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阴暗中还有一个不甚理智的、流动、幼稚、易为人利用的佟志佳匿藏着,说不定再一次在不幸的时刻出现……
朱尔旦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
“她用尽了精血,她己死亡。”
“我真可怜她,那些人与事,太不值得。”
“年轻、愚蠢、无知,总会被人利用。”
“太渴望被爱了。”
朱尔旦说:“那不是缺点。”
“但是个致命的弱点。”
“此刻的你还有这个致命伤吗?”
“我已把它当链门似收藏妥当。”
“好家伙。”
“即使是佟志佳,也会学乖。”
“我送你回家。”
“劳驾你了。”
在归家途中,小朱忽然说:“这与风俗有关。”
“什么?”
“你别看社会风气像煞开放,实际上顽固分子的势力仍然根深蒂固,但凡男女关系出了纰漏,离婚妇人还是得承担一顶大帽子。”
“我完全明白你说什么,女方承受的压力是要大一点,你看仓喆,英俊、能干、好修养,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一个角色,没有人会怪他见异思迁,三心两意,一定是佟志佳有毛病……”
小朱看她一眼。
“都说闪电不会击中目标两次,可是你看我。”
小朱说:“听说那位女士已搬到仓喆的宿舍了。”
佟志佳恼怒:“你这个是非人!”
“我住他隔壁,很难不是非,那样小小一个单位,不知如何挤得下两个人。”
志佳抬起头,“两为一体,不就行了?”
“行吗?我情愿保留一点自我。”
志佳越来越觉得朱尔旦有趣。
“志佳,你好像已经把他忘了。”
“是,忘了,所记得的,也不过是记忆。”
朱尔旦居然把这句话听懂了,非常高兴,人总有自私心理,他希望佟志佳把记忆都速速埋葬。
过一天,志佳向应佳均申请把应彤带出来。
应君获此尊重,语气大有好转。
“你不介意我问一声,你带她到什么地方?”
“舍下,我做了苹果馅饼。”
“啊!”应君说:“好主意。”
志佳不愿与他谈下去,和伤过她的人宜维持一定距离。
过一会儿他说:“请小心驾驶。”
“公司的司机极之有经验。”
应君语结。
她比他冷静,她比他有办法,她比他周到,她处处胜于他。
事实上,他此刻完全不介意她出现。
据女佣形容,她每次前来探访,总是打扮得无懈可击,“太太用的香水十分清幽。”女佣说。
她要不穿纯白,要不穿混色花,都是幼儿喜欢的颜色,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一来一回,顶多两小时。”
“我同意。”
应佳均那天特地在家等孩子回来。
小女孩一脸兴奋,立刻对父亲说:“妈妈的家很大很漂亮,共有四间房间,有一间,完全属于我,妈妈说,将来我稍大的时候,征求过爸爸同意,可以去住上一两天。”
应佳均有点困惑。
她什么都想到了。
从前的佟志佳,去到哪里是哪里,凭感情用事,头痛却跑去医脚,慌乱间又伤了手,统共叫人生气。
半晌他问:“房间布置得很好吧?”
“有自己的浴室与电视机,床是白色的,床顶有帐幕,妈妈并且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很高兴你们相处得这样好。”
“她不会再生病了吧?”
“不,她身体已经大好。”
小孩松口气。
“妈妈还说些什么?”
“她不大喜欢讲话。”
“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听音乐,吃下午茶。”
“苹果馅饼的味道可好?”
“唔,她给我许多奶油。”
“她一个人在家?”
“呵,还有一位朱叔叔。”
应佳均坐直身子。
连男朋友都有了,且是个不介意她过去,愿意与她招呼女儿的男友。
“朱叔叔也不爱讲话,不过他一直笑。”
“和妈妈亲密吗?”
“看得出他们是好朋友。”
应佳均越发纳罕,佟志佳的气数不是早已走到尽头,她怎么还会有这一天?
远在他丢弃她那一天,她的生命应该已经宣告结束,众人也不觉有什么可惜,完全是佟志佳自暴自弃,咎由自取。
没想到她拗腰而起,活至今日,且有声有色。
她是什么地方来的精力?
呵真的不可小觑女子。
“妈妈的家非常非常的静。”这是应彤的结论,她很喜欢那里。
应佳均仍陷沉思中。
现在她倒是大好了,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仍然不卑不亢,还是略表好感?
有应彤做缓冲点,稍微对她客气点,当不致太露痕迹,幸亏一开头就做对了,大方地让她上来探访应彤。
原来佟志佳已非吴下阿蒙。
莫非佟家那间破厂,最近赚了点钱?
