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云哥的爹亲,也就是她未来的公公,在府里豢养歌姬、妻妾不下十名;她自己的爹则娶了三个妾;爹的生意伙伴杨伯伯还好,只娶二妻;刚到安知县,她投宿的那家客栈老板据闻有妻妾共八人,还有……
数一数,不娶妾的男人还真是少,云哥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吗?
行进的步伐蓦地一顿,她听见凉风送来云哥与秦冰的谈话声。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她无意识地往声音来处走了两步,乍然惊觉自己的行为后,急忙停顿。
“我疯了吗?竟想偷听别人说话!”她咬紧牙根,控制住自己不受诱惑。
自失明后,她各项感觉变得异常灵敏,尤其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大杂院里谁打个喷嚏、说了梦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还可以借着空气的流动与味道,准确查知来者的身分,以及自己身处的位置。
起初,她很害怕,在黑暗的世界里,任何东西都会因为看不见而变得陌生、惨遭扭曲、歪斜。
她变得惊恐,总怀疑接近她的人不安好心,最后连吃睡也不得安宁,几乎崩溃。
可是周围的人一直没有放弃她,连安伯都为了筹措她的医药费,拖着一把老骨头推石磨、做豆腐、沿街叫卖去。
她不能辜负他们的好意,只得努力站起。
她干得还不错,利用这敏锐的感觉,她渐渐可以在大杂院里活动自如,也能做些简单的活儿,比如洗衣、晒衣、洗碗之类的。
不过她还无法上街,因为街上的声音、味道、气流太杂,不容易分辨得清楚。
但她才失明一个月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如此能耐,她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挺起胸膛,她转身回房。“我努力磨练自己的能力,可不是为了窃听别人的秘密。”不管云哥和秦冰在说些什么,除非他们愿意让她知晓,否则她不愿去探究。
“我要相信云哥。”她告诉自己,千万别变成一只歇斯底里的惊弓鸟。
* * *
“王爷。”好不容易逮着匡云西,秦冰一腔愤怒霎时爆发。“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来找天雷帮要火药的啊!”匡云西拍拍她的肩。“你每天叮嘱我三次,我哪忘得掉?”
“那你还在这里玩?”她吼。
“我这叫利用关系,哪里是玩了?”匡云西好委屈。
“大杂院里的人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你利用?”她气炸了。“况且,你有没有想过,你跟他们这么亲近,万一被其中某人识破了你的身分,那该怎么办?’
“偷偷摸摸的才更容易被怀疑吧!”他端正神色、一本正经。“还不如大大方方地与他们交朋友,反而不易惹人疑窦。”
“是吗?”秦冰摆明了不相信他。
“当然、当然。”他边说,一步步往后退。
秦冰也假装没看到,低下头,兀自呢喃。“其实有人请客,喝酒、吃饭,这么好玩的事,不参一脚多可惜?”
“对嘛!”话一出口,他急咬住舌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你还敢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秦冰快一步揪住他的衣领。“你根本是因为好玩才与他们接近。”
唉呀,被发现了!他捂住嘴,扮足了无辜相。
“三爷——”她脸整个黑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高举双手做降状。“我这就去找芙妹,想办法治好她的眼睛,再送她回天雷帮,这样可以了吧?”语音才落,他又移动双脚想溜了。
“慢着。”她揪住他一小片衣角。“你真有把握配制出医治印姑娘的解药?那得花多少时间?万一不行怎么办?”
“了不起我花一个月时间帮她运功逼毒嘛!总会有办法的。”又扭又挣扎地,扯破了半月衣角,终于摆脱秦冰;匡云西跑到西院角落,蹲在墙下喘大气。“奇怪,我明明记得当年买的是个害羞可爱的小婢女,几时变得这样凶巴巴的?比母后管我还多。”
他碎碎念个不停。“偶尔玩玩有什么关系?人生不过半百,日日……”咚!一个东西撞上他额头。
“妈的,谁打我?”痛毙了。
“有人在外头吗?”随着一记刺耳的吱嘎推窗声后,印秋芙清丽的娇颜出现在窗口。
“是你。”匡云西讶道。“原来你睡在这里。”
“是云哥吗?”由气味、声音,印秋芙辨出了来人。
匡云西边揉额头、边咕哝地走向她。“你要开窗怎不通知一声?”撞得他痛死了。
“什么?”她没听清楚。
“我是说……”吼到一半,瞧见她没有焦距的眼神,一股沉重感乍起,压得他心火全消,只剩怜惜。“没什么啦,只是……你怎知是我?”
