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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page 9 作者:亦舒

  刘大畏看她一眼,“监房。”

  萼生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又问:“环境如何?”

  “恶劣。”

  又是白问。

  “到加拿大找个律师来可会有用?”

  刘大畏一脸“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任何律师只能在其所属国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诉,便得聘请本地律师辩护。”

  “关世清会被起诉吗,”

  “我不知道,我们等消息。”

  刘大畏一口气喝下两瓶冰冻啤酒。

  萼生鼻传来一阵汗躁臭,开头她以为属于刘大畏,过一阵子,才发觉自她身子发散。

  啊,经过一日折腾,已经像个难民。

  尽管腰酸背痛,她还是放满一缸热水,浸到香露里去,可怜的关世清,这几天不知怎么熬。

  他胆子一贯不大,不晓得会不会吓坏。

  正在凄惨,刘大畏在浴室门外说:“拘留廿四小时内,公安机构一定会通知领事馆,届时可知他在什么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干净了,萼生仍然换上便服.她没有安全感,预备随时逃命。

  推开浴室门,只见刘大畏靠在沙发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对她是多么放心。

  也许,像萼生一样,经过这几天,他已把她当朋友。

  其实,刘大畏并没有完全堕入睡乡,他稍微带些知觉,朦胧间看到萼生自浴室出来,全身散发玫瑰花香,又看见她倒在床上。

  只是他实在太倦,无法完全睁大双眼,他有好几天没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尽。

  萼生蜷缩在床上,试图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缩越紧,身畔只是听见阿关呼救的声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这才发觉,原来还是睡着了,正怪自己没有心肝,忽然看见刘大畏轻轻自沙发站起,悄悄走近她身边,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没有动,过一会儿,刘大畏取过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然后她叹息一声,拉开房门,不告而别。

  他一关上门,萼生便跳起来,取过手袋,自门缝中看,他刚刚进电梯。

  萼生决意跟着她。

  他跟了她那么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现在也轮到她主动了。

  她看到他那辆老爷车驶过酒店大门,连忙截一辆计程车,叫司机紧跟前面那辆车。

  这种时分,刘大畏除了回家,不会上别处去。

  车子往僻静的住宅区驶去,萼生记得那一带是从前的九龙塘,有一两个小同学便住在这一头,环境十分幽美,只是飞机升降有点嘈吵,如今空运站经已搬移,连这个缺点都剔除,该地段更加贵不可言,刘大畏到这头来干什么?

  司机把车停下来,“小姐,不能再前进了。”

  刘大畏的车子却驶进单行路里去。

  “你看到没有?”司机指着铜牌,“公安总部宿舍,闲人勿进。”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见暗暗的路灯下,刘大畏下了车,向一列小洋房走过去,能够住在这种高级宿舍,可见身分不低,这个司机有点能耐。

  他走近住宅铁闸,说也奇怪,平日那委琐的姿态完全收了起来,腰板毕挺,脸容端庄,看样子,也就是这里的住客,难怪他同陈萼生说:“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阍认识地,必恭必敬的过来替他开闸门,他走进去了,背影有点孤寂。

  这个时候萼生抬起头,看到捂桐树梢有一弯新钩月,不知是阴历几时,她并不怪刘大畏,是她自己骗了自己,与人无尤。

  连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刘氏真正身分,她偏偏愿意相信他是一司机。

  萼生下车来付清车资,吩咐计程车驶离现场。

  她也不知道留在现场干什么,蹲在街角许久许久,把这几天来发生过的事细细想一遍,不禁骂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个老汉挑着食物担子过来,尽管盖着盖子,香间十里,买的分明是豆浆烧饼油条粢饭,看情形是专门做好了挑到宿舍来供应,并非街头小贩,难怪刘大畏吃得这种东西。

  萼生深深叹口气。

  她一下飞机就被他点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着她进进出出,是陈萼生托大,罪无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当作聪明人,一切错误,起因皆为把对方当笨人。

  她与关世清一样,因在西方长大,自以为集东西两岸文化精萃,又见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渐渐自大骄傲,不虞有他。

  挑担子的老人进去了,萼生也终于站起来,拍拍酸软的双腿,还是回去等外国人的消息吧。

  她转身,却听见有人说:“我答应过请你吃烧饼豆浆。”

