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爹。”她温和说道。
几不可闻的呼斥声让她抬起眼眸。“阿爹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无法认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向阿爹说。”
“不!”他咬牙道:“血缘对我并无任何意义。”
她的情爱一向淡薄,他话中的意喻深远,她却听不出来,只当他仍在恼怒阿爹对他们母子的冷情。
从他进太史府已有五年光景,当年略嫌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高过她许多。若是阿爹知道他膝下尚有一儿,她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这个儿子生得多健康,没有如她的多病、也没有她太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他仍能代她完成在这人世间的责任……
他仿佛看穿她的思想,嗤声道:“什么责任我可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在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心头最重要的就只有你。”
莲步走上曲桥,她摇头轻笑。“不,你明白的,你心头最重要的不会是我。”
就如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会是我吗?话含在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因为知道她的天性、知道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黎民百姓。
所以,她也以为他心里最割舍不下的不是她,而是天下百姓。她当他是同伴,当他是弟弟,当他是“护国天女”的知心人,因为她一直以为王辅贤十八年前的一场错事,造就了她天女的另一面镜子,而那个镜子就是他!
他从未反抗过,就这样让她误以为她对天下百姓有太沉重的责任感了,没有人与她分摊,他怕她承受不了的日子提早来临,所以不曾说出过任何嗤之以鼻的话来。
就算大隋国运将亡,又与他何关?百姓受苦是他们的孽障,何须一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
他心里明白一旦向王辅贤说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后,王辅贤必会引他进司天监与她为百姓祈福。但他不愿意啊,不愿意向世人昭告他与她只是姐弟,所以即使身为她的影子,他也只能在司天监外等候。
湖面上的小楼阁是他入太史府后,依着方位推算,要求她向王辅贤在湖面上建造她居住的楼阁;虽然每至冬天水气上流,会显阴凉,但楼阁之地阳气甚重,足以保住她的元神。
进入楼阁之后,她的疲累已显露在脸上,他立刻抱起她推开房门,往床上走去。
她半合着眼,有点昏昏欲睡。这一睡必又要花上好几天才会醒来,她心里叹息,不知道这样受折磨的生命究竟何时会走到尽头?
“你好好睡上一觉,有我在身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阴沉的脸庞极力掩藏住惊慌。她的身子多轻啊,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她真的还是人吗?没有属于人的重量,真怕有一天他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不碍事的。”她费力地挤出安抚的笑。
他望着她一会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说道:
“我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她轻轻应了下,神智仿佛开始飘离,正因是姐弟,所以她对他从来没有强烈的男女之防。他靠在床榻旁坐下,姿势极为不舒服,但仍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以自己的阳刚之气灌进她体内,让她有一顿好觉。
这些年来,她的身子骨比初遇那时好太多,但较之旁人总是虚弱,尤其是今年……他微微合眼养神,忆起丫头提过她九岁时曾在生死之间徘徊过。逢九大劫吗?人人都有,连她也不例外。这算什么?给她神的能力,却让她的身子比人还不如?是让她降世救人,还是让她留在人世受折磨?
“我宁愿你是一个再痴愚不过的女子,总好过为民忧心。”他喃道。
半昏半醒中,他忆起初见时她温暖的笑容。也许她对每一个人都一事同人,却不知她的笑对他一生的改变有多重要。那种能够感受心脏在跳动的感觉让他一生部难以忘怀。
五年来的回忆在昏沉的睡眠中交错,他任由回忆流窜,直到眉间朱砂微微发热时,才赫然发现梦里的回忆跨过了今天,继续朝向将来迈进。
梦里,他看见王辅贤为她谈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东宫太子杨勇。他还来不及忿怒,又见右翊卫将军宇文龙在乍见芸娘的刹那失了心,随即,他的梦又跳到佛寺中。
佛寺中,芸娘将遇上浑身黑气的杨广,大震她的元神,她的元神逐散,正逢九大劫……死亡加速……回归大上……他的预知不停地推进,血淋淋地染上他的梦!
“不!”他大吼,硬是将自己拉回现实之间,当眼睛张开的同时,他的冷汗已流满全身。
“怎么了?”芸娘被惊醒,有些迷惑地问。
“别!”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明知她的体温过于冰凉,但总觉得自己在握一只……死人的手。“不要了!咱们找个地方隐居,不问世事,不要再管了!不要再理他们了!”
