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每天,野夜龙至少都会花上半个时辰陪莲老夫人这样坐着说话,希望能帮助刺激清醒娘亲的神志。
终究,莲老夫人再怎么恶,都是自己的娘亲。
“娘,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小你就教我要表面上装乖,但骨子里却要仇视大娘和妹子?我真的照做了,你却从没告诉过我原因……”
此时的野夜龙,不是叱吒风云的巨贾,而是一个从末
得过解答的迷惘小男孩。他说着说着,倍觉感伤,闭目又睁,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讲着今天发生的大大小小事物。
“我走了,娘。”话声告一段落后,野夜龙便起身准备去忙别的事了。
野夜龙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才离去,原本该是眼神呆滞、不谙世事的莲老夫人,表情有一瞬间精厉无比,净是仇恨的火花,下一秒,表情恢复到平素的呆滞,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 * *
行有行规,百条行业百条规。
炼制水玉主祭火神祝融与天神女娲──,传说女娲修炼彩石补天,故为始祖。
供桌上摆着五牲祭礼,门外鞭炮也准备妥当,野日凤一身新衣,颌着一票水玉馆的师傅,很有耐性地等着炼室重启的时辰到来,一方面也等着野夜龙的大驾光临。
“夫人,他们真的会来吗?”小小声地,丹白附到她耳边问。
“大哥他一诺千金。”亦亲亦敌,野日风其实十分了解自己的异母兄长,回答得胸有成竹。
才正说着,门外守候的仆人便来通报,“姑爷、夫人,大少爷和莲老夫人到了。” .
“啊──”丹白张大嘴叫了一声,旋即又闭嘴鼓起腮帮子,一副孩娃儿稚气的模样,握住她手的大掌不觉紧了一下。
“怎么了?”她微睨他一眼,不解。
他……你……我不喜欢你们……”他竭力找着话词,绞尽脑汁。“你好像很讨厌他,又很了解他的样子!”
很讨厌他?又很了解他?
她为丹白的话一愣,旋即发现他说的确实没错。一直以来,她对这位异母兄长就是抱着这种情感,更甚至早些年,这种情感还稍稍染上几分异样的色彩……是某种无法说出口的……
可是,那全都过去了呀!
再深吸口气,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反手也握紧了紧大掌。
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掌的主人经她小手这么一握,脸色慢慢和缓下来,恢复到她已见得习惯,看得偏爱的纯真模样。
“姑爷、夫人,时间到了。”朱良川在一旁提醒。
迟疑了一下,大掌旋即自信满满地往小手伸出──男女的两手相互牢牢交握,这才一并齐步走了出去。
当他们出现在众人面前,再无当初成亲时的格格不入感,反而呈现独树一格的唯妙调和感,宛如一对天造地塑的金童玉女。
依然秉持一身的孤傲,野夜龙冷冷睨了他们一眼,便迅速挪开。
莲老夫人则安置站在野夜龙身旁,被梳妆整齐的她表情空白,双手合袖干身前。
尽管如此,野日风全然不介意。
重点是野夜龙来了,这代表某一程度的和解,目前为止,够了。
三炷香点燃,鞭炮声在门外响起,水玉馆的开室典礼正式举行。
礼不可废,典礼上由年级最长者开始,接过香炷的野日凤想了一下,仍下了决定地走到莲老夫人身前。
“二娘──”她想把香炷递给老人家。
莲老夫人忽地双眼一瞪,表情从空白跳到狰狞,一下子挥手格开香炷,另一手从袖摆中探出时拿着一只发簪,精准地往她右腕上动脉刺下。
“啊!”
尽管先前莲老夫人武功、内力被“陆离”一气废去,但招式她可没忘,这记擒拿手虽只有一般妇女的力道,却仍
威力十足──至少对完全不懂武、完全不设防的野日风而言。
野日凤了一步撤回手,手背上已凌厉地划了道口子。
“不!”
两道最先反应回神的男音一左一右响起,丹白和野夜龙都欲扑身向前,但莲老夫人已趁先前那短暂错愕的刹那,一手持簪,一边快速闪到野日风身后,一手再抓把她的青丝往下用力扯动,让她痛得不得不往上仰露颈窝,脆弱的肌肤旋即被尖锐的簪尖抵住。
“谁敢再靠过来一步,我便当场刺下去!”
第九章
这……还真是谁都没料想得到的意外状况!感儿簪尖刺入肌肤一分,疼痛就更上十分,野日凤虽然没法子看见自己的伤口,但疼痛和液体正涓涓汨出的异样感,让她几乎要屏住呼吸地晕死过去。
救我!
莹莹水眸呈满对死亡的恐惧,野日凤正打算奋力试图挣身脱逃时,莲老夫人阴侧侧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
“哼!你想挣扎便尽管挣扎吧!我知道你有了身孕,你再挣扎一下我便狠刺一下,你若伤了自己对孩子可没好处,或者……我该往你肚子刺看看才是?那么你便成了害你孩子小产的凶手了。”
“二娘!”野日风骇极、惧极,果真乖乖静静地不敢乱动,但口中却仍忍不下气极,颤极的语气问道:“你……你没事吧?”