  她吓一大跳,转头,看到刘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后一步。

  “你是谁?”她问他。

  “刘大畏。”至少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谁”萼生的声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个好戏子。”

  刘大畏并没有道歉,他冷静地说:“我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储钱结婚。”

  刘大畏不语,过一会他轻轻说,“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气,所以这样活龙活现地骗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这么重要吗,何用劳驾您老亲自出马。”

  “你并不重要,你只是一个学生。”刘大畏坦白的说。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击,“可是我替美新处撰稿。”

  刘大畏微笑,“美新处大抵一年来一百个撰稿员。”差点没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为什么视我如贵宾。”

  刘大畏说:“那是因为令堂的缘故。”

  呵,又是因为老妈。

  “她一直是我们统战的对象,而该项任务,最近由我们一组负责。”

  萼生不再托大,她问,“你不怕我回家把这一切都写出来?”

  刘大畏有点忧郁,“你不会出卖朋友。”

  朋友?朋友!

  陈萼生忽然拾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惊起树上小鸟。

  刘大畏一声不响,待她发泄过后.才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做朋友?”

  萼生愤慨地说:“你把关世清放出来再说。”

  “关世清事件全属突发,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鲁莽,与人无尤,他不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你撇清。”

  “绝对不是,你冷静下来,就知道我所说属实。”

  “你们门门户户都是畅通的,官官相护,怎么会没有办法?”

  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错:这种强词夺理口气,同岑子和心怀偏见看西方国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么不同,萼生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知道你关心关世清,我不会怪你。”

  “那一天我们听到两下枪声,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他丝亳无损。”

  “他被收在什么地方,环境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那里不是喜来登酒店。”

  萼生又泄气。

  “你还吃不吃豆浆烧饼?”

  反正已经到这种田地,刘大畏已对她坦白,还怕什么呢,萼主颔首。

  他把她带进宿舍饭堂,找一个光亮洁净雅座,叫一大碗豆浆,替她调味:一小撮碎榨菜虾米,两滴辣油,些许酱油,以及一碟油条。萼生叹口气,“你真不像他们。”

  “在你心目中,我们是怎么样的,你倒说说看。”

  萼生讲不出。

  刘大畏却招供:“没见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会像你,我绝以为你会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说话吊儿郎当,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响,她十七岁时,活脱脱就是刘大畏所形容的样子。

  “我错了。”

  萼生说:“我也错了。”

  刘大畏倒底也是年轻人,忽然说:“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有这种隔膜?”

  萼生低头喝豆浆,香而滑,又醒胃,但没有心情欣赏。

  “你奉命调查我,必定得写报告吧,写得好,有晋升机会。”

  “我一枝笔一向不高明。”刘大畏微笑。

  萼生扬起一条眉,这么说来,他是存心放她一马了。

  “不过我写的全属事实:陈萼生该人不可能构成任何不良影响。”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块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败事,但是内心有第六感觉,母亲会因她受到影响,她这次东来,事前的确应该与妈妈详加商议。

  食堂里的人开始增加,说话不再方便。

  “老刘,请送我出去。”

  “你从来没有忘记说请,终有一天,你会说:“老刘,请滚蛋!””

  “小时候不说请,母亲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这是你们的国民教育。”

  “你们呢?”

  “我们讲真诚意,虽然有时吃相难免难看。”

  走到门口,萼生才问:“你几时知道我跟着你。”

  “一条街深宵只得两部车,小姐,你说我几时晓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业余水准不外如此。”刘大畏又笑。

  萼生看着他,“老刘,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刘大畏双手插在裤袋中不言语,过一会儿他轻轻说:“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这种情形,他俩还在谈这个,萼生对关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关不会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贯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开会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让我告诉你。”刘大畏声言变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国的洋人一样,纡尊降贵,大模大样,跑到发展中落后地区来冒险猎奇,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禁区标语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见,他视若无睹,以身试法,认为至多跳出两个土人来,给两条香蕉贿赂一下,即可摆平,要不,他还有其它法宝,其中一样叫做护照,

  扑向领事馆怀中大声哭诉,叫大人出头,无往而不利,他总不相信,跑到别人的家去,要尊重别人的规矩。”

  萼生吓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这也不就是在说吗。

  过一会儿萼生说:“爱国毋须张牙舞爪,挑战全人类。”

  刘大畏不出声。

  萼生补一句,“我表弟蒋午昌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爱国,人家可不口口声声挂在嘴角,人家不过是个养猪人。”她拂袖而去。

  刘大畏却跟在她身后。

  萼生猛地转过头来怒问,“你干什么?”

