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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芳记 page 13 作者:亦舒

  “在噩梦前还是噩梦后?”

  “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对我说,那并不重要。”

  佟志佳笑了。

  第十章

  “你为何笑?”

  “在大学里,我读一系列的袋装书,叫什么什么简化,像法律简化,会计简化……朱尔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简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甚为欢喜。”

  小朱问:“欢迎你做我的读者。”

  志佳听懂了,但笑不语。

  朱尔旦自己却觉得有点难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对你老老实实,朱尔旦,我不能暖暖昧昧,与你打情骂俏误导你直到海枯石烂,那样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尔旦,我还没准备好,我想我不会那么快进入另一段感情。”

  朱尔旦先是沉默,然后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

  实在不愧是个化繁为简的高手。

  他扬扬手去了。

  志佳叹口气,伤口又隐隐作痛。

  第二天,她带着缠绷带的手去上班。

  年轻的同事们纷纷前来在绷带上写祝福语及签名。

  始料未及,这反而成为一宗喜事。

  志佳对小郭先生说:“我走运了,运气一来,什么都会变好事,一蹴即成,不费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志佳手上绷带已经解开,手背旧皮褪掉,露出嫩红的新肉,看上去颇为突兀,朱尔旦医生着她戴上白色绵纱手套保护皮肤。

  到了室内,志佳总忍不住脱下,手套搁一边,像只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们对梦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们对记忆知道得更多。”

  志佳失望,“我们好像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无所知。”

  小郭先生说:“这样讲是比较苛刻了一点,近年来外科医术进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术,可惜脑部活动与内分泌仍然是二大盲点。”

  “梦境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个空间——喂,无故又钻什么牛角尖,下次上来,你恐怕会问我前生之事。”

  “真的,华自芳前生是谁,奈何今生老是破坏我的婚事?”

  “佟志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协助,我俩会晤到此为止,我会把帐单寄到你处。”

  唷,下令逐客。

  佟志佳笑嘻嘻地站起来告辞。

  可是小郭忽然之间叫住她,“对,差点忘了这件事。”

  志佳讶异,“有何吩咐?乐于效劳。”

  “这是一个通讯号码,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志佳接过一张卡片,只见上面印着YZX三个英文字母,以及一个十个字电话号码。

  “这是谁?”志佳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见过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见过比亚翠斯一次。

  “谁,到底是谁?”

  “记得吗?一天你不请自来,打断了我与一位原医生的会晤。”

  “呵是,”志佳以手覆额,“想起来了,我无礼地叫他滚蛋,怎么,他不生气吗?”

  小郭不出声,男人统统有点蜡烛脾气。

  他记得原医生对他说:“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郭立刻说:“老原,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中间人。”

  “看得出她精神极度困惑,或许,我可以帮她的忙,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头鬼脑,只印着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简写,于是回答:“我只负责将之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老原,你也该憩会了,也是个中年人了,犹自孜孜不倦寻找爱情,你这嗜好,会否太过虚无飘渺?”

  原医生悲凉地笑笑离去。

  当下佟志佳接过卡片收好。

  “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男人,”小郭忽然为老朋友说话,“只喜欢特别的女子。”

  “可是,”志佳摊摊手,“我这人并无不平凡之处。”

  小郭说:“或许,你和医生有缘。”

  志佳苦笑,小郭先生从来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际,不妨与他通个电话。”

  “说不定。”

  志佳离去。

  她有点舍不得小郭侦探社。

  假使能把杂志社做得那样亲切,真算一项成就,让失意的人,有烦恼的朋友上来喝杯咖啡,诉诉苦,解解闷,功德无量,古时的沙龙,不也就是这样?

  可惜要庞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后,秘书对志佳说:“一位郭先生寄来张怪帐单。”

  志佳马上说:“拿来我看。”没想到这么快来追债。秘书递上单子。

  只见上面写着:“你欠我五十四个工作小时,以下乃是偿还条款:第一,请捐五位数字到下列慈善机构——”

  志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只见最后一项是:“拨三个电话给原医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为限。”

  志佳用手托着头。

  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人为她拉拢男朋友。

  那位原医生也是怪人,姓名缩写是二十六个方块字母最后三个:YZX。

  打三次为限。

  佟志佳侧着头狡黠地想,什么时候拨电话最适合。

  午膳时分打过去,每次响一下即时挂断,三次之后履行诺言,没拖没欠,多好。

  想到这个取巧的办法,志佳笑了。

  不过,且不忙做这件事。

  此刻佟志佳要做的事可多着呢:应彤六岁生日,要好好同她准备一下!选一件别出心裁,有纪念性的礼物,补足母亲以往不在场的遗憾。

  她什么都同朱尔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远镜。”

  “好主意,”志佳马上记下来,“值得考虑。”

  “仓喆有没有再来找你?”

  志佳抬起头,“这也是一份礼物?”

  “不,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啊,我没见他已经很久了。”

  “他此刻与行政科一个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志佳新发掘的口头禅,一切事不关己的新闻,全部加以那多好来形容,你发了财吗,那多好!你得了奖吗,那多好!你结了婚吗,那多好!