“哼!”莲老夫人很快地往墙面贴去,挪到角落,整个人缩到野日风身后,亦等于拿她做肉盾。
“我当然知道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巴不得我有事、疯了、死了算了,落个清静、舒服、自由。我呸!休想!只要我尚有口气在,绝对会好好活着把该有的冤仇全给讨回来!”
“你在说什么呀?娘。”野夜龙面容锁着凝肃厉峻之色,轻慢和缓地挪动脚步,调整方位,准备伺机而动地反攻。“什么冤仇?”
。什么冤仇?”莲老夫人立即对儿子怒目相视,“我真应该在你小时候便一把掐死你。养你这个儿子做什么用?
什么冤仇?野家亏负我太多!如果当初不是为了帮忙爱计,我岂会同意堂姊的安排嫁给一个可以做我爹亲的老夕人?而这老男人娶了年轻貌美的我,非但不加珍惜,甚刍视若无睹……
“龙儿,你可知你这传宗接代的长子出生时,你爹一刚都不曾来见过你吗?他反倒宁愿守在我那老堂姊身边,,心自己女儿的安危……那我呢?我又算什么?算什左……,’
想当年,她也是个绮年玉貌的姑娘,从未想过自己会被纳为偏房,而且待她冷淡的相公更表明了若不是为了后嗣等压力,哪会收她入门的态度!
好!她忍!终于忍到确定自己有了身孕,还来不及欢欣、松一口气,堂姊竟也同时传出喜讯!
自那时起,偏激的心结就此深埋,再随着野滔尽因钟爱大夫人而异常地重女不重子,生前便宣布未来将水玉馆传给野日凤,让野夜龙母子饱受冷嘲热讽……
深埋的心结岂会不有抽芽生长、开花结果的后续呢?
“……那好像重重打了我一巴掌,多羞辱啊!我是为野家生下男儿的人,但到头宋,我所承受的待遇和弃妇有什么不同?我没错!是老天爷做得错了,多冤枉啊!最教我感到冤枉的,却是我亲生的好儿子居然会爱──”
“娘!”再也顾不了其他,野夜龙情急地大吼,“住口!别说了!”万万不能说呀!
丹白却是趁野夜龙大吼之际意欲扑身前去,莲老夫人被此一吓而不觉手下一个用力,真的当场就把簪刺往野日凤颈际深深刺人,后者莹莹水眸一突张,一口气再也转不过来,身躯瘫软倒下。
“不!”丹白霎时悲愤当头,良善的天性不复,一掌罩头便往莲老夫人额心拍去,不管后者死活如何,只是抱着野日风的身躯发出心碎的哀鸣。
“不──” * * *
原本该是欢欢喜喜的好日子,登时变得愁云、惊恐密布的悲日!
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被喊来,心急如焚的朱良川擅作主张,叫了一个大夫不够,几乎要把全城的大夫都找齐。
大夫们一个个穿梭如流地进出房间,不同长相的脸孔却是相同的沮丧难过之色,除了摇头叹息之外还是摇头叹息,虽然没人敢张口明言,但“没救了”的神色让人一目了然。
原来那簪刺虽然插入颈脖皮肉并不深,却卡在一处死穴,倘若硬要拔出,原本的涓涓汨血可会变得大量激喷,不拖一刻钟便必死无疑。
但如果簪刺不拔出,如此涓涓细细的血流,再过半个时辰,也是会死。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被安置在床上靠墙而卧,野日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精力正一分分流失,原本最有精神的莹莹水眸也一点点失去光彩,蠕动白色泽的双唇,努力集中精神挤出力气,她轻喊着,“相……公……”
急得没法子,不住在原地跳脚、打转的丹白,在野日凤喊出声时冲到床边去。
“你……你……”谁来教教他?他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呢?口舌结巴、迟钝当场,丹白急呼呼地伸出大掌,却又小小心地温柔碰触她那开始变冷的小手。
他整个人索性爬上床去,谨慎地在她身旁坐下。
野日凤似是费尽千斤之力,才能勉强微偏螓首,对上柚焕镶而慌翻,的双眼──
那微妙的光景,教原本一旁也跟着紧张、忙碌的几个丫头,忽地同时哭了出声。
“呜呜呜──不要……我不要夫人死啊……”
“呜呜──夫人,你不要死……不要死!”
丫头们以袖捂面,泪涕齐下,哭跪了一地。
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看见这一对情深却将生离死别的爱侣的最后相处情形,都会这么同声一恸的。
丹白倍受人们的喜爱,而野日凤是那么倍受人们的尊敬呀?