她先是微愕,随即明白他看见未来了。她知道在某些时候她能目睹国运、感受穷人的将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却没有预知的能力……或者,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下场,但不曾去细究过。
她也不问他看见了什么,只温声说道:
“我舍不下。”
他瞪着她的眼神几乎要吃了她。“那么,你就能舍下我吗?”他咬牙道:“五年的情分比不过一群陌生人!”
“玄……”
预知死亡的梦让他惊颤不已。即使此时此刻,他仍能感受到梦里那种无止境的巨画。
“跟我走!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我可以养活你,大隋有你又如何?一个王朝的衰败若是以天女来定,那么这个王朝何必维持下去?没有贤良的国君,就算有十个、二十个护国天女,它照样崩离!可是……我只有你,难道你就不能为我而活吗?”
他话里隐约的预言已经让她微震了。现下的太子是杨勇,将来国君若非贤良之辈,那就是……
他看到的未来远比她多,她只能隐约感觉……是啊,每近十九生辰一日,她就能感受到体内的精气少了一分,愈来愈虚弱,到最后,她难有好下场,但她怎能舍弃百姓的最后一线希望?
国崩则动乱,届时百姓要何处去?
“我要留下来。”她柔声说道,温暖的目光直视他怨恨的双眸。
半晌,他拉开大门离去。
她恍惚望着前方,不由自主地低声叹息。叹息声萦绕整幢楼阁,湖面水纹轻轻波动,像被微风所吹,又像是被叹息所扰……
本站文学作品为私人收藏性质,所有作品的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一个无赖。
至少,褪去王服后,那个青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无赖。
杨承文摇着他第二十二个换来的羽扇,蹲在树丛之后偷窥。他的姿态保持得非常完美,左手托住下颚,脸微偏向左,看着院里是有点困难,但他深知这是他最英俊的身姿;当然,搭配住扇子,更让他看起来潇洒到无人匹敌的地步。
他对扇子一向钟爱,从小就是如此,总觉得有一把扇子可以让他成为京师的俊公子之一,但一直苦于自幼家徒四壁,挣饭都来不及了,哪里还管得了身外物?
直到他遇见了天神一般的多罗郡王。
他必须说,他的运气还真是该死的好到极点,竟然以市井小民之身与皇亲结识,八成上辈子做了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每天花一半的时间跟着传教士到处在京师跑着传教。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双腿总感到疲累,仿佛曾经不停地跑着、跑着,耗尽他毕生的腿力。
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只是不明白自己蹲在停尸房前偷窥的原因。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停尸房内——
“……尸体两股间青紫,表示这个人真的是上吊而死……你不用记录吗?”
“这一点,我还自认背得住。”
“你跟师傅一样厉害。”
“是吗?”胤玄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阻止她上前继续解释另一具尸体的死因。“都快下午了,咱们该去用饭了。”
“可是我还没有背完。”
“可是,我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一脸无辜地说道。
恶心!杨承文从这角度可以瞧见窗内的身影。没看过一个男人的脸能这么……适合装可爱的,而且可爱得好没天理。
“好,我们去吃……”她偏着头,想了下。“姐姐会叫人送饭来,要再等一会儿。”
“是姐夫吧。”他轻哼一声,仍是拉着她住停尸房外走。
“姐夫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好忙,有时天亮了,连个影都还没有瞧见。”以前偶尔姐夫会找她一块用早饭,近日别说是早饭了,连晚饭都不见踪影。
“他当然忙啊。”胤玄别有用意地笑说:“他身居要职,要忙的事可多了,恐怕这几天他跨不进都统府一步。”
“可是我听旁人说,你的身份也很高,难道不忙吗?”
他的笑更贼。“就因为我的身份极高,所以要忙的全都丢给下头的人就可以了。”
她似懂非懂,正要进屋先去梳洗一番,再等姐姐叫人送饭来,他忽然叫着她。
“拈心,你何时生辰?”
她回头,“这个月二十。”
他微笑点头,让她先进屋去。
“今年是十九了……”他的笑敛起。十九岁生辰,一个受诅咒的日子,她看起来除了左眼瞧不见外,身子骨不致弱到会死的地步。
他虽能预测将来,却不是对每件事。比起前世的独孤玄,他的能力几乎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尤其从一开始他就无法预知他与拈心的未来。至少,当他死而复生,忆起过往总总时,曾试图开启神眼寻找拈心,却大病三天,一无所获。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胤玄往树丛后瞧去。
杨承文傻笑地走出来。“郡王,好眼力。”
“这里是金府,你怎么混进来的?”
