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堂当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顾,还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给岑仁屏,我们一无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说,此刻帮我们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阿姨有房产?萼生是第一次听说。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帐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在母亲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还不如某一样东西。
幸亏移民后母亲随即放弃该事,她记得妈妈亲口说:“不能写写写乱写,还有什么意思。”
又说:“写作只应服务广大读者。”
从前的作品,都封在一只只只盒内,堆在地库。
去年罢了,萼生要求拆启开藏、母亲笑了,“不看,你还会当我是一个作家,看过之后,只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要我女儿崇拜我。”
问父亲,他只答,“文字大抵还过得去吧,像是有几个读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断。
来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协会的公文,口口声声要求岑仁芝为当地文化事业服务,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后,连信都懒拆阅。
“我哪儿有空,”她说:“我教孩子还来不及。”一转头,真的坚决反对女儿把房间髹成粉红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亲不是无聊,而是无奈。
去到极端,便是历史上竹林七贤,诈痴佯狂。
作为知识分子,创作力又正旺盛,却因环境因素,提早退休,多多少少感到压抑。
心情不愉决,会与父亲斗嘴,老推更年期,几乎连地球生态出现危机都是女性更年期的错。
想到老好母亲,萼生会心微笑。
奇突的妈妈?才怪,她的焦虑、小心眼、唠叼,同所有母亲并无不同。
前年,作家协会邀请她回国开大会,怕她推辞,请帖及飞机票特地由大使馆一名二等书记亲自送上门来。
母亲一声不响跑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星期,避而不见。
回来同严教授说:“不必动我的脑筋,我这人对政治没兴趣。”
当地却起码有三名以上的写作人受宠若惊似的赶回去参加这个作家盛会。
人各有志。
是那个时候开始,大使馆认为太没有面子,自此让岑仁芝生活在寂寞中。
大抵这个名字也进入黑名单。
听旅游协会的工作人员提起岑仁芝三字,不但悻悻,而且遗憾。
母亲不是任何会的会员,一次严教授说她是独行人,她答;“谁说的,我是美国运通卡会员。”
退休后日子清闲,萼生觉得妈妈有太多的时间盯着她,故说:“他人的母亲都上班。”
萼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四章
醒来天已经黑了,电话铃不住响。
“我是小刘,怎么样,还要不要车,我在大门外。”
“要要要,等我十分钟,我马上下来。”
漱口洗脸,本想擦点口红,可是小小化妆袋不翼而飞,半晌萼生才记起那双骨碌碌的眼睛以及不停翻东翻西的双手,准是她顺手牵羊,绝对不是酒店的清洁女工。
萼生叹口气,打开小冰箱,取出两罐啤酒,下楼去找小刘。
刘大畏又在吃棒冰,他是真的好这一味。
看见陈萼生,他递一团给她。
萼生光是看那颜色已经受不了,自顾自拉开罐盖喝啤酒,这才真正醒了。
这是个温暖的夜,花香无处不在、看样子城市设计师是花过一点心思的。
“小刘,载我到维多利亚公园去。”
小刘愣然,“什么?”
这个诧异的反应证实了萼生的疑窦,她笑笑,摊开城市地图,指着说:“维园,你不会忘记老好市肺维园吧,现在叫人民英雄公园。”
小刘哼一声,“你老用旧名称,谁记得。”
“老刘,”萼生用炯炯目光看到他灵魂里去,“一个在本市土生土长的人,会得忘记皇后大道、京士柏、玛丽医院,但一定会对老好维团有印象。”
刘大畏脸色一变,但犹自装得嘻皮笑脸,“我那时太小。”
“不小了,有十岁八岁了,爸妈没带你去过维园?不可能。”
小刘不再强辩,他完全静下来,一门心思开车。
“老刘,你不必瞒我,你根本不是本地人,你从外省来找生活,对不对?”
