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放轻松,感受马的律动,否则,待会儿可能会全身酸疼。”邵无择低语道,不懂她为何直挺挺地像个木偶,就算她想远离他,也该在她知道他的出身后,而不是现在。
“我知道了,谢谢大人。”她何必在乎人们怎么想,更何况,她又没做错事,所以,她听从他的话,放松了身子,感受马的节奏。
一刻钟后,他们已抵达将军府。邵无择抱她下马,她尴尬得满脸通红,急忙往前走去,无奈脚下一软,他立刻扶住她,而她攀着他的手臂,满脸通红地向他道谢。
“对不起,我不习惯坐在马上,所以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她困窘地解释。
他看出她的尴尬,遂转移话题:“子坚在后头营房休息。”
一提到宋子坚,她就显出焦急的神态,他拍拍她的肩安抚她,随即领她进入将军府。
她小跑步地跟着他,绕过曲折的廊道,就像她现在的心情般曲曲折折。如果大哥有个三长两短,那在世上她就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不,不会的,她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一定有法子医好大哥的,就算试尽所有的方法,她也要救他。
邵无择在一扇门前站定,看了她一眼。她点点头,不自觉地握紧双拳。他推门入内,她紧跟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几名将军,她匆促地点头行礼,然后直接冲向床铺。
她的眼泪瞬时落下,真的是大哥!
虽然他们已有五年没见,但只要他们是亲人,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仍然认得出来。
大哥的模样没变多少,一样的俊朗秀逸,只是更见成熟,身子也较挺拔结实。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脑海,大哥以前常背着她到处玩耍,陪她解闷,教她识字……一切的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源源不断地流泻。
她抹去眼泪,逼自己振作,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一定要救活大哥!她看见那支丑陋的箭嵌入他的右胸,鲜血仍不断渗出,惨白的脸不断冒出汗珠,他现在必定处于高烧昏迷的状态。
看了那支丑陋的箭一眼,子安可以理解为何军医迟迟不动手取箭,因为要在医术和运气两相配合之下才有可能救活大哥。但如今大哥身体又孱弱,使得这一切难上加难,即使拔出箭,大哥是否能撑得过随之而来的大量失血,这是谁都没有把握的。
子安看着在生死关头徘徊的大哥,心中好生难过。大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子安在心里不断地呐喊着。
“他时睡时醒,已经昏迷了两天。”邵无择道。
子安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站在她身旁,他担忧的语气使她相信他和大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是否该叫醒宋兄弟?”常遇春道。
他们现在才真的相信宋子坚有个妹妹,没想到宋子坚口风这么紧,直到生死之际才透露他还有个妹子而且还生得如花似玉、清新脱俗。刚才她穿着一身白衣进门时,活像是不沾尘的仙子。
“不用了。”子安摇头,“大哥处于昏迷状态中,他得靠自己醒来。否则,即使摇醒他,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话让将领们大为讶异,她不顾他们的反应,继续道:“我会医好大哥的。”
众将领有的高耸眉头,一脸不可置信;有些甚至摇头低叹,可能认为她疯了,连军医都无绝对把握,她却说得像吃饭一样容易。
邵无择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
她点点头。
“可有把握?”他又问。
她仰起坚决的小脸道:“我会做到的。”
邵无择转向朱元璋:“主公,宋姑娘是位大夫,既然军医无十足把握,那就让宋姑娘试试吧!若是子坚醒着,想必他也会答应的。”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有人认为此法太冒险,人的生命岂可“试”,更何况还是位“女”大夫;有些将领则认为邵无择所言甚是,但他们的态度也不乐观。
听见这些争论,让子安的信心有些动摇,不管赞成与否,他们似乎都认定大哥会死在她手上。或许她该让军医来治,或许她太过自满了,或许……
朱元璋抬手示意将领们肃静,沉缓地道:“就让她试吧!这是我欠子坚的,或许她真能……”他叹口气不再说。
“可是主公……”一名将领出声道。
朱元璋举手示意讨论到此为止,他对子安道:“你需要什么药材,可吩咐士兵去取。”他又叹了口气,而后领着众将军们走出房门。
※ ※ ※
邵无择正要走出去时,子安扯住他的袖口。
他转身见她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怎么?”他柔声道。
“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拉住他,一定是因为在这儿她只认识他一个人,而人在陌生的环境总会害怕,“我需要人帮忙。”她告诉自己,这个理由很正当。
“要我帮你找个军医?”他问。
“不,我只要你。”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他讶异的表情让她无地自容,“不,我是说……我是说……在这儿我只认识你,你……我……”她不知该怎么说。
他叹口气,看她紧绞的双手,不由得道:“我留下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替她打圆场,虽然不知道为何她需要他留在此地,但她毕竟是宋子坚的亲人,他有责任照顾她。
她放心地吁口气:“谢谢你,大人。”她顿时觉得安心许多。
子安端起水杯,走到床旁:“大人,麻烦你扶起大哥,我得喂他吃药。”
邵无择坐在床头,扶起宋子坚。宋子坚摇摇头,呻吟一声,他正为高热所苦。
子安坐在床沿,低声道:“大哥,你醒醒,我是子安。”
她一连喊了三次,才见宋子坚动了动睫毛,张开眼看着她。
“子安,是你吗?”宋子坚嘶哑道。
“是我,大哥。”子安差点又开始落泪,但她得控制情绪,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刻。
“你把药吞下去,那会使你好过一点。”她从怀里掏出药丸,塞进他嘴里。
他摇头:“我有话同你说。”
“等你醒来,我们再谈个三天三夜,你先把药吃了。”子安见他摇头,便恳求道,“大哥,你最疼子安了!听我的话,先吃药,好不好?”