“嘿嘿,实不相瞒,我一报是郡王的手下,立刻有人引我进来。我不得不承认连一个郡王的家仆也胜过一个市井小民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胤玄的新扇子。
胤玄望着他,缓下了语气:“你有你的生活,不要再接近我。”
杨承文闻言,顿时满面通红。“郡王你莫要误会小人的意思,我不是……不是存心贪图富贵而接近郡王,我……我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情不自禁……”注意到胤玄异样的眼神,连忙摇手说道:“我不是说,我对郡王有什么断袖的感情,你相信我,我对你只是……只是……”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怎么对他解释?
“我知道。”
“咦?我都不知道,你会知道?”
胤玄微笑道:“你是个好人,郡王府里随时欢迎你,若有困难,也只须报上本王的名号,自然有人为你解决,只是你不要太靠近我。”笑叹了一声,将自己新购的扇子递给他。“你拿去吧,不必眼巴巴地盯着它。”
杨承文傻笑地接过,知道他在下逐客令。走了几步,忽然大喜回头说道: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啦!郡王,小人别无它求,只求您愿意将您死而复生的经过告诉我,我想将它写下来。是啊!以往我总是喜爱看杂书,现在终于明白是为了什么;您本身就是一则传奇了,我想写您,迫切地想要将您写下来。”
胤玄闻言,强压下心头的毛骨惊然之感。
时值六月午后,等杨承文走后,冷飓飓的风不停地佛过他的全身,让豆大的冷汗冒出额际。
“难道……人永远摆脱不了命运吗?”杨承文前世执着写下天女的传奇,而今生又不由自主地接近他们,想要写下他们的故事。
阴煌子摆脱不了,他跟拈心也摆脱不掉命运的轮转吗?
请支持晋江文学城。
从教会回去之后,宫中立刻下一道口谕。万岁爷每年逢夏往热河避暑,总会择几位皇子陪侍身边;而他虽非皇子,每年逢夏却不曾留在京师,因为万岁爷将他带在身边训练。
他明白万岁爷的心意,一方面是宠爱他,一方面是有意将他培养成辅助皇太子的辅臣之一。
今年也不例外,在下口谕之后,他找个理由推拒了,由其他皇子递补他的位子去热河。阿玛大骂他一顿,骂他不知好歹。
他是不知好歹啊,只知道一离开京师,等于切断他与拈心的缘分。
他也知道他远离宫中、远离万岁爷,全副心思放在拈心身上,迟早有一天,他会从万岁爷眼前被刷下来,他的未来将成为一个平庸的郡王,甚至穷尽一生,也只能当多罗郡王或者降下数级。
他的眼角瞥到拈心拿着膳盒从屋内走出来。换上干净彩裙的她,长发微湿,双额未涂胭脂,显得极白,却是健康的颜色。
她不必靠人扶持,不会三天两头躺在床上呻吟,这一世,她拥有健康的身体,那么,就算把他降为守城门的,他也心甘情愿,没有任何怨言。
“送来了。”她的笑仍显几分纯真。“你很饿了吧?姐姐怕这里的饭菜不干净……你别误会,她不是嫌弃师傅这里的饭菜不好,而是她老觉得这里有尸体,要是头的人不注重卫生……”她皱起眉,说道:“姐姐也忘了我成天摸着尸呢……”
他接过膳盒,笑道:“你姐姐确实待你极好,改日我必要亲自登门拜访,谢她年来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全。”
“好。”
他咧嘴笑了,因为她没有反驳他的话。正要拉她上亭用饭,忽然听见前厅一阵喧闹。
“是哪个佣仆这么放肆?”身为郡王的本性有些不悦,微恼金大夫用人不当。
他可是想尽办法与她朝夕相处呢。谁骗她想学诊尸,也将金大夫调到外头去忙整天面对着尸体“谈情说爱”,确实有点令人恶心,但为了得到她的心,可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拈心跟着他走上亭,边将膳盒里的饭菜拿出来,边答道:
“方才姐姐叫人送饭来时,我瞧见有人来了。”她在这里学艺多年,仆人皆知她的性子,所以就算主子不在,也不曾找过她这个小徒出去会客。
“有人?”
喧闹声愈来愈近,她恍若未闻,说道:
“我听有人在叫贝勒爷……好像是来找师傅的……对了,我听他们叫八贝勒……”还不及说完,纤腰立刻被环住,她惊呼一声,感觉自己腾空起来,飞过凉亭,下一刻丛叶仆脸,她的背紧紧压上冰冷的假山内侧,而身前则被温暖的身躯给挤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