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深思归类对她的感情,却知自己极为看重她,甚至可以为她把命抛了,可以为她跟师兄赌命。
自己不曾这样对待过一个病人,而在他心中,绝非只将他俩的关系定位在大夫与病人身上。
“我……”他慢慢地思量一阵,柔声开口:“你不问,我还没有仔细想过,我从未动心过,若说可以让我长年反覆惦记的女人也只有你……我原以为是内疚所致,如今想来,若是只有内疚,我的付出不会这些多。其实我本想将你认作义妹的,我又没打算要成亲,自然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现在我仔细想过,你跟着我走进人群,必定有人会追求你。”
他不是盲眼人,当然看得见她的貌美,何况是其他人?他自己也很明白若是她成了他的义妹,必定会有人因他而想得到她,这绝非他所乐见;再者,实玉与刚儿也算他的兄弟,但对他们的照顾之心却没有来得对她强烈。
遇事,他通常少立刻做出决定,而是静静地沉思良久,确定之后才会说出他的答覆。他想了又想,隐隐觉得自己对她除了父女、兄妹、朋友的感情之外,似乎还有些异样的情感,只是他的感情如泉水,慢吞吞地流着,不狂不烈,不去深想,不轻易会被发现,可是它还是在成长,很温暖地成长着,而且比重渐渐超越其它的情感。
她若无意,他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她若有心,他自然不会无聊地斩断她的情。
他又沉吟了一阵,天几乎要亮了,微光入屋,落在她目不转睛的圆眸上,仿佛她只等了一下,而非是好几个时辰。
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露出迷人的笑,温声说道:
“这样好不好?我对外先称你是我的未婚妻,一来,你我相伴好有名目;二来,你若遇事,报上我的名号或可减去一些麻烦;三来……你遇的人少,我算是凤鸣祥之外你第一个遇见的人,自然不知旁人的好,我若应允去他人家做客,那么绝非去一家就可走人,必会有更多曾受我小惠之人来‘请’咱们过府一聚,这时间一花下来,几年跑不掉,到时你还是喜欢我的话,而且不在意我的年龄,咱们就成亲,这法子好吗?”
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喜欢你。现在就很喜欢了,只要你不死,老不老,没关系。”
他微笑道:“我知道。”
他知她不说假话,就算是此时定下白首约定,她也没有主动问他到底有多老,可见她心中浑然不在意他的年龄。这样的女孩子他倒是第一次碰见,而且很自然地接纳;反而感情狂烈的女子,他敬谢不敏,直觉地排斥起来。
而她的诸多感情,恐怕得由自己慢慢地教导出来,这样也未尝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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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陆府大厅。
“大哥!大哥!你终于来了!”惊喜的叫声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扑进慕容迟的怀里。“我好想你啊,大哥!”
“都这么大了,还爱撒娇。”慕容迟温温笑着。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陆府厅内的典雅摆设,想起方才一进陆府,放眼所及皆无气派豪华之貌,就觉此府果真为百年的书香世家,知勤俭持家之道。
慕容实玉高兴得差点连眼泪都掉出来。若不是门房通报时,让他经过听见了,能何时见到大哥都不知道呢。正要开口告诉大哥这些日子来的生活,忽地瞧见大哥身后还站着人。
他的脸色未变,眼中的笑意却不见了。
“怎么了?实玉,你忘了寿儿吗?”慕容迟笑道。
“我……没忘,我又没失去记忆,怎么会忘呢?”慕容实玉的语气淡了下来,明明是回答慕容迟的话,一双眼睛却迹近发愣地瞪着司徒寿。
司徒寿也微偏着脸盯着他的脸,说道:
“原来,是你啊。”
她的话让慕容实玉的心吊得老高,不由自主地脱口:
“你记起来了?”浑然不觉慕容迟微讶地瞥他一眼。
“我老想着有一张脸,却老对不上去,原来那张脸是你的啊。”
慕容实玉的脸色微微发白,来不及再问些什么,厅门前忽然响起一句:
“实玉,难怪我差人去找你找不着,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义兄前来拜访。”沉稳的声音响起,微微颔首,略嫌高傲地说道:“陆飞腾。想必这位就是实玉嘴里的大哥慕容迟了?”
司徒寿循声望去,瞧见一名高瘦的男子慢吞吞地走进厅来。那人的脸……就是脸,她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到底怎么样……她心里顿觉奇怪,她看得见鸣祥、慕容迟、小荷跟慕容实玉的脸,原以为她的双眼能分辨人的脸了,但这一路上仍一如以往不曾认出个人来。
“寿儿。”轻柔的嗓音响起,司徒寿这才发现自己专注的视线过于唐突,便默默地收回。
慕容迟微笑地拱拳,道:
“在下正是慕容迟。”拉过司徒寿,脸色不变却有些微红地笑道:“她是在下的未婚妻。当初原要亲自带着实玉前来认祖归宗,却临时出事而让贵府独自去接他。实玉这孩子爱钻牛角尖,若是给府上带来什么不便之处,您可要见谅。”
“大哥!”
