许因为血液的关系,我蛮喜欢室内的南洋情调。”我是想她省一点。

  马大说:“多老土,我宁愿要几套简单的北欧家私。”

  “你不会叫客人坐在粉红色丝绒的沙发上吧,太香艳了。”我说。

  “我会买一套深灰色的猄皮沙发。”她很开心的说。

  我走上楼梯,“咦,这里一列雕刻呢?”

  “扔掉了。”

  “什么?”我深觉可惜,“就这样扔在街上去?”

  “留着干什么?令侠说的,没有用的东西赶快扔掉。”

  “将来也许会用得着。”

  “到时再买。”

  “浪费。”

  她咭咭咕咕的笑,轻松得很,对她自己的前途丝毫不关心,她终止学业,放弃亲情,盲头盲脑跟着个没志气的男人,孩子又快要出生,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险象横生,偏偏她自己又不知道,我真替她担心得头发都白。

  “哈拿,你干吗老是愁眉苦脸的?”

  “我也在奇怪,怎么你还笑得出来。”我推她一下。

  梅令侠说:“喂,别动我老婆,她现在身分非同小可。”

  马大又像被人搔到腋窝似的笑起来。

  我叹息一声,“我要走啦,你们慢慢玩吧,”

  马大说:“吃了饭才走。”

  “这一阵胃口坏得不得了,你们请自己享受。”

  “对这间房子有什么意见?”马大拉着我。

  我坦白的说:“太大太空洞,我不会住这儿。”

  她很有信心,“等装修完毕,你会喜欢的。”

  我自己驾车回家。

  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

  妈妈说:“钱给了她,就别理她怎么花,千万别肉刺,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你要看开点。”

  “妈妈,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

  “年龄大了看得远,主观就没有那么强。”

  “妈妈,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我有无限憧憬。

  “早说好了,”妈妈笑吟吟,“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哪里有耐心带孩子。”

  “真的?吓真的?”我跳起来。

  “你看你乐的!”妈妈说,“哈拿,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

  “我爱小孩,每个小孩都是天使,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

  老英姐走进来,眉开眼笑的:“有一封信,有一封信。”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

  我不在意,还跟妈妈说:“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

  妈妈问:“什么信?”

  “马来西亚的信。”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咚一跳。

  “邮票我认得。”英姐说,“以前我见过。”

  我接过信,情绪紧张起来,是永亨的信,他的信终于来了。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马上站起来,走到房内去。

  妈妈在我身后说:“这孩子……”

  我拆开信,只薄薄的一张纸。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肠胃不适,瘦了七磅。公司内很乱,完全没有系统,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居然有利润,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

  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

  什么也没说。

  客气得不像话,他这个人,时冷时热,令人无法触摸。

  我把信顺手折好,放进抽屉里。

  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

  妈妈进来,“永亨说些什么?”

  “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手下数百个工人,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  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  发财立品,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亨园’,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故事传奇,可以写为一篇小说……”我挥舞着手臂。

  妈妈笑,“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

  “阴阳怪气。”我骂永亨。

  “他是个孤儿,寄人篱下久了,性情未免内向一点。”

  “妈妈一向帮他。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做贼也有道理。”我不服气。

  “他还说些什么?”妈妈问。

  “没有了。”

  “你回信给他,说等他回——”

  我跳起来,“等他回来干什么?”

  “别神经过敏,等他回来,咱们好好的聚一聚。”妈妈笑道。

  分明是寻我开心。

  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不不,马大是被动的,我应该说: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不不,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

  我心乱成一片。

  “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对戏剧很有兴趣,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多认识几个新朋友?”妈妈试探的问。

  我微笑,“不用。”

  “你在家干吗?”

  “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

  “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妈妈取笑我。

  “对了,”我说,“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

  “催过好几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新派人,看轻婚书,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

  “结婚好,”我说,“结婚有保障。”

  妈妈喝口茶,“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她冷笑一声。

  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拍一下手,“真的,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

  “此刻她手头上有钱,他不敢亏待她。”妈妈说。

  “真的,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你看出来没有?”

  妈妈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才顺她的意。”

  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我与马大夫复何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但我只知道,无论晴或雨,她总支持我们。

  “我答应过你们母亲。”她喃喃的说。

  我说:“你就是我们的母亲。”

  “傻孩子,来,跟我出去走走,省得闷在家中。”

  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

  果然有一帮年轻人,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问长问短,做笔记,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边奏边研究,非常投入。

  我有点惭愧,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一窍不通。

  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我想起老胡师傅,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

  我问:“你们常常来?”