宋子坚这才点头:“我要告诉你,大哥不是有意抛下你的,你要原谅大哥。”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哽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
“还有一件事……”宋子坚喘口气道,“万一我……无择,请你照顾子安。”
他看向立在床头的邵无择,等待答复。但他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撑过这难关,他不想留子安一人在世上无依无靠,更不愿再次弃她不顾。
但也就是怕子安真的会孑然一身,所以,他不得不设想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以作防范。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的有万一,他希望子安能得到最好的安排,而他相信无择有这个能力将子安照顾得好好的。
虽然无择外表看起来很冷淡,但宋子坚知道他最重情义,只是他不擅表达罢了。想当初,宋子坚只是邵天择手下的一名士兵,而后能擢升为副将和将军,都是邵无择力荐的。邵无择不像一般人会有排挤人才,或是心胸狭窄的情形。否则,他和苏昊、罗应淮不可能在邵无择手下待那么久,而不汲汲向上求个官职。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这伙人对官名、功名都不感兴趣。
看见邵天择颔首后,宋子坚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别说这些,好好活着和是真的。”邵无择蹙眉着,他相信子坚不会那么不堪一击的。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听到没?”子字佯装生气道。她只想鼓舞大哥活下去的意志力,她知道意志力是很神奇的,有时比任何药丸都有效。
宋子坚虚弱地笑道:“你还是没变,毫不妥协是吗?大哥会好好地活下去,我还想看你嫁人哩!”
宋子坚这才和水吞下药丸,缓缓阖上眼睛。
“别哭了。”邵无择柔声道。
子安拭去泪水,尴尬地道:“对不起,我老是在你面前出糗。”她急急辩解,“我平常不会这样的。顾大夫总说我懂事乖巧,而且太过娴静。我不是在褒扬自己,我只是……”当她惊觉自己说了一大串后,倏地住口。
邵无择冷峻的脸孔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我懂。”
她发现他虽然外表冷漠,但有颗善解人意的心。
“我需要铁钳、金创药、消炎药、止血散、盐汤和退烧剂。”她还要了一桶水、纱巾和银针。
邵无择立刻吩咐门口的卫兵去张罗。
子安不安地走来走去,她愈来愈怕无法胜任,或许她该放手,让军医来治疗大哥,万一她失手……
邵无择在她撞上墙壁前,拉住她:“怎么了?”他看见一丝脆弱浮现在她眼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万一我无法胜任……我太自信了,老天爷不喜欢自负的人。所以,我可能救不活大哥,因为我让老天爷讨厌。我……”她的话愈来愈离谱,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真的不知道。”她颓然地低下头。
她落寞的表情,触动他心底的某处。她如此年轻柔弱,可是却承受这么大的重任,可能就快超过她所能负荷的,难怪她会受不住。
“一切都会顺利的,相信自己,别管老天怎么想,事在人为。”他安抚道。
“可是,万一——”她担忧地低哺。
“你的自信呢?别怀疑自个儿的能力,你做得到的。”他的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头凝视她。
他坚定的声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怎么可以临阵退缩呢?这是懦夫的行为。她相信她一定能办到的。
“我晓得,大人。”她有力地点点头,顿时觉得自信又回来了。
士兵这时送来子安吩咐的药具,他把东西放在桌上,随即走了出去。
子安解开宋子坚的衣衫:“大人,麻烦你按住大哥,我得取出箭,虽然已让他吃了麻药,但我怕药性不够。”