“每个人都有他专属的气味。”她纤指指向自己的鼻。“失明后,我其他感觉灵敏了许多,可以凭借着气味、声音,触摸……感觉周围的变化。”
他拉起前襟,闻了闻自己的身子。“两天没沐浴是有点臭,那如果我去洗个澡,你岂非辨不出我来?”
“不会,体味是天生的,除非你刻意掩藏,比如搽上味道浓郁的香粉。否则我还是闻得出来。”
“我又不是娘儿们,搽什么香粉。”他凑过去拉她的手。
她吓一跳,直觉地往后退。
他却似没发现,更进一步拉住她,正大光明的,一点儿也不避嫌。
“外头这么热闹,你怎不去玩玩?一个人躲在房里不闷吗?”他拍着她的手问。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被他握住的手不像是自己的,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
失明后,很多人抢着扶她、帮助她,那动作小心翼翼的,却仍免不了惊吓到她,让她备感困扰。
只有他的碰触既粗鲁又直接,直震人心,在她逃避前攫住了她,反而去除了她心里的忧烦,徒剩些微不自在。
为什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将无焦距的视线投往两手交握的方向,想厘清此刻的心情与以往究竟有何不伺。
但他却不给她空想的时间。
“走啦!我带你出去玩。”他大掌一伸,抱她出窗户。
“啊!”她低呼,下意识以手揽住他的肩。
下一瞬间,软玉温香投进他怀里。
他棕色的眼上抬,对上她失焦的眸,爱怜的根苗点点驻扎进心底。
“一定很难受吧?”放下她,他生着厚茧的指腹轻刷过她泛青的眼窝,引来她一阵瑟缩。
她身子重重一震,一股酸溜涌上喉口。打受伤以来,她听过许多鼓励、同情,还有安慰的话语,但这却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感受。
她轻颔首,情不自禁地靠向他胸膛,听见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正咚咚咚地奏起魅惑的音符,勾引得她神魂颠倒。
他揽着她,半晌,轻言。“你还好吧?”本意只是关怀,却打醒了沉睡美梦中的印秋芙。
她直立起身,退离他一步远。这也是极限了,因为匡云西坚持不放开她的手。 。
她挣扎,他只当不知,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明儿一早,我就去找给你治伤的老婆婆,问清楚当时她给你用的药草是什么,然后我再研究如何配制解药。”他牵起她的手,自然得就好像……他们一直就是这样两相倚偎。
她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这人到底是斯文,还是无礼?
她想试试,微用力紧了紧交缠的手指,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没想到他只是用了比她更强大的力道,握得她的手发麻,但不至于疼,力道用得恰到好处。
“我想,让你中毒的药草既在山上,解药应该也不会相距太远。”他续道:“也许过个三、五天,你就可以复元了。”
她明知自己看不见,但就是禁不住想去看他究竟是以何种表情、姿态在牵她的手。
所以她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叠上那两只交握得密不可分的手,感觉他的力道正透过温暖的肌肤传进她体内。
突然,他一个翻掌,将她两只小手一起握入掌中。
他是霸道的,她想。
“因为要去山上找解毒药草,所以我得离开几天,你在这里等我,倘若有看到好玩的东西,我会带一份给你。”他继续说。
两只手都被人握在掌中的感觉好无助,她下意识地以身体撞他。
那力道在她看来也许很重,可对他而言,与蚂蚁无异。
“对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一起帮你带回来。”他又说。
她紧紧密合的嘴终于开了。“你为什么捉住我?”
他愣了下。“你不是在跟我玩?”
“玩?”
“对。”他用另一只手圈过她的肩,将她拥进怀里。“玩摔角。不过显然我力气比你大多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玩摔角。”她秀巧的黛眉轻轻皱了一下。“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是摔角。”
“摔角就是两个人互拉扯对方的身子,直到将对方摔倒,那个人就赢了。”
“你想摔我吗?”
他摇了半个头,蓦然想起她看不见。“我怎会对姑娘下手?”最后,他说。
“那你还捉着我不放?”
“因为你想玩,我只好陪你玩啊!”
搞了半天,牛头对上马嘴去了。她眨眨眼,唇角微勾。“谢谢,但我现在不想玩了,可以麻烦你放手吗?”
“呃……”他迟疑了一会儿。“你确定不想玩?”
“是的。”
“再玩-会儿嘛!”她的身体好软,舒服得让他好想一口咬下。但随意咬人是野蛮的,只好抱一下聊堪慰藉。
“是你想玩吧!”她终于知道了。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记得是她起的头。
可她摇头了。
他好哀怨地叹了口长气。“好吧!不玩了。”虽然好不舍,但更不想看她发火,只得松手。
她得了自由,却有些失落,其实他的胸怀倚偎起来很舒服,她会要求结束只有一个原因——怕那不是她能长远拥有的,索性别开始。
“配制解药难不难?”她转移话题。
“很简单,只要知道当初错用的药草就好。”
“若不知道呢?”
