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说了:
「钟家的人都有病,尤其钟临轩最严重。你该趁钟忆未被传染之前,赶快带走她。」
中恒无言地点头,默默地继续开车……
到了安雅住处,他送她上楼,临走,他感到有些感伤:
「安雅,真希望妳留下来。妳知不知道有妳在的地方似乎特别有意思,大家都会想念妳的。」
安雅注视了他半晌,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进去了。
安雅拨了通国际电话给亚琴,大略说了要回去的事,亚琴沉默了许久,问她:
「这么快就撤退了?妳太令我失望了。」说完,她愤而挂断了电话。
安雅怔在半空中,手中的电话也忘了挂。禁不住地掉了两行泪。
回去么?回去面对姑妈的生气与叹息?回去面对永远不断的遗憾?
她想着,心冷了,也麻木了。窗外沙沙地起了风,雨也下起来。将寒而未寒的秋夜,在孤独的土地上,安雅感怀起自己的身世与遭遇,分外悲凉。她的心中没有恨,但有无尽的苍凉与落寞,天地之大,似乎没有她的归依之处,人人有家、有父母,唯她没有。她的眼泪像雨一样落下,在一个如此凄切的秋夜。
***
李家的饯别席足足耗了君如一整天,弄了满桌的菜,安雅见了,幽默地说:
「哎呀,这下子,我怎么舍得走了呢?」
「那就留下来!」君如热切地回答。
席间,李家上下不断地给安雅夹菜,皮蛋和中恒还抢着剥虾子给她吃;李薇的态度显然改变不少了,她好奇地问了安雅一些美国大学的情况,想是有意出国念书。
「来嘛!到纽约来,妳就别烦恼吃住了。我那儿够宽的,再住上三个人也没问题!」安雅真诚地邀她。
「我考虑看看,目前还不行。」李薇还是保持冷静客气的态度。
那一晚,宾主尽欢。似乎只有中恒稍稍勉强欢笑,安雅一直找不到机会问他。只在心中猜测,定然是钟忆那厢出了问题。
中恒送她回去时,皮蛋搂着安雅猛亲脸颊:
「安雅,妳哪时候走?我去机场送妳。」
安雅点头,给她一个很重的拥抱,说:
「皮蛋,纽约的一扇门永远为妳而开。」
李麟不善于表达感情,一径儿搓着手,只迭声说:
「安雅,欢迎妳随时回来!」
「孩子,别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关心妳的人。」君如忍不住掉下泪--对安雅,她总有油然而生的母爱。
「安雅,有空的话,给我寄一些数据来,先向妳说声谢谢了。」
李薇和安雅握了握手,露出难得的笑容。安雅点头。她知道李薇和她不可能成为莫逆之交的,但是也许还有一丝友谊存在。她道别了众人,和中恒开车离开。
「说吧!」安雅转头看他。「我看你闷闷不乐,是不是钟家有什么难题给你?」
「唉!」中恒苦笑,「什么事都逃不过妳厉害的眼睛!」停顿了半晌,他说:「钟伯伯前天找我出去谈话,明说了-- 要我放弃钟忆。」
「他凭什么?」安雅不以为然。
「凭他是钟忆的老爸!」中恒撇嘴苦笑,「他说,中恒,钟伯伯喜欢你,但是钟忆还小,不适合谈恋爱,你们暂时分开一阵子,等她毕了业再说吧。」中恒故意学着钟临轩的声音,语毕,很气愤地加上一句:「他妈的!!」
「别理他!」安雅安慰他,「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他说话的余地?只要你和钟忆坚持,谁也奈何不了你们。」她的口气充满正义感,一如法庭上的审判者,她急欲判给他们一个自由的恋爱国度。
「你不了解钟忆的个性,她太软弱了。」中恒摇着头,「从小她不曾反驳过钟临轩的任何话,从某方面来说,她很依赖他,也很容易受他左右,这些天,她连电话也不接了,我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这么说,你气馁了?」
「没有!」他笃定地反驳:「但是,我没法子可想。钟忆不给我电话,我根本没法子可想。」
「我来替你想吧!」安雅自告奋勇地允诺。
中恒感激地注视她,忘情地说道:
「安雅,妳要是留下来,那该多好!」
***
安雅的机位订到了,十月卅日,直飞纽约,她拍了电报给子襄和姑妈,然后就等着日子的来到。她充分地利用了剩下的日于,再次走访故宫,也去了龙山寺,沿着万华,她踏遍了街坊巷弄,希望更了解台湾。站在东区,她盯着过往的行人,那些年轻的庞克族呼啸而过,充满叛逆与朝气;那些打扮入时的女郎,那些穿着高雅的上班族,路旁的小贩、漫天价响的流行音乐 刘德华、郭富城、小虎队的海报,以及目不暇给的霓虹招牌,这些属于台湾特有的繁华与俗丽,掺揉着各种文化的气息,深深、深深地撼动着她的神经。她很惊讶在这儿看到了一个迥异于想象的中国台北,但却不失望,因为台北有一种跃动的生命力,带点草莽,带些原始,也带着难以预计的爆发力。她想,她几乎有些爱上这个地方了,爱得有些不可理喻与没有道理 琳达若知道,八成又是一番狗血淋头的痛骂!
