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我被你利用,是因为我小觑你,此刻你已轻视我,当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会发出这度多警告。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刘大良见此女孩刚有几粒米下肚,斗志又开始顽强,倒是有点宽慰,他心甘情愿给她奚落。
于是笑道:“你做得到这样高段数吗?”
他与她离开小店,在转车进市区。
这一趟,一进商务印书馆,便看到近大门处整整齐齐,放着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讶异,“这么多!”她冲口而出,架子上大约放着三五十部书。
店员笑着迎上来,“还有多本正在赶印中。”
萼生随手拣起一翻阅,只见印刷精美,不知怎么在这样短时间里赶出来,想必落过一番功夫。
拾起头,看到七彩的三角纸旗上写,郑重介绍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亲说的,早该来了,这是她应得的荣誉,那么,岑仁芝这次来,究竟有无自私因素。
呵,萼生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怎么可以怀疑母亲,她要是意图自利,早就可以来。哪用等到今朝!
陈萼生陈萼生,你一定已被母亲精湛演技误导。
停停神!萼生问:“岑之芝是个好作家吗。”
刘大畏不敢置评。
“说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论的。”
刘大畏仍然不发一言。
他不说陈萼生都知道,文人讲究气节,做墙头草,恐怕要遭历史唾弃,文字再秀美,风格再奇突,故事再创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愿母亲这次来是为自己,那么,牺牲再大还算值得。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刘大畏的吉甫车就停在后街,十分钟车程,把她载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这是从前市区里的小跑马厅!
此刻已经改装为一座空中式亭园,花香扑鼻,柳荫处处,一走进去,就有种舒适荫凉安全的感觉,萼生挑一张紫藤架下的长凳,把身子横躺,用双臂枕着头,合上眼。
“不跑马了吗?”
刘大良坐在另一张凳子上。
“怎么不跑,嫌此处地窄,搬到别处去跑。”
萼生纳罕:“何处?”
“你总听说过从前的九龙城寨吧?”
啊,那处著名藏污纳垢,恶名昭彰的地方。
“有没有兴趣。周末带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对不起,我们家里没有人对赌博有兴趣。”
“我同你赌关世清可以平安获释。”
一提关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来,怎么赌法?看样子刘大畏也知阿关诚属无辜,他也希望阿关可以整个儿脱身回加拿大去。
“赌你陪我跳舞。”刘大畏忽然说。
假使阿关这刹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她不会跳舞,但她会使刘大畏满意。
萼生眼泪汩汩流出。
刘大畏给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双眼,详装打盹。
性命关头,个人的荣辱、理想、宗旨、意愿……不值一文,受影响的如果是她陈萼生的生命,还可以咬咬牙慷慨就义,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么权叫关世清去死。
刘大畏一直误会她深爱关世清。
不不不,少年时感觉还有点模糊,成年后已确实她喜欢同他在起不过是因他惯于迁就他。
这完全是道义上问题,陈萼生受良知责备至抬不起头来。
手帕渐渐濡湿,萼生累极入睡。
第七章
没有人打扰她,在树荫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转过侧,改变过仰睡的姿势,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好象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渐渐觉得凉,有人替她盖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妈妈。”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伸手去拂,柔软而芬芳,睁开眼睛,原来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长凳上,转头一看,刘大畏坐在一旁,捧着本岑仁芝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没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经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盖着的是刘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觉,所有愁苦马上袭上心头。
刘大畏放下书,“醒了?叫妈妈呢,真娇纵,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记忆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说起身世来,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无论那人是谁,庸君或庸人,始终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阶级,自幼生活清贫,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经一度,真确是我深爱的人。”
萼生问,“发生什么事?”
“她在两年前嫁予另外一个人。”
萼生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双双出国去了。”
刘大畏苦笑,“这倒没有,不过生活很舒适,已经有一个孩子。”
他还留着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夹子里,时时看得到。
刘大畏只软弱了一点点时间,随即说:“快回酒店换件衣服,你还要去参加宴会。”
“我才不去。”萼生别转面孔,平生至讨厌这种场合。
“小姐,”刘大畏警告说,“人家找你的时候,你不应,你找人家的时候,又叫人家怎么应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馁,原来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千真万确,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答应过他们七点钟送你到宴会。”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样坐起来。
她并没有带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条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场时装店尚未打烊,跑进去胡乱挑一件穿上,说也奇怪,人要衣妆,陈萼生整个人似振作起来。
本来打扮讲究全套,发型、化妆、鞋袜、手袋、首饰,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凑合了就随刘大畏出门去。
中途她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敌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实,“我们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试图做一个友善的敌人。”
萼生幸亏听懂了。
宴会场内灯火辉煌,场面热闹,萼生老远看到母亲穿一套宝蓝色丝绒捆缎边晚服,笑容满面,精神奕奕,正与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备而来,把最好的行头都带在身边。象是完全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这种大场面正等着她。
萼生弄胡涂了,难到母亲有先见之明?