  “听说那女孩长得很像佟志佳。”

  志佳不能再维持沉默,“不要开玩笑了,真的佟志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么会去找假的佟志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记得他,还有,小朱,我严禁你把我俩的名字相提并论,因为由你口中说出来,人们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亲厚。”

  “是。”

  没想到她对仓喆完全不屑。

  只听得佟志佳说:“小医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话一出口,己觉得罪人,连忙补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国手。”

  小朱瞪她一眼,志佳叹口气,“越描越黑。”她已经那么小心,还是不自觉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难。“我了解你,我不会怪你。”

  那个XYZ也是位医生。

  仓喆与佟志佳,总算完结了。

  因公司开会,志佳说:“八月份我打算告三个星期假。”“这么久?”

  “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志佳有一个计划。

  她对应彤说:“问准了你父亲,我俩乘邮轮到北欧去看冰川,运气好,还可观赏极光。”

  应彤说:“那太好了,不过——”

  志佳知道这个孩子心事比大人还要缜密,因笑道:“嗯,你有条件?”

  “这可是我六岁生日礼物?”

  “这的确是。”

  “假如父亲能够与我们一起我才真正高兴。”

  志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问他。”

  “也许他对航海没有兴趣。”

  “妈妈,让我问问他。”孩子央求。

  志佳十分为难,她不愿意与他共处,但是,一个孩子只得一次六岁生日。

  应彤说:“我知道你俩合不来,可是你们却同时对我那么好。”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父母与她同在。

  志佳万分不愿意,“你尽管去问他吧。”

  佟志佳现在可聪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会抹着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笨。

  志佳此刻几乎料事如神:应佳均会跟着来。为什么不,此刻的佟志佳又不失礼于他,这种人最现实不过,哪里有好处便走到哪里,谁有面子谁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头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这种人好应付,是朱尔旦那样的好人才叫佟志佳牵肠挂肚,十分内疚。

  应佳均一口答应下来。

  志佳握着拳头说: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着,她忙碌地筹备假期。

  朱尔旦十分羡慕,“你不会邀请我共游吧?”

  志佳温柔地说:“小朱,和我们母女泡久了,外人会怎么说?你的名誉受损,将来怕找不到好伴侣。”

  小朱很苦恼,“不和我玩,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志佳但求问心无愧,她只能做到那样。

  到了船上,看见应彤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绽开,志佳就知道一切退让都值得。

  当夜,志佳与女儿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观看北斗星。

  都会夜空受烟霞污染,哪里还看得到星,再说,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应彤忽然看到满天向她眨眼的灿烂星光,兴奋得发呆。

  那夜志佳回到舱房躺下,已经混身肌肉发痛。

  她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自己穿着别致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去结婚,新郎是谁?不知道,他也没有来接她,她一个人挤各式各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梦中,方小姐赶来陪她,送她一只碎钻戒指做礼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志佳狼狈不堪,鞋脱袜甩那样赶去结婚。

  一觉醒来,志佳失笑,见鬼,这种婚,不结也罢。

  看看钟,才七点,正想翻个身再睡,忽然想到应彤也许已经醒来,连忙拨电话到他们父女的房间,志佳做对了,孩子六时正就准备妥当待母亲来接。

  志佳连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觉得它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有关将来的事,啊,佟志佳的灵魂不再徘徊在过去的岁月,它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将来。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开舱门,吸一口新鲜空气,与应彤去寻欢作乐。

  应佳均冷眼旁观。

  他此行当然有目的,三个礼拜的假期对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种奢侈,他怎么会无端将之浪费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才两天一夜,他已经发觉佟志佳的本质其实没有变,仍然那么天真,兴趣照旧与一个中童没有什么两样:爱好大自然,喜欢吃,老睡不够,说起故事来没完没了,难怪应彤与她相处得那么好。

  从前只觉她不愿长大,放肆怪诞,此刻的佟志佳已赚得名利,一切旧习性变得别致可爱,人的眼光,就是那么势利。

  晚饭时他闪她:“听说贵杂志要大展鸿图?”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灵通,银河刚想改半月刊。她没有回答,有什么必要向他坦白。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呵,原来他刚发现佟志佳并非一无是处。

  志佳还是不作声,照样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灯光一暗,女歌手出来,唱一首幽怨动人的情歌。“记得这首歌吗?”他忽然问。

  志佳讪笑,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种琐事,在千头万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忆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应佳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应彤睡后,他邀请志佳谈话。

  志佳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索性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佟志佳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应佳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

  志佳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过,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志佳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应佳均计划有变。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飞机回去。

  志佳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应彤。

  他走了以后,应彤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志佳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佟志佳忽然原谅了他。

  佟志佳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志佳对女儿说。

  应彤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应佳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应彤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佟志佳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志佳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尔,应彤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赫尔辛基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听到一个电话。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志佳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小郭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郭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佟志佳,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佟志佳如大梦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小郭斥责她。

  志佳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小郭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志佳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小郭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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