  “粉师傅真好,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她笑,“那边有一位同学,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

  我点点头。

  “你呢,你研究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我惭愧的说,“我不大有兴趣。”

  “怎么可能!”那女孩子笑,“你知道吗,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中国文盲多,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是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

  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不禁神往,“我能做什么?”

  “不必帮忙,这完全是兴趣问题,”她笑。“不到发烧的地步,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

  “你们真好,有这么高贵的嗜好。”

  她笑,“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因为不牵涉到金钱。”

  我点点头。真的,妈妈说得对,出来说说笑笑,心情开朗许多。

  “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她说,“我们得益匪浅。”

  我更惭愧,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

  妈妈走过来,“慕容小姐,这是小女哈拿。”

  那位小姐站起来,“啊,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

  我又连连客套,与他们谈得很投机。

  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

  “这里地方大,”妈妈说,“而且道具也多。”

  我搂着她脖子,“我还以为你来赌。”

  妈妈最可爱,她转过头来,“谁说我不赌?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

  我大笑。李伯母走过来,“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

  我说:“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

  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

  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

  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这里风景真好。”

  “嗯,海景一览无遗。”

  “如果我有本事,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她说,“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命运有一个模式,个个人都差不多,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大不相同。”

  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十分高见,因而虚心的问:“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呀,”她笑,“我是杂志编辑。”她递卡片给我。

  “啊,是位大文豪。”我敬佩的看着她。

  “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涂鸦混饭吃,当不得真。”

  “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忽然说。

  “谁?”我并不在意。

  “不过你姓裘,她姓殷。”

  我一怔,我问:“谁?殷什么?”

  “一位叫殷瑟瑟的小姐,她是南洋华侨,在我们杂志社做过事,我觉得你们像得不能再像。”

  “像?才不像。”我几乎没怪叫起来,“我怎么会同她长得像?”难道在外人眼中,我们真是像?

  “这么说来,”慕容小姐笑,“你们是认识的了?”

  “我们有亲戚关系。”我说道。

  “你说世界多细小。”

  “像?”我问,“什么地方像?”

  “脸型最像,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打量我,“身型高度亦差不多。”她一直坚持。

  “我自己并不觉得。”我笑。

  “最近她自纽约回来,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好闲闲说:“她也忙。”

  “没想到她跟那外国人只维持一段日子。”

  我一怔。她已经跟那洋人分手?她为他放弃梅令侠的。

  我问:“她不是承继了一大笔遗产?”

  慕容小姐不方便作答,只是微笑。

  难怪这一阵子天下太平,原来这位小姐不在香港。现在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的神情有点呆。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慕容小姐,我还有点事,要早走一步。”不知怎地,下意识觉得有人找我。

  我向李伯母告辞。他们正把一套“靠”铺在桌上,研究上面的绣花的图案。

  到家一打开门,马大就扑出来,“我的小姐,你到啥地方去了?等你一个多钟头,铺子里又不见人。”

  “这么急,干什么?”我拉她坐下,“难怪我在李伯母家坐立不安,原来是你找我。”

  “哈拿,她回来了。”马大说。

  “我也是刚知道,她去了纽约几个月。”我问,“怎么?她烦你?你可以叫她去放风筝,屋子又不是她的。”

  “但我怕她说,梅令侠是她的。”

  “放屁。”我说,“你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你还听她讲这种疯话,我最恨这种想吃回头草的女人,你放心,有我在,哪里容得她放肆。”

  “可是现在令侠一去听电话我就心惊肉跳。我怕是她来找人,但又不能不让令侠说电话,他晚上一出去,我就烦躁……”

  “马大,胎教很重要,你要放松来做人。”

  我看到她那么紧张,实在不忍。

  “她为什么回来?”马大问,“为什么?”

  “她与令侠早就分开,你别太疑心,也许她喜欢香港,你不能不让她回来。”

  马大神经质地说:“她不会与我争吧?”

  我强笑,  “梅令侠这样的男人,  除出你之外,还有谁肯要?”我停了一停,“而且我相信你们之间,一定有相当的了解,你应当知道他为人。”

  马大哺喃说:“他似一股旋风,一下子把我卷得晕头转向,我不了解他。”

  我说:“要彻底了解一个人是不能的事,若没有这种野心,做人愉快得多,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去。”马大拧一拧身子。

  我鉴貌辨色,“跟令侠吵了嘴出来的?”

  “嗯。”

  “要等他来接你回去?”我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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