“这就有些难了,但也难不倒我。”他很有把握。“我可以去你当日受伤的地方走走瞧瞧,总会寻出一丝线索,再依此配药即可。”
她低下头,好半晌,轻吐言。“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惯常去采野菜的那座山,上个月发生大火,整座山头都烧光了。”
“什么?”他脑子一时无法反应。
“火烧山,把什么线索都烧掉了。”她重复一遍。
“什么?”他跳起来,叫得好大声。
她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这就是说,你也没办法帮我治眼睛了?”
他附和她,也喟了好大一声。“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运功逼毒。”
“那难不难?”
“对我不难。”顶多费些气力,他年轻力壮撑得住。“不过对你就不一定了。”
“怎么说?”
“在我为你运功的时候,咱俩中间不能有任何隔阂。”
“这有何难?”她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
“你没听懂,不能有任何隔阂,就表示我们连衣服都不能穿,得袒裎相对。”
“什么?”换她叫了。
很好,他有些满足,不能总是他独自又喜又怒、且惊且慌,而她冷静如冰吧?偶尔让她陪着他一起失控一下,感觉挺美的。
他笑得好快乐,庆幸她看不见,否则非气炸不可。
第三章
“安伯,你觉得云哥怎么样?”匡云西已经加入大杂院的生活十天了,印秋芙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他为她运功逼毒。
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要袒裎相对?光想就头皮发麻。
“姑爷人很好啊!”就是秦冰丫头人很过分,什么都要管,不知将他这个三朝元老总管置于何地。而更呕的是,她说的话还句句有理,现在那些年轻小伙子都以她马首是瞻,安伯是越来越没地位了。
“可你不觉得他堂堂一个天雷帮少帮主,什么粗活儿都自己干,还干得有模有样,很奇怪吗?”记忆中的云哥不是这么能吃苦的人。
“可是他身上穿着少帮主的衣服啊!这可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有没有可能衣服是人家送他的?或者是他偷来的?”
“他干么做那些事?”
“冒充云哥。”
“那他应该去天雷帮冒充,来咱们这儿冒充做什么?”
“是啊,咱们这里又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图谋。”这些问题她都想过,也一一驳回了,可还是忍不住想找个人问问,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些信心与勇气,去接受匡云西的运功疗毒。
“小姐,你该怀疑的不是姑爷,而是那位秦冰丫头。”安伯乘机告状。
“秦冰!听说她办事能力一流,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你不觉得她跟姑爷太亲密了!”
“会吗!”要她说,秦冰简直将匡云西吃得死死的,都快弄不清谁是主、谁是仆了?
“就算是主仆,也不该这样同进同出、日夜不分。”
“他们是在为我找解药呢!”虽然一点成效也没有,不过那两人不放弃的态度仍令印秋芙感动。
“可他们终究是一男一女啊,好歹避避嫌,整日黏在一起成什么体统?”
“是不成体统。不过……”优雅冷淡的语音出自秦冰那两片红润削薄的唇。“不知与背后嚼人舌根比起来,何者差一些!”
安伯一张老脸迅速胀红。“小姐,我想起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告退了。”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跑了。
秦冰也不在意,迳自将目光转向印秋芙。“印小姐,三爷要我来问你,受伤后,你有否服用其他丹药?”
“我有药单。”印秋芙走到床边,翻开枕头,取出一叠纸张,递绐秦冰。“由上数来第八张就是。”
秦冰瞄了那叠纸张一眼,其中有帐单、下人们的卖身契、租令……等等。厚厚的一叠,亏她记得清每份资料的存放位置。
抽下夹在中间的药单后,秦冰将纸张重新归还印秋芙。“多谢印小姐。”
“不必。”印秋芙伸手接过纸张。“老人家总是多忧虑,安伯其实没恶意,你别怪他。”
“不会。”秦冰只会对匡云西凶,至于其他人,她还是很懂得礼貌的。
“我先谢过。”印秋芙福了下身子。
秦冰欲走的脚步顿了下,凝望印秋芙微白泛青的面容刻,心里涌上同情。她破例解释道:“我与三爷除了主仆关系外,绝无其他。”
印秋芙愣了下,原以为这聪明伶俐的丫环不屑与流言为伍,必不会开口澄清,想不到她做了。
“我知道,也相信你。”印秋芙笑道。
秦冰反而不好意思了,她素来吃软不吃硬,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必回报十分,反之亦同。
印秋芙的信任让秦冰惊讶,她和善的脾气也令人心折,可惜她早已名花有主,否则让她成为西荻国三王妃,也是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