临行前一天,钟忆意料之内来了电话。
「我爸邀妳来家里,设宴替妳饯行,他希望妳来。」
安雅毫不考虑答应了 -- 一来她想和钟忆谈谈,二来--她想见钟威最后一面。
当晚,她刻意地打扮了,不自觉地穿上了那袭象牙色的衣服,也许是出于某种诀别的心情,她想留给钟威一个永恒的、美丽的形象。
钟忆出来迎接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安雅,妳好美。来,这边走,小心啊,这地板刚打过蜡,很滑的。」
钟家的人全部都在,包括腹部隆起的林若兰,当然,也包括了钟威。他一身深色的西装,显得更加沉默。
钟临轩热忱地招呼她坐下,赞道:
「安雅,竟然没有人能够把妳留下,太可惜了。我要年轻个卅岁,说什么也不会让妳离去-- 」
「你不要把人家小孩吓坏了,你瞧,她这脸都红了。」秋华打趣地责备钟临轩,「来,安雅,这边坐。让我好好看看!」
她拉过安雅的手,亲热地注视她。心里头的深深愧疚一下子全袭上心头,不知不觉对她就亲近了几分。
「怎么这么快回去呢?钟忆好不容易有个朋友一起练琴,这会儿又失望了。」
钟威和妻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尤其是若兰,脸色苍白,身体似乎不太好,她不多话,对安雅也没多大兴趣,沈缅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他们的谈话没什么兴趣。
「我们吃饭吧,安雅应该饿了。」
钟临轩说了话,于是大家起身往餐厅走。
安雅觉得不太自在。钟家的气氛和李家完全不一样 偌大的房子似乎塞满了一种「寂静」和「严肃」,即使钟临轩如何热络地招呼,钟忆如何热心地对待,也无论秋华多么刻意地殷勤,就是驱不走那种感觉。安雅吃了生平最难过的一餐。
钟威根本不太说话,钟忆注意了,不时故意引他说话,无奈他只是嗯嗯啊啊的,挤不出一整句。若兰也是,默默地吃她的饭,一等用餐完毕,她便推说身子不适,径回房间去了。
钟忆知道安雅有话和她说,却苦于没有机会。钟临轩难得好兴致,要钟忆放卡拉OK,于是在钟家客厅里,开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歌唱。
钟临轩一曲榕树下,博得了全场掌声。安雅也真心地鼓掌,她发觉钟临轩有着很好的歌喉,浑厚有力,充满磁性。接着是钟忆,她忸怩着接下麦克风,点了首「何日君再来」,说是送给安雅。她唱得很动听,柔美的声音揉进了真心的期待,倒让安雅感动得不知所以。
钟忆唱完了,硬要安雅唱歌,安雅这下子可头大了,她不会唱任何一首国语流行歌,正推着,钟威说道:
「我们这里也有英文歌,妳挑一首,我想应该有的。」
安雅再也推不掉了,于是挑了卡本特兄妹的「昨日重现」,钟威一笑,说:
「这首歌怎么会没有伴唱带呢?」
于是起身往音响走去,不一会儿就找着了。
安雅轻吟浅唱,脑中回忆着和子襄子眉当年一起游玩的记忆,还有琳达和她一块儿打工,听演唱会的日子……音乐停了,她的情绪还悬在过去里,余音缭绕……
大伙全忘了鼓掌,只恐掌声突兀地破坏了气氛,待安雅放回麦克风,询问大家:
「我唱得不好吗?怎么都没有掌声?」
钟忆这才说话:
「安雅,妳怎么没去当歌星?太可惜了。我想,妳要是去当歌星,肯定会红的。」
钟临轩有些错愕,他陷入了当年的回忆里。江玉涵也喜欢唱歌的,而且弹得一手好吉他,他记得她最喜欢披头的「昨日」,而最擅长的是琼.拜耳的「多娜」……
秋华耐不住了,主动地要求献唱,她唱的是「不了情」,一首缠绵徘侧的情歌。
钟忆悄悄地俯在安雅耳边说:
「我们家好久不曾这样了。今晚,似乎因为妳而有了改变 」
她斜眼看钟威一副沈思的表情,正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安雅;钟忆有些不安,钟威那种眼神她很陌生,从来没见过。
秋华唱完之后,钟临轩给了她最大的掌声。钟威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
「妈,技巧七十,感情满分。」
「好啦,哥,今晚你赖不掉了吧?」钟忆推他:「每一次都给你赖掉,这一回不行,每个人都唱了,你不许例外。」
钟威摇头,挥着手。
「不行,我的歌声太差了。会把大家的兴致吓跑了,安雅唱得好,妳让她多唱吧!」
安雅心里着实想听听他的歌声,也想看他唱歌的样子。她想,明日就是天涯远隔了,总能留下一个记忆--一个唱歌的钟威,一个没有刻意的冷漠和深沈表情的钟威。于是她开口了。
「好吧,我唱,但是你也逃不掉。等我唱完之后,就换你了。这个条件可以吧?!」
钟威只好点头,硬着头皮想着该唱哪一首呢?正驰想之际,安雅已自站起,她舍音响而就钢琴,缓缓地坐下来,一串动人的旋律响起,是「你照亮我的生命」!