陆飞腾不以为意地笑道:
“实玉本来就是陆家的人,若不是正巧撞上老爷子刚逝世,他早就冠了陆姓。”
见慕容迟美丽的脸孔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道:“原来实玉还没告诉你吗?咱们陆家正逢忌中,原本是不待客的……不过你是扶养实玉长大的兄长,自然是例外。”
“原来如此。那我一定要去上柱香……寿儿,你是姑娘家,不方便,让实玉在这儿陪你,我去去就来。”慕容迟柔声说道。
司徒寿点点头,又看了陆飞腾一眼。
陆飞腾迟疑了下,掩去眼底的不屑之意,引着慕容迟往后院走去。
司徒寿目送他们,注意到靠近树后有一位家仆原在扫地,在瞧见他们之后,抛下扫把,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后头。那家仆的身形看起来也是个硬底子的人,为什么慕容迟会告诉她,陆府只是个百年的书香世家,几乎没有人懂武?
她的眼角观到慕容实玉面有失落地瞧着他大哥的背影,无意间他对上她的视线,一时被吓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未……未婚妻!大哥说的是真的?”慕容实玉忍不住问道。
“真的。”司徒寿坦承:“他说是真的。他不骗我,跟鸣祥一样。”
他闻言呆了。大哥他……忽见她好奇地望着自己,心头又忍不住跳了一下,往后退一步,撞到椅角,屁股跌坐在椅上。
司徒寿皱起眉,不用细观他的神色,也知道他在怕她了。
“刚才……刚才你说你看见我的脸……你还是记起来了?”
他的声音虽然平和,但她注意到他置于椅把上的手有些轻颤。
“是啊,我在梦里老是看见一张脸,有血,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是谁,直到瞧见你,才知道那张脸是慕容实玉。”
“有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作梦的?”他奇怪道。
“不到半个月前啊。”
不到半个月?那不正是他刚被碧玉山庄的人救回,而陆府闻讯来接他的时候吗?那时她不知被大哥救到哪里去了,原来,有血的脸,是指客栈那一夜,而非是很久很久之前……也对啊,大哥说她只凭气味分人,不懂分辨人的脸,难怪她会说“看得见”自己的脸了。想到这里,他全身一垮,紧绷的惰绪松了下来,整个人滑落椅下。
他瞧见司徒寿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自觉狼狈,挣扎地爬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向厅外。
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腿跛行得更严重,他却当作没有注意到,自行坐在厅外的阶梯上等着慕容迟。
未久,他忽觉身边有人坐下。他侧过脸,一楞,瞧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司徒寿。
“坐在这里可会弄脏的。”他有点讥讽道。
“这里的味道真不好。”她突然说道。
原以为她在说他身上有异味,正要开口,忽而瞧见她的表情不像在说他。他“呀”了一声,道:“味道不好,是因为这里有死人,方才不是有人说了吗?这里刚有人死了,你闻了这么多死人味儿,还不习惯吗?”
“你死了,会有人难过。”司徒寿突然道。
慕容实玉吓得差点魂飞。“你……你要杀我?”
“为什么我要杀你?”
因为你是一个杀人鬼啊!就算是那晚她救了他,可是他目睹了她是如何杀人的。大哥跟二哥都没有亲眼瞧见,不知道她杀起人来有多狠,而他,却见了两次!
“不然你何必咒我死?”
“我没有咒你死。”她皱眉道:“我只说,你死了,会有人难过。”
“我人好好的,怎会死?”
司徒寿心里有些急,她与慕容迟说话时,不管她说什么,他总会懂的,但与慕容实玉说话,好像是牛与马在交谈,难以沟通。
又是她的问题吗?她心一急,有些急促地结巴:
“不是你死,是比方。家人会难过,所以我不杀。”
“啊?”
她想起慕容迟教她的方法,深深吸口气,慢慢地说:
“我打比方,人死,会难过,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懂,所以,我不杀人,因为家人会难过。”
“你是说……你不会杀人,因为你怕他们的家人会难过?”
她点点头,露出笑容来。“我也会,如果你们死。”
她的笑有些害臊,让他一时之间看呆了。为什么一个世间认定的罪人,笑起来会这样的干净呢?因为她有上天赐与的美丽皮相吗?他不懂,只呆呆地问道:
“就算我们死,你难过什么?”