也可能她自己搞的杂志社,也有进帐。
但是佟志佳可不在乎他怎么想。
她在收拾餐具,搬到厨房,逐一洗净。
老好朱尔旦帮她抹干杯碟。
志佳笑说:“谢谢你送这套彼得兔子餐具。”
小朱说:“不客气。”
志佳问:“她的脸,像不像一朵花?”
“那小嘴唇,就像花蕊一般,是这样的小女孩,使世界免以沉沦。”
“我不认识应佳均,自种种劣迹看,他并非善男信女,但公道地说一句,他的确是标准父亲。”
小朱附和:“不容易呢!孩子的鞋袜不但整齐悦目,而且与衣服衬搭得恰到好处。”
“是呀!胜在不过分时髦,也不见得老土。”
“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小朱吐吐舌头。
“小朱,你这个人真百无禁忌,你的太太当然与你白头偕老,她才不会一走了之,你们起码有二子二女,互相敬爱,不愁寂寞。”
朱尔旦不语。
志佳说下去:“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好处,已经足够,我很感激在我缺席的四年当中,他做得那么好,所以不与他争抚养权。”
“女孩子跟母亲比较好。”
“孩子应跟着父母。”志佳感喟。
“实在没有法子,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你或者会说,我与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
朱尔旦立刻答:“我会先爱护自己的孩子,我想我会疲于奔命到无暇理会人家在做些什么。”
“朱尔旦!”志佳赞叹,“将来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我爱煞你,”志佳笑,“因为你是那样护短,不管我对不对,你都一个劲儿支持。”
小朱涨红面孔,过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
“瞧!”
朱尔旦坐下来,“她是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真的,”他们的话题又绕回孩子身上去,“我哪里配做她的妈妈,我待她若神明。”
朱尔旦笑了。
由他帮着志佳布置孩子的卧室与起居室。
志佳态度谨慎,一如服侍客户,甚至更加紧张,“一点点花边,总要有一两只蝴蝶结吧,不必要许多粉红色,碎花太多小家子气……一只小小的米奇老鼠闹钟,十来只软垫,我小时候喜欢嗜喱豆,还有还有,别忘记一双舒服的拖鞋——”
踏破了铁鞋。
他俩不惜工本,大买特买,稍微不觉理想,即时退回去,或是送人。
拆盒子都拆得累死。
朱尔旦问:“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公寓也装修?”
“快了。”
小朱诧异:“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地,多年来我都觉得好像随时要收拾行李离开,直到最近,我知道我不会走了。”
“听到这话真高兴。”
佟志佳忽然问:“朱尔旦,你可相信我失忆这回事?”
小朱看着她,笑笑:“志佳,过去的事,是真是假,我不会花脑筋去想太多。”
志佳听了,呆一会儿,“有一个人,一定与你谈得来。”
“谁?”
“小郭先生。”
“嗯,那位私家侦探。”
“你们的人生观非常接近。”
小朱笑笑,不答。
志佳不服气,“人家不是江湖客。”
“咦?我可没那样说过。”
志佳笑:“朱尔旦,你瞒不过我。”
小朱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意思。”
“瞧,好友就是好友。”
小朱摇摇头,“我不相信心念相通这回事,不过假使你关心一个人,自然留意他身边事情来龙去脉,是以对他的意思一猜即中。”
这是心有灵犀的科学演绎。
小朱忠告志佳:“当心应佳均这个人,他几乎摧毁了你。”
志佳笑笑说:“现在我比他们强壮了。”
朱尔旦想一想:“是,你说得对。”
终于,佟志佳在心底说。
她的气色渐佳,以致方女士端详她之后问:“你在恋爱吗?”
志佳大笑答:“不,所以全无压力,身心愉快。”
“那么,一定是因为杂志销路上升之故。”
志佳用手指一指,“那才是关键所在。”
“真是立竿见影,从前约人拍照做访问,还会听到支支吾吾,最近不知多顺利愉快,一听是咱们,马上应允。”
真要自己争气。
第九章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一脸堆笑。
志佳问:“什么喜事?”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南日报》要访问佟小姐。”
方女士马上看向志佳。
志佳摇头,“我无话可说。”
“喂,出去宣传一下,有助本杂志销路。”
志佳狡狯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板真懂得开伙计玩笑。”
“出风头啊!”志佳笑。
“本编辑部不走这条路线。”
志佳笑道:“从下期开始,每期全页刊出编后语,加印编辑玉照一张。”
“这是许多人爱做编辑的原因吧?”
“这是许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销路吗?”
“谁在乎销路,让老板去头痛好了,先出了风头再说,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方女士说:“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风。”
志佳抬起头对秘书说:“和人家客客气气地说,佟志佳旅行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方女士说:“呵,洪霓的稿交上来了,我仍觉——”黄珍二字险些说出口,硬生生吞进肚子。
“觉得什么?”
