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第六章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我却明白了。心一跳。
“但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去的。事业有成,方能谈其它的。”他轻轻说。
我的心头略略一松,假装不明白,没回答,也没看着他。
“等橡胶园上轨道,我会回来。”他的声音越来越细。
我费尽全身细胞及精力来聆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但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并没有应允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我的姿势还没有改变,脖子有点僵硬,我才说:“我们总是好朋友。”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壮有力,但只是短暂的一握,便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黯然之情无法遮掩,送他到门口话别。
“别想太多,别太担心。”他拍拍我肩膊。
我没有到飞机场送他,躲在家中伤神。
正无聊,马大与梅令侠来了。
这边厢我一直瘦,马大却一直胖,越胖越艳,当时一点点秀气全部消失,不过谁也不能说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
她与梅令侠已经正式同居。
看见他们我确是有点高兴。
“妈妈呢?”马大问。
“李伯母那里例牌娱乐去了。”我说。
梅令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我很不顺眼。
“怎么回事,找妈妈有什么急事?”我问。
“来,哈拿,我同你说。”马大拉着我进房间。
“有什么大事?”我完全知道,“钱不够用是不是?”
马大也不脸红,“你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上次酒会签的信用卡有一笔不能再欠,还有两个人身边没零用也是不行的。”她急急的说。
“马大,”我问,“你还有没有上学去?”
“都结婚了,还上什么学?”她转过脸去。
“你差几个月就毕业,怎么可以就此放弃?马大,梅令侠把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胡乱听他摆布?”
“哈拿,现在不是教训我的时候。”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
“差多少?”我叹口气。
“你替我付酒会的六万元吧。”
我的眼珠子差些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六万!”我惊叫,“那样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万?”
“哈拿,我有单有据的。”
“人情呢,收回来的人情呢?”我责问她,“总有礼券什么的吧。”
“哪里有,每人送半打玻璃杯才真,现在家里有一千套茶杯。”
“六万!”
“别为难我,哈拿,这不是大数目,你是个生意人,手头上总有现款周转。”
我心痛的看着她,“马大,这话不是你说的,你不懂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教你的。”
马大焦急的说:“哈拿,你帮帮忙。”
我取出支票本子,叹息一声、要写银码。
她说:“写八万。”
“什么?”
“八万,我们要开销。”她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说。
“你们要开销,我也要开销呀。”我站起来,“我不写这个支票,你有本事,你等妈妈回来,她要给你,我不管。”
马大急得团团转,“哈拿,你这不是跟我为难吗?”
我脸如土色的瞪着她,她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侵占了肉体的地球生物,外壳是裘马大,但灵魂属于异型,控制她脑细胞的是梅令侠。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写支票,马大不敢面对梅令侠,但写过这一张,以后还有三万张跟着来,我们家养不起这样的姑爷。
我气得发抖,但是投鼠忌器,又怕伤着玉瓶儿,我无可奈何的写张八万元支票,交给马大。
马大把支票放入口袋,紧紧抱住我。
我说:“马大马大,你回来吧,妈妈与我永远爱你。”
她伏在我肩膀上,她也双眼通红。
“马大,你并不快乐,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但梅令侠扬声叫她:“马大,好了没有?”
马大急急推开我,用手指抹去泪痕,“来了。”
她匆勿走出房间,我跟在她身后,只见她向梅令侠点点头。
梅令侠马上眉开眼笑的对我说:“哈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
我瞪着他,双目充满恨意。
我举起手指着他的鼻子,“梅令侠,你好好的看待我妹妹,不然我要你好看。”这两句话是从牙齿缝内拼出来的。
亚斯匹灵嗅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敌意,马上前来保护它的主人,缓缓走到梅的跟前,咧开嘴,胡胡做声。
马大说:“唉呀,它这么大了。”
我说:“足以咬死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梅令侠说:“哈拿,你干吗疯疯颠颠的,没良心的人恐怕是殷永亨吧。”他还笑。
我上前一步,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大蹬足:“你们两个,怎么搞的,以前不是好朋友吗?来来,令侠,我们先走一步,改天再来看妈妈。”
马大慌忙挽起梅令侠的手,要走。
亚斯匹灵像一块浅灰色的大石似的拦住他们,梅吓得不敢举步。
我浩叹,咱们骂不像人的人叫狗,可是狗明明情深义重。
马大尖叫:“你这只死狗,我不相信你敢咬我。”她举脚踢亚斯匹灵。
我连忙叫,“亚斯匹灵,过来。”
它挨了一脚,“霍”地要扑出去,被我喝住,老大不愿回到我身边。
“走。”马大便拖着梅令侠走了。
李伯母陪着妈妈回来,我同妈妈说出刚才的事。
妈妈与李伯母同时低下头。
过很久,李伯母说:“怎么讲呢,竟同我家里那位一般作风,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妈妈想很久,一杯茶捧在手中,也没有喝。
我忍不住,“妈妈,我们为什么不叫马大回来?”
