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清楚,所以我现在告诉你嘛。”他抱怨。
“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不请自来她始终过意不去,现在屋主一责备也好,罪恶感减轻,晚上就比较好眠了。“七英先生,真的很对不起。”
“好啦,不怪你,知错就好。”袁七英大方地拍拍她脸颊,手掌顺势贴着取暖一下。“你想过来泡茶或泡咖啡,自己来啦,这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事重地。要不我打把钥匙给你,这样你就不用看贼婆或老女人的脸色行事了。”
“不用了!”寇冰树死命摇头。他们交情不到那里,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如果七英先生没别的事,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我先离开了。”
“哦,你等我五分钟,我把这些尽快解决掉。”袁七英拉她坐回原位。
她就怕他这么说……知道挣扎只会换来更恐怖的对待,寇冰树开始悔不当初。
她不该见不得袁妈妈的哭求,答应留下来帮七英先生煮消夜,她应该勇敢拒绝的……可是,袁妈妈明明说,七英先生开的修车厂营业到很晚,最早最早也要到十一点半才会回家,她才一口答应……
为什么七英先生今天提早回来?为什么……她以为时间还很充裕呀……
“干嘛愁云惨雾啊,坐我的车有那么惊世骇俗吗?”袁七英言出必行,不到五分钟,一大锅面已探底。“不用了,洗碗是小意思,你去客厅把那些花花草草和那些恶心的玩意儿给我打包好,带回你家。我一看到软趴趴的东西,火气就上来!”
“我马上收!”寇冰树一骇,慌手慌脚地跑到客厅收拾花束。“七英先生,你卧室的玫瑰花和香水百合也要统统收走吗?”
“什——么!我房间也有这堆鬼玩意!还玫瑰!香水百合!都是味道最恶心的花种!妈的!”袁七英边洗碗公,边大声诅咒。“逼得我忍无可忍,明天看我会不会把锁头换了,不换我袁七英誓不为人……”
他的意思是赶快收走吧?寇冰树才冲入主卧室,电话就铃铃响起。
“树儿,电话你接一下!”
“好。”寇冰树抱着收起的一大把红玫瑰,跑到床头。“喂?”
“小树儿,我是袁妈妈哟,你果然还在呀!我就知道你们形影不离。”甜得沁蜜的阵阵娇笑从电话彼端渗了过来。“十一点多了,你今晚要留宿亲亲那里吗?亲亲是不是被我布置的罗曼蒂克气氛感动,强留你下来呢?好甜蜜哦!”
“不是的,等一下七英先生要载我回家。袁妈妈,你要找七英先生吗?”
“谁啊?”袁七英拿布擦手,踱了进来。
“袁妈妈,你稍等一下。”寇冰树叫住一听到对方名讳,反身就往浴室走去的变脸男子,“七英先生,你……你要跟袁妈妈说话吗?”
“不想!”碰地一声,浴室门被甩得震天价响。
寇冰树一脸尴尬和无助,“袁妈妈,七英先生他现在……”
“小树儿,你不必替他说话,我都听见了……”心碎地啜泣。“他是不是觉得,他屋子里的花开得不够娇艳,所以对我这个苦命的妈妈有诸多怨言呢?是不是这样呢?小树儿,你坦白告诉袁妈妈,我能承受的……”
“不是的!七英先生他很……喜欢。”寇冰树回头,心虚地瞟着浴室。
“真的吗?亲亲终于能接受我高贵的品味了吗?噢,小树儿不会骗我的。那你们的婚礼要让我办哦!绝对不能给别人,不然袁妈妈死不瞑目。”
“婚、婚礼?”
“你……你这种强烈质疑的口吻,是不满意我下午的布置吗?小树儿……”抖颤的哭音溢满泪水。“我花了好一番工夫,就是想让你品鉴袁妈妈的办事能力,你刚才不也说很好?怎么,过不到一个小时,你就反悔……噢!我无依无靠,该怎么办?唯一儿子的婚礼,我这世上最浪漫的郝思佳居然拿不到,我会死……我会伤心死……我不甘心……我无法甘心,不能甘心呀!”
电话那头顾影自怜的哭声,一举溃垮寇冰树。
“袁妈妈!请你不要伤心,你拿得到的!真的!”她手忙脚乱地乱应一通。
“真的吗?我宝贝亲亲真的跟你求婚了吗?好浪漫好浪漫……我最不能抗拒这种特殊时刻的浪漫了。小树儿,你能不能说一次给袁妈妈听?宝贝亲亲脸皮薄,爱面子,肯定不会透露给我这个天底下最美丽的妈妈听,你说也一样,你说。”
“说什么?”寇冰树感受到背后一股沉重的压力迫来。她转头,果然看见袁七英脸色重重拉下,不耐地拔除主卧室多长出来的花草,侧眸看她一眼。
“你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
“袁妈妈,那我改天再打电话给……”
电话那头独守空闺、备感凄凉意的感性老妇立刻传来痛泣:
“我只是想听听宝贝儿子怎么求婚,为什么没人肯成全我卑微的心愿?我只有一个亲亲,我想听啊!我要听啊!为什么不让我郝思佳听啊?是不是要逼我寻短见啊,我命舛……”
“袁妈妈!你要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请你节哀啊……”
“真的吗?不会让你为难吗?我没有为难你吧?小树儿。”
“没有,你想听什么呢?”只要她别哭就好。
“我要听的只有一句话,我想听你替我的亲亲说:请你嫁给我好吗?这句话好浪漫的!”
