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生眨眨眼,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传出去,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那还得了!
定定神,萼生说:“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同事实有点出入。”
子和扬扬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
千头万绪,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说:“搞移民,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索取表格填写。”
子和一征,老气横秋的说:“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误导他,给他虚假的希望,便直接了当地说:“在我们国家里,没有人是特权分子。”
子和脸色一变,十二分不高兴地说:“表姐,天下乌鸦一样黑,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
说出来没人相信,陈萼生这一生人,偏偏就没见过后门,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个学生,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况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
这时,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你不肯帮忙罢了,何必讲一车废话。”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子和说:“表姐,我有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赚大钱,发大财,汽车洋房,应有尽有,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
萼生张大咀,无言以对,她好象已对岑子和说过,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我回去同妈妈说,你不愿意帮忙。”
“子和,你听我讲。”
“我才不要同你说,有话你同我妈说。”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活了大半生,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对,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萼生哪里说得过她。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
两个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却当不知足,误听山海经,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拾得动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话,萼生情绪低落,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下来喝一杯。”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过了十来分钟,她识趣地告辞。
史蒂文生追上来,“你有心事?”
萼生点点头。
“明天有什么节目?”
“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
史蒂文生会心微笑,“我早说过,女同事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萼生没好气,“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门外停着辆大型旅游车,自有车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绍:“欢迎免费参加本市最新建设,三小时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没有上车。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应当上车,节目不错。”
这准是刘大畏,回头,果然是他。
只见他邋遢如故,拍着手说:“今天不做蒙面女侠了。”
“请问节目包括什么?”
“参观三间大学的先进设施,股票交易所运作,东南亚最大卫星传播站,电脑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统,还有,最新蓄水库,以及脑、心、肺科医院。”
难怪免费,闷死人,恐怕贴上午餐亦乏人问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东方:鸦片窟、妓院、三合会、石板街、避风塘、蛋家妇撑着小艇过来招手,哈罗哈罗,身边蹲着衣衫破烂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脱衣舞、城寨、徙置区,最好还有崇洋的亲友,看见萼生诚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样毫无惧色地索款讨债。
太先进了,太干净了,萼生不要上车。
“还是你带我到处逛逛吧。”
第一站到银行,她要去兑美金,付车资结刘大畏的时候,她厉声说:“收取外币是违法的。”
他答得飞快,“你不讲,谁知道。”
萼生随即发觉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场,她发觉所有名贵消费货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单位,同前从没有什么不同,出示护照,放行支票立刻兑现,方便之至,唯一分别:售货员服务态度之佳,堪称一流。
她什么都没有买,价钱实在太贵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级城市长大的她穿惯了八十元一件的连身裙,认为一千八百的衬衫简直荒谬,穿上可以任意飞翔吗,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小刘站她身后,留意她表情变化,细听她的评语,不禁深深叹息,资本主义搞什么鬼,怎么栽培出这样朴素纯真的女子来。
游览半晌,萼生转过头来向小刘眨眨眼,“汉堡?”
刘大畏胃口壮大了,“天天汉堡?”
“老刘,你别过分。”
“我听说日本菜最好吃。”
这下子陈萼生上当了,在她的地头,因为海产丰富,日本菜并不算特别名贵,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说,“你带路吧。”
那刘大畏如愿得偿,大喜过望,搔着头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的样子。
到餐厅坐下,打开菜牌,陈萼生看到价钱,额角险些冒出汗来,风疹差些复发,倒底有涵养,只是瞪老刘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条。
老刘忽然轻轻说:“看你,荷包比我还涩,我请你算了。”
比陈萼生阔绰有什么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会相陈萼生随时一丢手就能甩出十万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亲领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亲还绝不放过她,拧拧地面颊,笑“这女儿恐怕要养一辈子”,萼生不知道多么渴望经济独立,不然的话,不会一听美新处的出价,立即忙不迭把功课接下来,不过这次不能叫刘大畏请。
辛辛苦苦走单帮,冒风险,他贮钱娶老婆的故事感动了她。
吃顿好的不算过分,她扬手叫来女侍应。
一边还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老板是谁,生意好不好……女侍应很大方地告诉她,铺子属于泰古集团,生意一贯不差,客人华洋杂处,萼生记得泰古这间大公司早已是迁册,可见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来,萼生因问小刘:“一两百美金一顿饭,你也要赚好几天吧?”