他仍然不出声。
“本来是不该拆穿你的,你对本市也已经相当熟悉,又开得一手好车,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不是一般游客。”
小刘像是被吃瘪了。
萼生说下去,“我推测你来自上海,所以未婚妻在那里等你。”头头是道地推理。
又过许久,小刘像松了口气,然后委琐的说:“都被你猜中了。”
“你本来是个知青是不是?”
“知青一文钱一百个。”
“别说这种丧气话。”
小刘让她在公园门口下车,他自己去停车,伸手抹一抹额角,全是汗水。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路灯下伏在驾驶盘上,一颗心犹自忐忑。
并不是害怕,他的身份拆穿与否均不重要,但是伤害一个那样单纯的女孩子真是罪过。
她是他所见过的成年人中最可爱最没有机心的一个,真不能想象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培育出如此奇葩。
从小事往外推,对于别人的社会,他倒底知道多少?
最令刘大畏受不了的是,陈萼生对于陌生人是那么毫叛保留的信任、对人以诚本来是美德中的美德,但这一次,恐怕陈小姐要失望了。
他看着陈萼生缓缓走进公园,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之前仰望。萼生完全呆住了,水银灯照耀下,纪念碑是这样巍峨,起码有一百公尺高,状如一支火箭,直矗星空。
这是本来安放英国女皇推多利亚铜像的位置。
的确应该更名了。
供奉一个番邦的贵妇有什么意思。
萼生有冲动朝纪念陴恭恭敬敬鞠一个躬,一转念,便问自己:阁下对人家的英雄,认识又有多深?
她十分困惑,要爱不肯爱,要恨不敢恨,怎么办?
幸亏小刘走过来了。
萼生只得把大前提暂且放下。
他俩缓步向公园内走去。
“几点题关门?”她问他。
“十点。”同从前一样。
公园里游人少得出奇,萼生不服气,她这次特地挑这个尴尬钟数来这里,为的就是要看公园里的情侣,可是他们却躲到哪里去了?一对都没有。
小时候每与同学经过维园,都结伴进来兜个圈子,看到双双男女旁若无人似藤般把身体缠在一起!就偷偷的笑,听说晚上这种现象更猖狂,小萼生一直想实地观察,可惜家长不准。
一次,跟高班同学为游泳比赛来维园,散场已是黄昏,终于被她看到奇景,印象深刻,蔚为奇观,所以成年后决定旧地重游,萼生相信从至细微的地方可看到大风气。
逛了二十分锺!不见老人孩子不稀奇,连恋人都没有,出乎意料。
呵,莫非要肃清市容、不再允许有伤风化举止?
“喂,老刘,你是导游,你倒说说看!公园里双双对对的情侣都到哪里去了,莫非时间还早,好戏尚未开场?”
刘大畏又笑出声来。
“老刘,你笑我什么。”
“谁还有闲情逸志谈恋爱,你倒说说看。”
嘎,没有人恋爱?一次二次大战战场里尚又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伟大爱情插曲,如今太平盛世,为什么不能恋爱?
“生活逼人,自动放弃恋爱权利,遇到合眼缘的异性,三下五除二,谈好条件,越快结婚越好,还浪费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简直累人累己。”
残忍。
“你同女友也是这样想?”她试探问。
小刘微笑,“我?我大半年没见过她了。”
“结婚要申请吗?”