节哀顺变吗?朱良川实在说不出这么残忍的安抚言词,只能转过身去。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在内赶出这个房间,让他们好好共度最后一刻。
野日凤已经难受得嘴里发不出声音,耳朵也听不见声音,但莹莹水眸却是那么静静地、默默地散出一句又一句的道别,对着丹白──也是对着“陆离”娓娓诉说着。
一直到这生死的交关,她才愿意领悟,对自己承认,自己喜爱丹白和“陆离”,早在芳心之中占有同等份量,所以才会在不管接受“陆离”的拥抱,或丹白的笑脸相对,除了喜欢之外更掺杂微妙复杂的滋味,更甚者是厘不清楚……
丹白也好,“陆离”也罢,她遗憾着都不能与其厮守一生。
丹白也好,“陆离”也罢,她遗憾着……
最后一口气无声无息断下时,莹莹水眸仍大大睁着,依恋地看着她割舍不下的男人。
不管是依恋也好,是遗憾也罢,一切就此被迫打住、静止……
人,死了是一了百了,却也代表什么都来不及,挽不回
野日凤那一点一点失温的身子让丹白呆着、怔着、愣着,最后他发狂似地扯开喉咙不停叫喊着。
“啊……啊……”
糟了!
在门外守候的朱良川急忙率众冲人房内,人目之景当下也教他为之鼻酸──那么颀长俊美的男人,抱着已经不会应声的女子,根本不在乎她伤处汨血沾染了近半身的怵目腥红。
丹白吞着田水,用有力却打颤的大掌摸索那只插在她颈边的簪刺──虽然知道她已经不会疼痛,却仍万般小心放轻拔刺的力道,点穴止血,再努力地用自己的衣袖擦拭那些染上她皮肤上的血渍,一下又一下的力道无比温柔,同时伴着他不再叫喊,如梦呓似的声音,“夫人……夫人……夫人……”
反反复复,他喊来喊去只有这句,一声又一声,简单明了并意味长远,那是一种渴盼,想她下一刻会奇迹似地睁开莹莹水眸;也是一种许愿,想她下一刻又能清醒过来并绷紧一张端容,指挥东,命令西的……
“姑爷……”足足怔了一刻钟,朱良川终于向前试着劝说些什么,“请你……夫人她已经……请先放开她吧!你节哀顺变,别让夫人走得不安心哪!”
丹白的声音突然一顿,不是因为朱良川的劝说,而是因为他的耳边响起的由远而近,气急败坏的叫喊,唤着他的名字,不住命令着他。
起初还以为是幻听,然后呆茫茫的心智蓦地一震,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是“陆离”?
“啊──”一股迅速强烈的痛楚让他浑身抽搐,而那邪魅的男音却枉视他不迫的状况,不停重复而轻爆命令着,快!快将“珀魂玉”挂到她身上去,我能救她!快!
什么?来不及多想,丹白忍着疼痛动手取下“珀魂玉”,一古脑儿佩戴到野日风身上。
“姑爷,你在做什么?”朱良川原本还怕他会自戕,但他这莫名的动作却让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然后更让人吃惊的是,那“珀魂玉”颗颗蜻蜓眼珠,在佩戴到野日凤身上后,立即进射出强烈的七彩光芒,包围她整个人,再犹如水气般侵入她每一分肌肤。
好好抱着她,运功为她取暖!
“陆离”再次在丹白耳边发号施令。
千万不可以松手!我要下黄泉去带她回来,在她清醒之前,千万不——松手。
“好!我不会松手。”忍着奇异却强烈,不知该称是什么力量由自己体内脱离的疼痛,浑然忘却朱良川等人的存在,丹白便这样微微仰首对半空中大叫着,并一遍又一遍,不敢松懈须臾地运着功,让暖和的气流灌输且盈满野日风全身。
这招功夫本就是极难极费力的事……一个接一个时辰过去了,武功高强的丹白脸色也开始失去血色,朱良川终于觉得自己该开口说话。
“姑爷,请将夫人放开吧!夫人已经死了……”他不能见丹白这种自残身礼的状况继续下去,一个箭步向前要去拉他,却被对方怒目相瞪,勉力将一脚踹了过去。
“走开!”丹白像只张牙舞爪的野兽,悍然保谨自己的所有物。“她没死呀!你们看不出来我在等她清醒吗?谁都不许过来!走开走开走开!”
“你这样……”碍于丹白一身武艺高强,朱良川还真是束手无策。
两造僵局维持了近三个时辰,进退两难不下……
一边努力瞪人,一边源源不绝为野日风运功取暖保住她的体温,丹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一点一点透支殆尽,也开始怀疑刚刚“陆离”的叮嘱不过是自己的幻听
不!那一定是真的,他必须要相信是真的!因为,那不只只是相信,更是自己强烈的一线希冀……
是的!丹白终于明白,自己对野日风不仅仅是抱着强烈的敬慕与钦服,与犹如亲人般的情感,而是更深切浓稠,专属于男人女人之间的情爱──
啪啦!“珀魂玉”,蓦地整串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