小刘说了实话,“我的收入哪里有准则,遇上淡季,三天没一单生意,这馆子里客人阶级不一样。”
“不都是无产阶级吗?”
“开头的时候是,后来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积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她没想到一万数千公里外的一个司机与她可以谈得这么投机,不过这句话有语病,阶级观念太重了。
最终由萼生结帐,她一生中最贵的一餐,毫无疑问。
原本想匆匆离开这所消费昂贵的大厦,刘大畏叫住她。
他有点忸怩。
“什么事?”萼生大奇,他也会不好意思。
他指指橱窗,那是卖体育用品的店铺。
“劳烦你替我买双六号女装球鞋。”
是给他的爱人的。
萼生温和地说:“我同你进去挑。”
“算了,我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来。”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帮不帮忙?”
萼生扭他不过,只得叫他在门外等,跑进去,买一双六号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钱还她,萼生拒收。
他爱她。
这样千方百计要对她表示一点心意。
萼生主观地认为刘大畏不是一个坏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刘载她往儿时熟悉的地方游览,她就读的小学却已经拆卸,改建为一座设备先进的半自动邮政局。
萼生惆怅地留恋门外一棵影树。
就在这棵树下,小同学与小同学虚荣地比较午餐便当之优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着脸诉苦。
母亲教训她;“将来你是谁才最重要,一个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装哪种三文治有什么关系。”
母亲真是有个百折不挠的大女人,把所有细节抹煞,目空一切琐事。
话是这么说,倒底第二天还是给女儿换了喷香的烧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忆,萼生蹲在凤凰木下不肯走。
将来结婚生子,如果够运,养的是女儿,能够把她带到这棵树下来,把往事都告诉她,多好。
假使是儿子,不必了,他们不会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须眉男子。
刘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学那日,老师对她说:“陈萼生,你是一个好学生,我们不舍得你走。”
师生一起傻气地流下眼泪。
同学们送她一本纪念册,上头有全班报名照与电话地址,她一直放在身边翻阅,结果大意地遗漏在飞机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无音讯。
回程中刘大畏忽然说:“你外国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话何来?
“我亲眼看见外国人把整卷美钞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释,一转念,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说:“这种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刘大畏这精灵的小子,便马上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是维持一个距离的好。
“晚上我还要出去,九点请来接我。”
她数钞票给他。
奇迹出现了,小刘居然推搪,“不用这么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么可以忘掉,太不象刘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强强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时间,正好喝下午茶,使请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气色本来不大好,后来见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转意。
她开门见山说:“子和有子和的不是,无端端把女朋友也带来见你干什么?”
萼生唯唯诺诺。
“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点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说你已经答应他,我们这边就开始办事了。”
萼生吓一跳,泼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双眼瞪出来,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双手乱摇,“这件事我担当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态度怎可强硬,气焰便短了一截,又见萼生一脸惶恐,不似假装,便想留个余地。
“你没有办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来,木已成舟,读书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结婚也可以,一定能够获得居留权。”
萼生几乎没冲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实与我结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办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愤慨地说:“你们不肯帮忙罢了。”
“舅母!”萼生实在忍不住,“依我的观察,你们一家过的日子,在本市堪称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顶多做一户中下人家,为何弃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说不出所以然,风气流行走,走得动表示有办法,有门路非钻不可,否则没有话题,无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风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闹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现在被萼生一问,结巴半晌,她答:“子和在这里生活,前途会受到压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够竞争能力,将来拿不到分数,要撤到乡间住。”
舅母双眼忽然红起来。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叹口气。
“在我们的社会中,竞争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剧烈,适者生存,都会好比原始森林,年轻人一样要花尽心血明争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奋斗,在哪里都不会出人头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泪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饶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说过资本主义社会不良少年问题没有?似一个毒瘤,永无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泪,“只要你答应照顾子和。”
“舅母,我没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岁,我自身难保。”
“怎么会,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给子和不就已经很好?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又不会一辈子靠你,何况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哑口无言,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两个字:共产。
她不置信地问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壮,“不应该吗?”
萼生瞪大双眼,她想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个人的名利、成就,诚属个人所有,即使意图回馈社会,亦另有途径,量力而为,毋须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无法与舅母交通,脑电波频率搞错了,接收失败。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观点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无法转移。
只听得岑太太说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对他,他已经满足。”
呵,原来岑子和并不想过帝皇般奢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