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坐下来。
这次,她没有带礼物,她不想一见面就贿赂赎罪。
失去记忆,不是她的错。
呵记起往事还是好的,因为往事中有应彤这小小的人儿。
正如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虽然逸出牛鬼蛇神,最后现身的,却是希望之神。
幼女见到她,轻轻放下弓。
她缓缓走过来,微笑:“妈妈。”她叫她。
志佳喉咙里像塞住一块石头,半晌才微笑着颔首:“小彤,你好。”
女佣斟出茶,志佳喝一口润润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女儿,且那么大了,心中充满喜悦,却又觉楚痛。
终于她问:“日常生活,谁照顾你?”
“祖母,爹爹,马姬。”
“以后,我也加入照顾你,可好?”
那孩子笑笑,“你身体好些时才照顾我好了。”
“是,我病了好些时候。”
女孩怪同情地说:“病得辛苦吗?”
志佳视线模糊了,“还好,终于痊愈了。”
“是什么细菌?”孩子好奇。
“一种可怕的病毒。”叫恨。
“你要保重身体,以后都不要再生病。”
“我一定听你的话。”
“你会不会常常来看我?”
一定。
“今天我要学琴,一会儿爹爹开车送我去。”
“他很爱你。”
“是,我知道。”女孩笑。
“那么,我先告辞,你好做准备。”
女孩异常礼貌:“很高兴见到你,妈妈。”
“我也是。”
女孩送至门口,忽然担心起来:“你会冉来,是不是?”
“啊我一定再来。”
出了大门,一阵急痛攻心,志佳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她听到小女孩继续练琴,已弹得像模像样,乐韵悠扬。
可是佟志佳仍然不记得她如何成为这名小安琪儿的母亲。
也许上帝对她特别恩宠,好让她一切从头开始。
世上也还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方女士兴奋地向老板报告:“杂志销路连续三期上升。”
“是因为我没有参予吗?”
“是因为我们终于走运了。”
“人会无故走运吗?”
“会,一直做得最好,待群众发现我们的优点,然后,我们名之曰走运。”
志佳笑得落泪,先不知要流多少血泪汗。
“你好像并不太过欢喜。”
“听我说,老方,销路上升,我们便希望它一路升个不停,下期滞留原位,已经会引致失望,万一不幸下跌,同事们更会沮丧,所以这件事非沉着应付不可,当它若无事好了。”
“哗,”方女士叫起来,“你几时变得如此深沉可怕?”
佟志佳一怔。
“我们还年轻,喜怒爱恶都要分明,适当地发泄情绪是种乐趣,志佳,不要未老先衰。”
方女士说得对,可是佟志佳也并没错。
“我们今天订了莲花酒吧去庆祝。”
佟志佳刚想表示意见,方女士又说:“你一定要来,你得付帐。”
志佳很感激方女士照顾她寂寞彷徨的心。
志佳喜欢喝非常冰冻的香槟。
三杯下肚,但觉死而无憾。
同事们在兴奋地商议下一期该用些什么素材。
并且骄傲地说:“我们的封面女郎从不暴露。”
志佳动作有点呆滞,她嘴角像带着一个微笑,又像没有。
有人坐到她对面,她抬起头来,发觉是张熟悉的面孔。
有点怔怔的佟志佳朝他点点头。
那面孔属于应佳均。
“他们说你在这里。”
“找我何事?”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志佳摊摊手,一直以来,是他不肯与她对话。
她说:“谢谢你让我见小彤。”
应君问非所答:“我希望你不要与我争抚养权。”
志佳抬起头,讶异地说:“我想都没想过要那样做,孩子并不认识我,暂时不宜与我生活,况且,这些年来,你待她这样好,已证明你是一个完全称职的父亲。”
应君呆住。
他如一个被释放的囚犯,心灵像一只白鸽似飞逸出去,享有多年来渴望的自由快活,梦魔已除,精神却仍然恍惚。
他不信自己的好运,这个可怕的女人,居然会放他一马。
志佳说下去:“假如你们父女需要我,请马上通知我,我会尽快赶到。”
人真的会变吗?
不不,应佳均警惕起来,切莫托大,也许有更大的阴谋跟着而来。
志佳见他不出声,便问:“你想和我讲什么?”
应佳均喝半杯冰水定定神:“就是这么多。”
他听女佣汇报,她们母女会见经过非常文明冷静,以致小孩情绪平稳良好,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佟志佳。
也许佟女士经过几年修炼,更加厉害了。
他听见她说:“我想看一看小彤的出生证明书。”
他一颗心又立刻吊起来,“副本行吗?”
“可以。”
他又诧异她处处有商有量。
她又问:“我是几时离开小彤的?”