更使萼生惊讶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与有荣焉地站在母亲身边,招呼嘉宾,神出鬼没,他们都应召而来。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场内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见午昌表弟。
她同刘大畏说:“我指去同阿姨谈一会儿。”
“就快入席了。”刘大畏不忘他监视人身份。
果然,先头见过的那名中年妇女走过来,“陈小姐你可来了,酒会时记者们到处找你,快到首席来如座。”
萼生万分不如意地随她到首席,发觉母亲身边已密密挤满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样于,舅舅舅母看见萼生也没有起身移挪让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儿子,示意他也不要放弃与正副文化部长共席的机会,一时间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张椅子来。
萼生却如释重负,打个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样。”立刻脚底抹油往后退。
百忙间只觉母亲今晚真威风真漂亮。
这种角色,演多了,会使人沉醉,说不定什么时候戏服就脱不下来,人就走入戏中,永远演将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讲话,姨甥两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傧,萼生贪婪地喝一口,远远看着受众人撮拥着如一颗明星般的母亲,举举杯子,整杯酒干掉。
只听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说:“下个月起我就搬回城里来。”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说不定亲戚都会多起来。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里。”
“是怎么一回事?”萼生又诧异又欢喜。
阿姨微笑,“因你母亲闲闲一句话,她说:“我妹妹竟住乡间,说起来顶委曲的”,上头把公寓收回环我。”
萼生张大了嘴,母亲的话竟这么有力!
“大姐始终没忘记我。”阿姨声音轻轻。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经适应乡间生活,不愿进城,我随得他去。”
萼生点点头,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对大手,一对大脚,走在城里,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乡间有了女朋友。”
萼生问:“阿姨,以后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数?”
“身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总分。”阿姨笑。
与她们同桌客人并不知道这两位妇人是什么人,只当是名不见经传的行家,缄默一会儿,忍不住纷纷发表起意见来。
“没想到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许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众基础你晓得吗,她写一句好过我同你写一百句,她闲闲一段宣传好过你我打锣敲鼓,这叫做各有前因莫羡人,来喝一杯。”
萼生一点都不介意,人人有权发表意见,那才叫做好呢。
这时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着一字排开祝酒。
她发表了不长不短的演说,这一两天里,她所见到的建设,美仑美奂,走在时代的尖端,无与伦比,伟大透顶……她所遇见的人,个个谦谦君子,好好先生,和气朴实……奉承得去到顶点。
萼生开头只觉混身爬满鸡皮疙瘩,后来转念,管它呢,只要能帮到阿姨,只要能救到关世清,还不愧是好交易。
她内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头,才发觉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间人却不以为然,“这样的话,谁不会说,我发表过不知多少次。”
“你说有什么用?”满堂哄笑,“你领着作家协会发放的津贴,说得再好也是份内事!怎么同岑仁芝比?人家说好,是我们的面子。”
讲到这里,见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个生面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问:“两位代表哪个单位?”
就在这个时候,行人过来请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位无论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来。
只见母亲身边已经腾出两张空椅子,不如是什么人终于被淘汰出局,萼生刚刚坐在舅母身边,舅母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摇动萼生的手表示亲热。
大厅中起码摆着十桌酒席,萼生一时没看到刘大畏坐在什么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举杯祝贺,必有一个名堂,妙语如珠,把官同民娱乐得什么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乐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发觉母亲这样吃得开,简直象个白相人,江湖客,原来一直以来,她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叫性格单纯的父亲看见,一定吓得跳起来。
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欢喜,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红光满面,陈萼生越吃越闷,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难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亲眷们拉在一块儿送客。萼生听得母亲与文化部长说,“没想到国家这样重视文艺工作者。”
萼生不敢细视母亲的面孔,只怕她感情逼真到双眼中闪着泪光。
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说:“今晚这般盛况,对一个写作人来说,是至大荣誉。”
部长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会终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还想送大姐一程,可是专车早已驶到,载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问二姐,“我送你吧。”
谁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说一句,“二姐住那么远,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声,虽然另外有情人,在这种事上,他还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个岑仁屏,只笑笑说:“大姐已替我安排妥当。”
果然,另一辆黑色豪华大房车驶过来停在她跟前。
萼生过去话别。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说;“事情一解决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点头。
有话也不宜多说,阿姨上车走了。
舅母塔讪道;“萼生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酒店里吧。”
萼生的舌头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妻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搓揉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粗胚终归是粗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内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迎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先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聚精会神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强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内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他在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