“那怎么可以,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能拆散他们夫妻。”
“我们明明知道马大在火坑里。”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能见死不救呀。”
“她爱他。”
“这算是哪一门的爱?”我拂袖而起。
“可是她已经怀着他的孩子。”
我听了这话犹如头顶淋着一盆冰水。
“什么?”
“有什么法子!”妈妈又低下头。
我不怒反笑,“这么老土。”
妈妈说:“还有什么办法?只当我们前辈子欠这个姓梅的罢了,爱屋及乌,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只乌鸦。”
李伯母问:“有几个月?”
“两个多月。”妈妈说,“想到孩子我就心软,一直盼着做外婆,心都慈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妈妈,那么我们怎么办?”
“我打算当去一层房子,给他们几十万,怕有一阵子好用。”
“什么?妈妈,你也未免太纵容她,像梅令侠这种作风,金山银山都被他吃空,他根本不爱马大,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说。
妈妈看着遥远的地方,“可是马大相信他爱她,这就够了,哈拿,你太认真,这个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无话可说,既然妈妈已经决定要帮他们,我还有什么资格发言。
李伯母说:“这样也好,免得姑爷三日两头叫马大回来取钱,有伤感情。”
“是的,女人身边有个钱,免得男人欺侮。”妈妈说,“这都是前世所欠。”
我骂:“妈妈,你是信基督的人,什么前世后世的。”
妈妈拉着我的手,“哈拿,别以为我不急,你听我说,反正我过身后这些产业也是留给你们的,现在马大有急用,先把她的那份给她,也没有关系。”
我说:“我不信前辈子这些事的,性格控制命运,真没想到马大是这样的糊涂人。”
李伯母笑,“我的话哈拿一定不要听,她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
“什么话?”我转头过去问李伯母。
“糊涂是福,难得糊涂。”她笑吟吟地说。
我没好气,可是又不好意思问:所以你纵容李伯把身家全部败光,现在还欠着一身债哪。
妈妈说:“她年轻,她哪里懂得。”
我讪笑,“照你们说来,马大还是个有福之人?”
“马大是例外,”妈妈叹口气,“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了孩子,我的心也软下来。
我同亚斯匹灵说:“我们家快有婴儿,你当心他炮制你,孩子与狗,势不两立,到时没有人疼爱你,害怕吗?”
亚斯匹灵从喉咙里哼出来。
可爱的小人儿,没有牙齿,一个毛头,哭起来眼睛紧闭,眼泪四射,张大小嘴……
他会长得像梅令侠抑或马大?都不要紧,一个小人是一个小人,谁是他父母都不要紧,他总是纯洁可爱的。
我不信遗传这回事,把他放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在完美的环境中长大,他就是一个好人,我想象我自己抱着小人儿哄他睡的模样,我要做姨妈了,嘿。
当他们两夫妻再来的时候,我对梅令侠就没那么苛刻。
他们与妈妈在房中商量很久,得到满意的答复,一脸春风的出来。
我把马大拉到一边,“要做妈妈,怎么不告诉我?”
她腼腆的问:“妈妈没跟你说?”
“梅姑姑知道没有?”我问道。
“没有反应,”马大的面孔一沉,“她对牢圣母像便足够,我们别想在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她年纪也大,拿得出什么好处给你们?现在妈妈帮你们解决问题,还不是皆大欢喜。”
马大又笑,“妈妈对我们,真是没话说。”
“来世变小狗来报答她。”
“哈拿,你那只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真不敢注视它。”马大埋怨。
我顾左右而言他,“钱你要自己抓在手中,慢慢的用,对付梅令侠,要紧一阵,松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