方女士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志佳说:“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门进来,方女士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黄珍。
方女士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来避开。
志佳很平静,“请坐。”
“对不起,我没经过通报。”
“你还没有辞职,仍是同事。”
华自芳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口难开。
佟志佳揶揄道:“看样子你的记忆全回来了。”
华自芳反唇相讥:“我没你幸运。”
“呵,”志佳微笑,“可是此刻我对我的过去,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华自芳看着她说:“你好像不在乎。”
“自芳,如果是我的错,我不原谅自己,还有谁原谅我?如果这不是我的错,我更没有理由责怪自己,我们都还年轻,尚有大把日子要过,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缅怀过去。”
不过,那真是华自芳与应佳均的全盛时代。
“佟志佳,你好韧力。”华自芳口气是由衷的。
志佳失笑,“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呀。”
华自芳忽然掩着脸,“志佳,我回不去了。”
志佳讶异,“你有护照,哪里去不得。”
“居留权不是生活费。”
“怎么会,你有双手,处处找得着工作。”
“经济不景,公司裁员,我是第二批被请走的人。”
志佳沉默一刻,“回来发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经济有问题?”
“不算好。”
“我们可以治一桌酒,邀请各大报章杂志的代表来聚一聚,顺便介绍给你认识。”这已是极限,佟志佳自问只能做到这样。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华自芳嘲弄她。
志佳莞尔,“你说得对,佟志佳刚起步,幸保不失,自顾不暇。”
“太客气了。”华自芳悻悻然。
“自芳,你比我聪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际关系,多少有财有势的名媛坐在家中闲得发慌。”
“多谢指教。”
“自芳,我肯定你不是上来斗嘴的。”
华自芳不语,过一会说:“我也需要从头开始。”语气温和诚恳得多。
“这是好事。”
“我怕不够力气。”
“力气与勇气都会越用越有,相信我,这并非泛泛之言,我是过来人。”
“你如何做得到?”
“套句陈腔滥调,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好家伙。”
佟志佳忽然想起来:“仓喆会得帮你,他很热心,他曾照亮我沉闷阴暗的生活。”
华自芳嗤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好不古怪。
“志佳,仓喆比较适合你,他这个人还未准备担起责任,亦无意放弃他现今优越的身分,你特别愿意包涵幼稚的男性,而我则打算到别处看看。”
呵。
咚一声,仓喆被扔到一角。
佟志佳表面上十分冷淡,内心却惋惜到极点。
短短一段时间内,华自芳已看清楚仓喆底细,此君即使在医学院升到教授,薪水不过尔尔,断然不能满足华自芳这样的人,况且仓喆此人学术性丰富,生意头脑不足,是以不可能出来自立门户,家庭背景普通,亦无有力长辈支持,不宜做不不长线投资。
她尽快放弃了他。
“可是,”志佳说,“仓喆有生活情趣。”
华自芳笑笑,“我若再一次站稳了脚,我比他更会享受生活。”
志佳抬起头来,“你一定做得到。”
华自芳诧异:“你看好我?”
“当然,我都可以比从前好,你为什么不可以,你比我聪明能干百倍。”
黄珍,不,华自芳支了最后一个月薪水离去。
不久,方女士风闻她在外头用银河及佟志佳的名字。
方女士转告志佳。
“用得离谱吗?”
“说是我们的熟人。”
志佳颔首:“虎落平阳了。”
“我们这里也不是平阳。”
“你不知道她从前打西人工时的场面。”
“此一时彼—时也。”
志佳问:“她有没有得到她要的东西?”
“有,某财团打算搞时尚杂志中文版,正在与她商洽。”
华自芳到底是华自芳。
“我们的名字不妨给这种人用用。”
跑江湖,是要有这种量度。
方女士想一想:“用了我们的名字之后,反咬我们一口呢?”
“不要紧,”佟志佳不假思索,“江湖自有守则,这种小老鼠必为人所不齿,自食其果。”
方女士怀疑,“会吗?”
佟志佳十分肯定,“一定会。”
“你见过?”
“方小姐,你记性差了,竟忘记某某,某某,同某某某这样著名的例子。”
方女士拍拍额头,“是,我老了。”
志佳说:“我也老呀,我开始百分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话。”
那天她下班,在门口碰到仓喆。
志佳的感觉很奇怪。
那是她探访女儿的日子,天已和暖,她添置了一辆开蓬跑车,约好载应彤去兜风。
她一见到从前的恋人,第一个反应竟是:哟,不巧,今天我不能迟到。
接着,她又忙着讶异自己的冷淡,一时无暇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