应佳均忽然又睁大双眼,愤怒恨怨惧交织,霍一声站起来:“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佳握着酒杯,目送他离去,奇怪,这么些年了,他还为她举止失常。
他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志佳干杯。
第二天上午,应君便差人送来应彤的出生证明书。
她的确是佟志佳的女儿。
志佳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应佳均并没有看孩子份上与她结婚。
他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人,他的妻子又是另外一个人。
志佳冷笑,活该,他的精神如果痛苦,咎由自取,与天无尤。
稍后,佟志佳接到一个电话。
秘书语气惊异:“佟小姐,有个孩子要与妈妈说话,问她,她说妈妈叫佟志佳。”
“接进来!接进来!”
只听得那稚嫩小小声音说:“妈妈?马姬说或者你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粉红色的球鞋。”
志佳急不及待地答:“我马上去买,今晚送到。”热泪泉涌。
“喔,那么快,谢谢你,妈!”
“今天功课忙吗?”
“十条算术。”
“你会不会做?”
“会。”
“那么,我们稍后再联络。”
挂断电话,志佳又破涕为笑,抢过手袋,出门去。
她被方女士在门处抓住,“小姐,站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有十万分火急事。”
“马上要和广告客户开会!”
“你与各同事们全权代表。”
她人已经奔进电梯。
在球鞋专门店里留恋不去,每样一对,并且与售货员絮絮不停地倾诉:“五岁了……真乖,也很漂亮,每个母亲都如此说吧,你们想必听腻了,功课也不坏……父亲视她如珠如宝,不过衣物还是由母亲挑选比较好……”
一共买了五双。
本想亲自送上去,但一想,没有二十四小时通知,会违背诺言,她不想得罪应佳均,便提到大厦管理处,拨一个电话给马姬,叫她下来取。
“啊,太太,那么多对!”马姬笑,“会把小彤宠坏呢!”
早该那么做了,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佟志佳静静离去。
她致电父亲:“爸爸,我想与你面谈。”
“有要紧事吗?”
“普通。”
“今天来吃晚饭吧!”
每次父亲都那么说,可是每次志佳都吃不到那顿饭,到了他家,他不是吃过了就是尚未开饭,那种气氛就是叫他前妻的女儿不便久留。
继母一句话都没有,亦无叫人难堪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笑,眼神从不看向志佳,从头到尾,她不觉得志佳的存在。
志佳没事不上去,渐渐疏远,说起来,还是她不好,她不算孝顺,所以老父惟有寄望于幼儿。
连志佳都一直怀疑自己大概是只黑羊。
这次不一样,这次志佳但求把事情弄清楚。
她黄昏到达。
厨房十分静,不像准备请客的样子,惟恐客人吃饱了,觉得满意,下次再来。
志佳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华自芳说,是你差她来见我。”
佟青一听,立刻站起来,掩上了书房门。
这才轻轻问:“你都记起来了?”
志佳间:“爸,发生过什么事?”
佟父没有立刻回答,侧着头听一听,连他都怀疑有人伏在门外偷听。
志佳见父亲怕成那样,不禁窃笑。
世上有那么多怪事,最奇却是惧内,明是一家之主,见到妻子,一如耗子见到了猫。
“志佳,你终于想起来了。”
志佳见父亲老怀大慰,只得顺着他意说:“是,医生说我已经痊愈。”
“那我就放心了。”
“爸,你有什么隐忧?”
佟青沉默一会儿。
“爸,你不妨告诉我。”
“志佳,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条臂膀。”
志佳笑,握住父亲的手,“爸,你有事尽管吩咐我。”
“我想把厂交给你。”
志佳讶异,“爸,我说过不会与弟弟争。”
“可是,有人会和你争。”
“有资格和我争的人,必定与你更亲密,就交给她好了,她陪你这么些年,总得有些报酬。”
佟青感动,“志佳,你是真的让她?”
志佳笑,那间烂厂,那间叫帐房先生都摇头叹息的破厂,志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现在居然有人争,志佳愿意速速让她争赢。
“我却过意不去。”
“我不觉得是损失,爸,不要再迟疑了。”
“厂是赚钱的厂。”
“我知道,但我此刻也有收入。”
“她娘家的一进去,以后你就难以插足了。”
“我有我宽广的天地。”
佟青看着女儿,“你可真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志佳只得附和,“谁说不是?”许久没与父亲好好谈话。
刚在这个时候,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继母站在门外。
志佳连忙站起来,“坐。”
“我自己的家,我要坐自然会坐,无需人招呼。”
志佳微笑。
终于发话了,终于不再扮演贤良淑德的角色了,啧啧啧啧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穷节乃现。
不知怎地,佟父见女儿反应幽默平和,一反过去激动,不禁也微笑起来。
继母见佟氏父女同心,气恼地攻击:“你父亲要把厂交给你,我就不放心。”
志佳不出声。
人到无求品自高,正如她无心争应彤的抚养权,此刻她也不争佟家财产,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观,大占上风。
继母斥责她:“你想想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父亲能否信任你?”