“一定要正式办手续,那也是申请的一种,合乎条件规格,当局才会批准,你们那边何尝不一样。”刘大畏处处护着他的政府。
“我看够了,”萼生说:“你送我回去吧。”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几天来,你的观感如何?”刘大畏问她。
“不知道怎么说好,总而言之,感慨万千。”
萼生搔搔头。
“还喜欢吗。”刘大畏试探地问。
萼牛肯定她还是喜欢温哥华多一点,但是对着人家说不觉得人家的城市有什么好,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萼生只是笑了笑。
刘大畏说:“我们回去吧。”
萼生忽然好奇,“你住在哪里。”
刘大畏又一怔,萼生觉得他今夜似有心事,这样一个经风霜跑码头的健将,居然露出忐忑之态,可见一定遭到颇大的困惑。
半晌他回答:“你才不要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可能不是体面的住宅区,也许只是租用一间小房间,位于城市与乡镇边缘。
“你有烦恼。”萼生问。
刘大畏哑然失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几天小刘一直努力蓄意地向她表现他粗扩的一面,萼生早就注意到了。
车子驶回酒店去。
时间已经不早,萼生拍拍小刘的肩膀,表示安慰,小刘真有趁势按住她手的冲动,用了千斤之力,才按捺住了,萼生离去之后,他才知自己用了九牛二虎力道,手臂酸软不堪。
他驶走了小轿车。
酒店横门地库是一间唱片夜总会,热闹喧哗的乐声使劲外泄污染了空气,有三三两两打扮浓艳的女郎在门外徘徊。
萼生摇摇头,只要是大都会,就有藏污纳垢的缝隙。
这些女孩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路人皆知,当然是为着做生意。
叫卫生管理队把整个城市用消毒药水洗刷都不管用。
慢住,她认得其中一个。
稍微夸张的大圆脸,不错的身段,一双眼珠子仍在乱转:这是岑子和的女友傅小欣。
萼生向傅小欣走过去。
有人抢在她前头,那是酒店的保安人员,他用很轻蔑粗鲁的语气欲把那几个女孩子赶走,他甚至已经伸出手来拉她们的膀子。
萼生连忙说:“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在大堂等!不知恁地她竟跑到这里来看热闹。”
萼生拉住傅小欣。
傅小欣惊恐地点头。
萼生二话不说.拖着她往酒店内走去。
傅小欣身上不知擦着什么香水,萼生觉得刺鼻,皱上眉头。
萼生带她到咖啡室坐下,傅小欣脱了险,神色反而呆滞起来,眼珠也不动了,摆脱那活色生香的姿态,她看上去反而有一分娟秀。
“谢谢你。”她低声说。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子和知道吗?”
傅小欣站起来,“岑子和管不到我。”她想走。
“坐下”,萼生按住她肩膀把她推回椅子,“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叫司阁来抓人。”
此言一出,萼生掩住自己的嘴,太恐怖了,人性卑劣的一面毕露,稍有权力,便威吓虐待起弱者来,嗯,她陈萼生本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今晚是怎么了?
只听得傅小欣说:“我只不过想跟人进去跳个舞,喝杯果汁。”
“叫子和带你不就得了。”
“他哪里有资格!”傅小欣扁扁嘴,“所有夜总会用的都是外币,他进得去?他只有一张会说空话的嘴巴,前两天,还说有办法把我弄到美国去半工读呢,学校、工作、宿舍都已经统统安排好了,还不是讲鬼话。”她气愤得不得了。
那股香水更刺鼻了。
傅小欣说下去:“跳个舞.散散心,有什么不对?”
萼生看看她,“只怕还有下文。”
“那又怎么样?多认识一个有护照的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哪一日就出去了。”
“你急急想到哪里去?”
“美国、澳大利亚、日本、加拿大,什么地方都好。”
“为什么要这切离开自己的乡土?”
话才出口,陈萼生便知差矣,果然,傅小欣指着她冷笑连连,“你哪里有资格问我这句话,你一早已经出走,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千万不要以为你品格比我高贵。”
傅小欣打开手上塑胶手袋,取出化妆袋,扔到萼生面前,“还你!”
果然是萼生失去的化妆袋。
傅小欣跟着站起来走了。
这一次,萼生没有再阻止她。
轻轻拉开化妆袋拉链,萼生发觉她的粉盒,她的唇膏,她的胭脂,她的香水统统都在。
她的香水!
那难闻刺鼻的味道原来是陈萼生惯用的香氛茶玫。
想都想不到。
人的偏见有多重,在自己身上,是馨香,在他人身上,即是俗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