“好,这个没问题。”寇冰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请你嫁给我好吗?”
“什么?你说什么?!”除花除到寇冰树怀中的那一束,袁七英才要伸手拔除,就被她突如其来的求婚吓住。
“七英先生!”寇冰树急忙将眼帘一掀,看见袁七英满脸错愕,拿她当神经病看着。“不是,你误会了,那不是……”她语无伦次想解释,却被电话那头连连爆出的欢呼声打断。
“这位欧巴桑!你吵死人了!没事不会早点去睡哦!”袁七英抢过话筒雷吼完,火大地挂断,怒瞪寇冰树。“什么误会!你给我解释清楚!”
“那是一时……口误。”寇冰树嗫嚅。
什么口误啊!可恶!他最恨人家拿他当白痴耍了!“你没听过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啊?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娶不娶我?”
“咦?”
“我袁七英不像你们这些婆妈,做事不干不脆,我是有原则的男子汉,一诺千金。”袁七英脸不红气不喘地自夸完,肩一耸。“我说过,只要你树儿出口要求,我一定照办。好吧!我接受。”
“接、接受什么?”为何她的眼皮一直跳……
“你的求婚啊,还会是什么。好了,回家了!”
不是这样的……她没有那个意思,七英先生误会了!他真的误会了!
第四章
眼看过了一个月,误会非但没解开,还荒谬得像滚地毛线球与燎原野火,愈滚愈乱,愈烧愈烈。
一向乐天知命的好好小姐,不禁也方寸大乱了。
一下班,寇冰树苦着脸直赴台北东区,与产后闭关近两个月、在丈夫许可下总算可以出来透透气的救兵会合。
“小秀,你不要一直笑嘛,我该怎么解开误会,你教我好不好?”寇冰树跟在安步当车的挚交身后,踏往通往百货公司五楼的手扶梯,慌得团团转。“袁妈妈和白伯伯说打铁趁热,他们两位这个星期天要去桃园下聘了!因为姑婆和袁妈妈都说那天是这个月的唯一吉日,我该怎么办?!”今天已经礼拜四了!怎么办?
神色淡然的夏秀笑了出来。
“小秀,你不要光是笑嘛,我真的快急死了,你还笑!怎么办?你快替我想想办法阻止他们呀!”寇冰树哭丧着脸,尾随好友焦虑地踏上婴幼儿用品区。“小秀,你一定要帮我。从小到大,我有什么困难都是你帮我拿主意解决的,小秀很聪明,一定有办法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呀,小秀,拜托你嘛……”
“好啦,让我想一想。”夏秀拿起展示架上一双可爱的绣花紫鞋,前后翻看。
她亲爱的老公力齐哥哥是七壮士中,目前唯一知悉这桩天外飞来喜事的幸运儿。因为七英哥哥到桃园拜会女方家长时,需要用到这位拜把兄弟。
七英哥哥是个行动派男人,一旦做下决心便勇往直前,个性积极从不退缩,做事讨厌拖泥带水。这位七壮士中年龄最小、性情却最悍与最憨的男人速战速决的行动力,着实令人敬畏与惊惧呀!
从上个月,毫无挣扎接受了傻冰树误打误撞的求婚,七英哥哥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已将他孤家寡猿的未婚心态,调整为成家男人之心。显然也是这原因,让他将哥儿们里唯一成家的力齐哥哥视为同一国。两人近来几乎夜夜聚首,不是讨论已婚生活的优劣利弊,便是私相授受生活型态剧烈转变后的因应之道。
力齐哥哥说得头头是道,七英哥哥也就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男人呀……夏秀明媚的脸容微绽笑意。结个婚而已,需要弄得像兵临城下般紧张兮兮吗?
“小秀,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快告诉我呀!咦?小秀,你等等!”急得跳脚的寇冰树突然扯住好友,截走她手上那双粉橘色软鞋。“这双的绣工车工都很扎实耶,布料也好。”将小鞋捧在心口!她开心地对夏秀宣布道:“我要买这双给宝娃穿!可爱的宝娃穿上一定更可爱哦!呀,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哦!好想快点看她穿上哦……”
都到了这节骨眼,冰树还是他人至上,从来不为自己着想……
望着心无城府的笑脸,夏秀一阵缄默,又心怜她始终如一的纯真。傻冰树依然傻得单纯,单纯地傻。她不知道自己多么担心?傻里傻气的她呀……
上礼拜日,勉强算是“岁月村”土生土长的力齐哥哥,在七英哥哥一声令下,偕同他到桃园拜会女方家长。事后,听她老公得意的炫耀,说七英哥哥不知死活,初闯妖婆窟竟态度张狂,不知收敛,被老妖婆们围剿得人仰马翻是应该的,哈哈!