志佳仍然沉着。
佟父想,呵,女儿终于成长了,过程虽然比他人痛苦,但终于也长大了。
“你尚未毕业就退学!”
什么,志佳一怔,她没读完课程?
佟父咳嗽一声,“这倒不要紧,许多人六十多岁再进大学。”
“你未婚生子!”
志佳不由得大讶,“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这是我与我子之间的事,旁人不必悲天悯人,旁人宜先把他们的子女教育好。”
继母呆住。
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会歇斯底里地哭闹,从不会冷静理智逐点反击,这三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
但是继母还有最后一招,“那么,纵火伤人也有充分理由?”
志佳收敛了笑容,看向父亲。
佟青气馁。
这竟是真的!
志佳震惊。
佟青扬手,“够了。”
继母自顾自说下去:“你父不顾一切要证明你身心健康,不惜叫你旧同学来上演一出活剧,要唤回你的记忆,你失忆?你有失忆吗?抑或佯装什么都不记得,好逃避推卸责任?”
志佳看向父亲,“爸,华自芳不是我的朋友。”
佟青说:“但只有她愿意帮你。”
志佳站起来,“爸,无论世人怎么看我,那不重要,即使我精神不正常,我是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我却不觊觎你的财产。”
她嫣然一笑,看向继母,“让你白担心一场了。”
她再对她爸说:“我会叫你放心。”
她保证。
继母见无人与她争,不禁讪讪,坐倒在沙发里。
佟青送女儿出去。
“爸,你有没有付华自芳费用?”
佟父点点头。
华自芳真是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她辜负了她的芳名,她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庸俗。
志佳当下向继母那边呶呶嘴,“回去陪她吧!”
谁知佟父却说:“我现在不怕她了。”
“什么?”
“我已一无所有,一切归她,我还怕什么?”
志佳见父亲讲得这样滑稽,不禁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十分凄凉。
原来佟志佳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
她跑到小郭先生处诉苦。
这时,真相已差不多大白,佟志佳比较有闲心观察环境,说也奇怪,她发觉小郭侦探社像所心理医生治疗所。
客人来了,坐下,诉苦,一个走了,轮到下一个,排队似的。
这次,先佟志佳而至的,是一个美艳女郎。
那女郎戴一顶极之别致的帽子,它设计成一只舢舨模样,一张鱼网自船身垂下,刚好成为帽子的网纱。
那双美目在网下充满幽怨。
她是上一个,此刻轮到佟志佳。
志佳问:“那样美,也有烦恼?”
“佟小姐,美人也是人。”
“烦也值得,不美更烦。”
“你今日特选烦恼是哪一款?”
“原来,我过去真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
“对自己别那么苛刻,”小郭挺会安慰人,“也许有人逼狗跳墙。”
志佳悻悻地抬起头,“谢谢你。”
“有幸有不幸,最幸运是做太平犬。”
小郭先生永远有诉不尽的哲理,一桌一椅,芝麻绿豆,都能引起他的感慨。
志佳说:“即使为势所逼,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过不去,而我为此屈服了,做出失策之事,也是我的错,也不值得原谅。”
“哗,没想到你是圣贤人。”
“有人在不得意的情况下做了汉奸,你会原谅他吗?”
小郭故意打岔,“我以为你出生时抗战早已结束。”
志佳叹口气,“好好好,那不过是一个比喻,但,纵火伤人又怎么说?”
小郭慢条斯理地说:“那件事,我调查过。”
志佳绝望地问:“我放火烧的是什么屋子什么人?”
“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
志佳悸动。
她张大了嘴,唇齿颤抖,额角冒出来的是油不是汗。
什么人会那么做?
假如那是她的友人,她会很不齿地教训道:要死要疯要贱悉听尊便,把孩子先交出来,社会自然会培训他成人。
半晌,佟志佳听见自己如离了水的金鱼般喘气,噗哧噗哧,在为生命挣扎。
她伸手掩住嘴巴,但是那股气转到她鼻子里去了,呼噜呼噜,听上去更突兀。
志佳的眼泪涌出来。
小郭给她一杯开水一颗药丸。
志佳不顾一切就吞下去。
又过一会儿,她心情略为好过。
小郭说:“事故并不严重,没有人受伤,不过窗幔烧着半截,你与孩子都受到极大惊恐,稍后应佳均破门而入,母女一起送院,未有报案,警方没有记录。”
佟志佳在心中叫:那不是我,那怎么会是我,那不可能是我。
佟志佳是那么自私自利自爱的一个人,连熟不透的肉类都不肯食用,怎么会拿生命做赌注。
不不不,有人陷害佟志佳,创作这样一个无耻的故事来打击她。
“孩子比母亲先苏醒,当时她只有十个月大。”
志佳苍白着脸,“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