邵无择坐回床沿,压住宋子坚,沉声道:“你可以开始了。”
她深吸口气,点点头。她得把伤害减至最低,因为箭头陷入体中,若是勉强拔出,一定会再次扯裂伤口,可是,目前已别无他法了。
子安从药箱中拿出刀子,在蜡烛上烤一烤。她必须把箭周围已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她看着宋子坚胸口上的创伤,在箭的四周,肌肉组织已有些溃烂,而且流出黄水,此为化脓征兆,虽然伤口上过药,但毕竟不是治本的方法。
子安俯身抵着宋子坚的胸膛,缓缓地深吸口气,试着镇定自己。她必须冷静!她坚定地拿起刀子,斜斜划开伤口,鲜血涌了出来,她立刻拿起纱布压在伤口上,减少出血量。她必须让血流得愈少愈好,毕竟大哥可不能再浪费任何一滴血。
她以箭镞为中心,放射性地切开边缘的肌肉,血不断流出,纱布也愈盖愈多,她不断施压,盼能止血……噢!不行,紧张开始让她出汗,她的力道也不够,力道不够……
她立刻抬起头:“拜托,压住伤口上方。”她着急地对邵无择说。
邵无择立刻照办。他右手施力紧压,涌出的血,立时减少。
子安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再次专心地顺着肌肉纹理划开。
邵无择定定地看着子安利落的手法,不由得耸起眉,原本慌张害怕的她,已变得沉着稳定,这让他放心不少。其实,这箭的取出并不是问题,众人担心的是拔箭后的失血,因为宋子坚如今高烧肆虐、身体虚弱,如何度过这段危险期才是最让人关心的。
因此,他才想让子安替子坚医治,邵无择相信,宋子坚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子安的手上,这样的意志力或许才能帮他渡过难关。
邵无择看见子安已割开箭镞旁的肌肉,她拿起铁钳时,他立即加重力道按住宋子坚。子安用铁钳扣住箭身,她抬头看了邵无择一眼,他了解地点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子安深吸口气,一股作气地拔出箭。
宋子坚挣扎着,模糊地呓语,想从床上坐起。邵无择扣紧宋子坚,子安立刻在宋子坚手上扎下一针,宋子坚才不致乱动。
子安先让脓血、脏血流出来,然后沾湿纱布将污血吸出。
她在心中不断地为宋子坚打气。大哥一定会活过来的,她还有好多话没同他说呢!
子安打湿毛巾替宋子坚擦拭他苍白且不断冒汗的脸庞。值得安慰的是,虽然大哥仍持续高烧,但这正表示他体内的防疫系统在起作用。
加油!大哥,只要撑过这一关就行了,别让高烧击败你。
“大哥,你一定要撑下去。”子安不自觉地说。
邵无择见她坚强不妥协的模样,像在说服别人,也在说服自己,不由得对她产生赞赏之心。她虽然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其实还是很坚强的。
子安等污血都流出后,遂用盐水清理伤口,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深怕会有二度感染。
她清洗后,抬头对无择道:“请松手。”她必须看看不靠手压止血,出血量是否仍然很多。
邵无择一放开压在宋子坚胸膛的手,鲜血又不断从脉尾处流出。这次,不待子安开口,邵无择立刻再次施压于伤口上,血才止住。
“噢!老天!”子安呢喃道。怎么办?若血无法止住,她如何缝合伤口?
怎么办呢?
子安着急地翻着药箱,拿出一块木条,前端有个圆形铁球,她将之放在蜡烛上端烧热。
“你在做啥?”邵无择扬眉道。她看起来太紧张了,原本白皙的脸已有些配红,汗水流下她的脸颊,使她颊旁的头发有些浸湿。
“我必须烧灼出血处才能止血。老天!我真痛恨做这个,这是最困难的部分。”她深吸口气道,将木条拿好,再次深吸口气,“这会很痛,但却是最有效的。麻烦你抓牢大哥。我们开始吧!”
邵无择使劲抓着宋子坚的臂膀,子安将前端圆形铁球靠近血脉尾处烧烙着,“滋滋”的声音立刻响起。宋子坚呓语一声,挣扎着,幸有邵无择将他扣住,否则,他可能会坐起来。
子安拿起银针在宋子坚腿上扎着,她可不希望大哥一伸腿,将她踢下床去。
“忍耐点,大哥。”她喃喃道。
子安烧灼过几处大血脉后,血势才明显减小,并慢慢止住。她大大地吁了口气,拿开木条,再次清理伤口,并倒了金创药于伤口上,而后她拿起穿好桑白皮线的针,开始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