“因为我也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闻言,猛然跳起来,瞪着她,想起大哥莫名其妙地当她是未婚妻!未婚妻啊!有没有搞错?情爱难动的大哥竟然会有这种未婚妻!
“我不承认!我才不会承认呢!慕容家只有慕容迟、慕容刚跟慕容实……啊,我还能不承认什么?我都要姓陆了……对啊,以后我与大哥、二哥再无关系了……”原是激动地喊道,但说到最后,他已是喃喃自语了。
“可是,慕容迟说他是来接你的。”
“接我?你骗我的吧?”
她摇摇头。“我不说谎话。”
是啊,好像没听过她说谎话。慕容实玉慢慢地坐下来,注意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微跛的左脚,他说道:
“要瞧就瞧,爱喊我跛子就喊,反正我在陆家所受到的嘲讽比你还严重。”
“我没有嘲讽。”她觉得这少年真怪。见他不信,她照实说道:“叫你跛子,是我记不住你的名字,而且,好认。”
“好认?”他呆了呆。他的跛,让她好认?
她用力点点头。“好认啊。我只能靠气味辨你二哥;你跛,从外形上就可以认出来你走路的方式,所以很好认,不用靠味道。我认不出你的脸,那天下大雨,味道不好辨,我能追进树林里,是泥地上的脚印,有一个脚印极浅,也不像正常人的印子,到最后变一直线,表示有人拖行。进了林子,味道更难分,幸好,你不管走或是跑,都是一跛一跛的,所以闪电,看见你。”
慕容实玉的嘴差点合不拢来。原来自己当日得救,还是靠他的脚来救命,突然间,他想笑,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
他默默地坐回她身边,低声说道:
“是我自己太介意吗?大哥说,我的腿应是天生的,出娘胎就是如此,我七岁时大哥救我,我的脚已有萎缩之相,想要如常人一般行走或者如常人一样拥有美丽的腿形,那是不可能的了。”
语毕,过了一会儿,他以为她会说出些安慰人的话,却不见人声,他往她瞧去,看见她十分认真地倾听。
“你……不想说什么吗?”
该轮到她说话了吗?大部分多是鸣祥说或者慕容迟说,甚至跟小荷说话时,也是小荷叽叽喳喳地说,她只是好奇地听着而已。
她想了想,答道:
“你是很弱,可是我保护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你保护我?非亲非故的……”岂有让仇人来保护的道理?而且他还是男孩子耶。
“因为是家人啊。”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似乎有家人让她很高兴。
“我不说过了吗?我们之间可没有血缘关系。”
“你跟慕容迟也没有。”
“对,我跟大哥是没有,可是在我心底,他是永远的大哥,就跟二哥一样!可恶!”一想到二哥,他就呕。“说什么依陆家的家世,怎能跟江湖中人来往?便不准二哥进陆家养伤,也不准我去探他,家世好有什么用?都是一肚子坏水的人!”
他恨恨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慕容刚很好。”
“咦?你……你已经见过二哥了?”必是大哥来之前,先去找二哥了!
那天在树林里,他亲眼看见大哥跟她掉下崖去,他想救人,奈何力不从心。他心想大哥曾被废过武功,掉下去自然没有生机;而二哥身中数刀,就算不死也拖不了多久。而自己也离死不远了,既然他最爱的亲人都死了,还求生什么?于是,他就躺在地上等死等着等着,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开始浑身发冷,不停地淋着雨,让他打从心里寒起来。好可笑,明明是要等死的人,却忍不住拖着二哥沉重的身体爬向附近的老树下避雨,这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吗?
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来了一批人将他们救回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看见很多人来来往往的,有人告诉他,已与大哥取得联系,要他安心,他这才知大哥没有死。
而当他被人扶着去看二哥时,他看见二哥床前有好多的大夫,因为二哥伤得太重,几次差点去见阎王。那时他好恨大哥明知二哥快死了却不来救人,只顾救着司徒寿,一直到后来才知那一阵子大哥身上也有伤,根本没法子出远门,只得托求他相识的大夫来救人。是啊,他真的差点忘了他曾眼睁睁地看见她将五指刺进大哥的背上。大哥不像二哥一样身强体壮,自然无法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救二哥。
“他很好很好。”司徒寿见他似乎有点懊恼,便强调:“还躺在床上,但很好很好。”
“你就只会说很好吗?难道就不能多加点形容详细地说一下吗?你根本是存心吊我胃口是不是?”
她用力地皱起眉头,努力地回想。“他……很好很好,慕容迟看过他一次,说他康复得很迅速,只是要再调养身子,不能随意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