力齐哥哥并得意洋洋笑称,他这位深受妖婆苦的唯一受害者终于解脱,一扫多年被高压统治的乌龙怨气,七英哥哥“嫁入”村子后,哥儿俩关系更深一层,以后大家就有难同当、有苦同受了。哈哈!
可惜女儿宝娃尚小,不适合出远门,她无法躬逢其盛,可惜了。
“七英哥哥呢?”等寇冰树心满意足地会好帐,夏秀才朝下一个专柜拾步而去。“他上礼拜跑去拜见老人家,结果呢?姑婆和婆婆们有没有说什么?”
寇冰树快乐的笑颜瞬间没去,一想起荒谬的婚事,又愁云惨雾起来。
“我不知道耶,姑婆把他拉到后山秘密会谈好久,然后,七英先生回来就忿忿不平向我告状,说姑婆拿拐杖敲他三下,还问我她是什么意思,害我很不好意思。”被宣称是她未来老公的野猿硬架回去,却无法尽地主之谊帮他挡去一劫,寇冰树满心愧疚。“他额头肿了好大一个包哦,我有赶快帮他上药了,应该没有脑震荡,因为他说他不会想吐。”
“哦。”夏秀被这一对傻哥傻妹弄得哭笑不得。
“我该怎么办?”寇冰树沿途哀求:“小秀,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好乱好乱哦,我不知道怎么讲,他们每个人的态度都比我强硬,声音都比我大声,我试着向七英先生和袁妈妈和姑婆说明一切,可是每次都……”
“无功而返。”夏秀淡淡接口,“因为你就是拒绝不了别人,对不对?”
“嗯。”好友洞悉一切的明眸,瞧得寇冰树无颜以对,只好低头研究地砖。
“既然拒绝不了,不如顺水推舟。你就结婚吧。”
“小秀!”寇冰树震惊在原地,无法动弹,呆呆望着轻描淡写丢下炸弹便转身走开的夏秀,目送她一个柜接一个柜闲步逛去,身影渐踱渐远。“小秀……等等我呀……小秀……”
又来了。冰树从学生时代就老爱这么喊。
“小秀等等我。”俨然成为她俩的童年秘语……夏秀心中涌上一股怀念,不期然忆及在桃园山区那所昂贵的古典私院,想起在那儿的美好时光,以及过往与寇冰树一起上下学,老被健忘的她晃点的悲欢岁月。
关于桃园,那个少女时代的记忆,夏秀一则以喜,一则以悲。
在那个偏僻山村,她遇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丈夫,却也失去至爱的哥哥。当时若不是冰树与力齐哥哥无条件撑住他们一家,她真不晓得自己会如何……
今天她的安逸与幸福,除了力齐哥哥独家提供的臂膀后盾,傻冰树的存在,也是一大安定要素。
弄不懂的是,她这位情比姊妹深的童友好交明明长自己三岁,为何老像小自己五六岁一样莽莽撞撞,做事情从不深思、总没头绪,心肠那么柔软却……好坚强。
冰树好坚强。习于为别人而活的她外柔内刚,在她最需要、冰树自己也是最脆弱的时刻,她能够强忍心中悲恸,帮助他们一家人度过险些支离破碎的难关。
冰树是她的家人,是她挚爱的傻姊姊。她希望她幸福,她要冰树得到幸福。
“小秀……”寇冰树哭哭啼啼地追了过来,泪流满面的小脸压低,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状甚可怜。
夏秀找出面纸,柔声一叹,停步等掩面而泣的人三步一呜咽、五步一啜泣地跟上来,才温柔递出面纸,拉泪人儿转往没有人烟的电梯口。
冰树这个极没主见的傻大姐,打她六岁搬回桃园居住迄今,就习惯以她的意见为意见,很依赖她,而她也……放不下冰树呀。
“冰树,那年我嫁给力齐哥哥,搬离我们的住处时,你有何感受?”
寇冰树被动地让夏秀拖进电梯,低垂的面容哭得太狼狈,不敢抬起。用湿透的眼角瞄了瞄四周,发觉电梯里没人,才松了口气。
抬起泪眸,迎上好友悠然的笑眼,她万般可怜道:
“我替你们觉得很高兴,因为力齐哥很疼你,你也喜欢他很久了。而且,你们生了好可爱好可爱的宝娃……我好喜欢抱她!”正用面纸擦拭的哀哀泪眸,快乐一亮,水光闪闪。“小秀,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去你家抱宝娃?才九点四十七分,她应该还没有睡对不对?我可不可以顺便亲亲她呀?”
“好呀。等会七英哥哥来接我们,他若不忙别的事,我当然欢迎。”夏秀软软地泼出一盆水,立刻将寇冰树热切的笑容泼冷、散漫的脑袋瓜浇回残酷的现实。
寇冰树万念俱灰,双肩颓然垂下,沮丧地拖着脚步跟在好友身后走出百货公司,在门口的露天咖啡座坐下歇脚,等司机十点半准时来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