  “小姐,我以为你要车。”

  萼生气平了,论智慧论才干论机心论手段,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人何止高她十倍,输给他,她心甘情愿,五体投地。

  第六章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见到萼生,他吓一跳,“这是你吗?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来,老史,谈正经事。”

  “专员已经通知关世清的家长。”

  完了,将来关伯伯关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为别的。

  “关氏夫妇正赶着飞过来。”

  萼生闭上双目。

  “我还得到另外一项宝贵的情报。”

  萼生看着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为这件事来走一趟,关世清事件可能会得到完满解决”

  “我完全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毋须理解分析,你只需接受事实,坦白的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从东方往西方飞,会赚得一天时间,而自西方飞回来,又会损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认时差必须如此运作。”

  萼生狐疑地问史蒂文生:“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只不过是个小说作者。”

  史蒂文生严肃地答:“在商业社会里,小说作者的责任可能只是娱乐读者,可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可能另有任务。”

  “为什么十多年都紧紧盯住家母?”

  “我做过一点小小资料搜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群众基础的写作人。”史蒂文生降低声线。

  “可是,她早已退休,并且,本市书店中连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没有。”

  “他们还是想争取她为本市写宣传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摊摊手,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么凭据?”

  “问你的朋友。”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刘大畏。

  萼生板着面孔,“他并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敌人”,他停一停,“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头,“我们几时可以去探望关世清?”

  “谁也不能见他。”

  萼生变色,那么,关氏夫妇千里迢迢赶来干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会请岑仁芝女士来走一趟,他们也许会听她的要求。”

  “家母发过誓不再回来本市。”连外婆去世都没有回来,由此可见成见有多深。

  “也许这是她破例的时候了。”

  “我不认为她会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视陈萼生,“很少有人会见死不救,文艺工作者如果持铁石心肠,就不能感动群众,我认为你对令堂的估计错误。”

  萼生发呆,每个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几乎都达到知彼知己的地步,只有她,傻瓜一样,处处被动,呵陈萼生,经一事、长一智。你要学习之处实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对你十分倾心。”史蒂文生压低声音,“你要对这种关系善加利用,美新处的同事只能帮你这么多,往好处想,这下子你可不愁没有题材了,我保证你十八月内可获硕士衔。”

  他站起来告别。

  “谢谢你史蒂文生。”

  “谢谢你的咖啡。”他挥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间拨电话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没接通,她继续尝试。

  刘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轻轻说:“也许岑教授故意避开你。”

  一言提醒梦中人,当然,消息也许就是传得这样快,陈萼生一旦卷入这种漩涡,便由最受欢迎人物沦为最令人厌恶人物,现在还有谁要做她的亲戚。

  萼生真正打了败仗。

  “你呢?”她对刘大畏说,“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的任务便是留意你的一举一动。”

  “小组长,好生留神,我现在马上要拨长途电话到温哥华去了。”

  “你找谁,岑仁芝女士还是严嘉淇教授?”

  萼生答:“两个都找。”

  “严教授在纽约参加讲座,岑女士正赶来本市,今天午夜时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关氏夫妇。”

  萼生张大嘴。

  母亲终于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亲性格,她从来坚持原则,情愿作出牺牲,在所不计,这次三言两语,在这么短时间内作这么大让步,不用说,也是为了宝贝女儿。

  一时间萼生情绪非常激动,握住拳头,说不出话来。

  十余年来,那一迭请柬,骆驿不绝的说客,大大小小利益,母亲一寸都不肯移动,如今却二话不说地随关氏夫妇东来。

  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统战之处也许就是不愿接受统战,如今有关方面难免会说:什么阿物儿,统统一样,还不是乖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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