许多的夜晚,我坐在我的窗前,等待着某个人为我唱起一首歌,许多的梦境中,我将自己放在深深的孤独黑暗中,然而,你此刻向我走来;像在大海的波浪中漂流,我是否能够归去?拥有一个机会向你诉说我爱你?从此不再孤独。你照亮了我的生命,给了我向前行进的力量与希望;你照亮了我的生命,并且用歌声填满了我的日子。这一切不可能再错了,我觉得一切如此美好,因为,因为,你已照亮了我的生命。
安雅的声音凄楚又热切,充满了一种无可抗拒的梦想与期待,她的梦、她的爱、她的孤独似乎在旋律之中低低地倾诉。而这份炽热的情感竟无处靠岸,她不禁悲从中来,湿了双眼。
良久良久,她离开了钢琴,佯装愉快状,催着钟威--「换你了。」一触着他的眼神,她轻颤了一下。
钟威带着一种深沈的、难解的戒慎,摇摇头。
「不行的,我不能唱。在妳的歌声之后,我根本唱不出来了。」他固执地拒绝了,而且斩钉截铁地。
安雅有些生气,抿着嘴,坐下来,不再说话。
钟忆打圆场:
「安雅,我哥真的不会唱歌,妳饶了他吧!也许他只会唱国歌和两只老虎而已,难道妳想听吗?」
安雅勉强一笑,也不再坚持了。钟威突然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先告退,你们继续唱吧!」他带着某种不安的情绪匆忙离座。
安雅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
「安雅,妳别理他,我哥就是这个样子。」钟忆虽然觉得钟威的表现很奇怪,却不便说明,只能替他打圆场。
「好啦,安雅,我想妳大概和钟忆有些体己话要说吧?妳们自己聊去,我和妳钟伯伯就不陪妳了。」秋华受了女儿所托,只好当好人。推着钟临轩便往楼上去。
「安雅,来,我们去楼上,我给妳看一些东西。」钟忆也拉着她往二楼去,进了她的卧室。她拿出了一些精藏的中国山水画,一幅一幅都是杰作。
「我知道妳喜欢中国画,我不知道该送妳什么,心想妳的品味那么高,也没有东西让妳瞧上眼的。大概这些画还可以吧,妳挑几幅,带回美国,算是一个纪念。」
安雅闻言,一时激动不已,默默地看着那些画作:有的是明清的作品,有些是民国初年,每一幅的价值都无法估计,她摇头,说:
「钟忆,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安雅,别傻了。这些东西根本不是谁能拥有的,它们是属于人类,属于中国历史的。我知道妳懂它们,也珍爱它们,也许若干年后,在某家博物馆会写着:『此幅画作为余安雅女士所捐,她得自其朋友钟忆,以志她们一段真挚的友情!」」
安雅再不能自己,抱着她哭了。她没有料到,余安雅和钟临轩的女儿会交上朋友,而他们的父母曾经情怨纠缠。
安雅再无法违逆她的盛情,于是挑了幅小巧的花鸟工笔画,抚着卷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与色彩鲜艳的鸟儿,轻声说:
「钟忆,因为妳,我便可以释去心中的若干结了。」
钟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咬了咬嘴唇,终于开口问她:
「中恒-- 最近有没有和妳见面?」
「这是我要问妳的事,」安雅放开画,很郑重地执起她的手,「别骗我妳安心不理他了。钟忆,为什么胆怯了?」
她叹了一口气,双眉皱起。
「我爸向我保证,等我大学毕业后,就让我全权作主。条件是我得暂时和中恒断了交往。我无法反驳他,妳知道的,我根本投有反驳的余地。」
他做得真漂亮!而可怜的钟忆竟然还存有一丝幻想,安雅不忍去戳破它,只说:
「钟忆,在爱情的世界里,没有太年轻这回事。而且,时间和空间会是很不公平、很残酷的考验,有时候,这种考验不是绝对必要的。你们何苦自找麻烦?妳父亲心里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他那一派什么妳还小的论调,我认为是一种搪塞,妳根本不能相信。」她握紧她的手。「钟忆,我就要走了。根本没有法子再帮你们,往后就得看你们自己了。记住,命运是掌握在妳自己的手中。」
话至此,安雅认为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了,钟忆是个聪明的女孩,假如她有勇气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假如她胆怯的话,任谁也帮不了她的忙。
「给他电话,不要让他镇日失魂落魄的,好吗?」安雅最后只给她这么一句。「我也得回去了。明天一早的飞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