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存心跳楼,他竟看不透。
她是妖,他心知肚明。虽看不出她的原形,但也不排斥。妖不就与人相同,有分好坏,他只是纳闷为何这样毫无修行的小妖竟能保持如此长久的性命。她无妖法,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真为妖,她身上充满谜团,他却无心解。
他的心,已经平静很久了。人世间之命各有其缘,他不该插手,也不愿插手,是以面对这样的谜团,也早已心如止水,没有探究的欲望。
“挽泪姑娘!”谈笑生的叫声极为尖锐,划破群众的欢呼,众人抬头相望,都吃了好大一惊。
脑海纷乱不过转瞬,他已奔至花栏,只须一探出身便能拉住她。
天下命,皆有定数,岂能动盘?她要跳楼,是出自她心,他插了手,就是混乱她的命。
探出的手又缩回,眼睁睁的看着她跌进人群之中,狠狠的落在地上,又弹起了下。最靠近他的谈笑生目睹一切,是难以形容的吃惊!他抬起脸,注视冷爷的黑眸。
那一双黑眸仍然深不见底,有睿智之光,却显得没有感情。
他拥有人之貌、人之体,但他的眸子……绝不是人之眼。
第二章
咚的一声,身子狠狠撞击到地面,痛得半晕过去。
再痛又有什么用?上苍给了她痛的知觉,却没有给她死亡的权利。再痛,她也能活下,这算什么?
活着要干什么?看着世间的不公、看着众人对她的惊惧;即使她示好,也无人理会她,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若真有神,就给她一死吧,让她下地府转世投胎,管它是人是畜牲,让她不要再活得如此虚无、痛苦了。
“是自杀吗?”有人惊慌道。
“在神佛面前自尽,是不敬神佛啊!”
“她不敬神佛,会给咱们带来大灾大难的!”
众人纷乱的指责拉回她的神智。她幽幽张开眼,恍惚中看见无数丑恶的人心围绕。她是犯贱哪!是人害她至此,偏偏她又寂寞到舍不得人。
全身疼痛蔓延,她吃力的爬起来,血从手臂流下。眼前尚是昏花一片,仰起脸,望着二楼毫无表情的他,她冷笑了两声。
真在奢求了,奢求他有一丝的动容。
“你……你没事吗?”有人问道,满是惊奇。“怎么会在转眼间没事?”
“是神佛保佑!是神佛保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的,然后一个按着一个,众人齐喊,同莲花座上的男子跪下膜拜。
挽泪愤怨的注视莲花座里薄纱遮面的男子。
“什么神佛保佑,全是个屁!”不理众人的倒抽口气,她上前几步,直到信徒阻止她。“天下间怎会有神?若有神,岂会容许天下的不公!”
“你大胆妖女,竟敢以下犯神佛之身!”
“我是妖女,我活了数百年之久,我不是妖女还会是什么?有本事,你一刀杀了我!叫我去向阎王爷报到啊。”
“挽泪……挽泪妹妹!”谈笑生连滚带爬的从二楼冲下来,挤开人群,连忙拉住她,同众人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舍妹不懂事,她……她这里有点问题。”他向脑袋指了指,夸张的说道:“我听说神佛会出巡,特来膜拜,不料舍妹疯癫,不慎跌下楼,请各位切莫见怪。走,走啊。”他向挽泪使个眼色,偏偏她不领情,挣脱他的锢制。
“谁是你妹妹?”
“妹啊,”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谈笑生额间滑下。“你这一跌,连为兄的我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啦?早知如此,就该把佛纸贴在你身上。”眼角有些含泪。这个笨蛋丫头,他是有心救人啊,不领他的情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把他拖下水啊。
“你想救我?”她从眼神中读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你救我,不怕我从此赖上你?我可是会害死人的妖怪呢。”
“是她!”人群里有人叫道:“她就是昨晚的妖女啊!”说话的正是营地里的猎户。
“妖怪?有妖怪!是妖怪啊──”众人叫道,纷纷逃命,乱中有人跌倒,有人直接践踏过去。
“我……我不是妖,是妖怪的不是我啊。”谈笑生虚弱的抗辩,也想混进人群中逃命去,偏偏他往哪里混入,那里的人群就散,到头来还是只剩他一人。
“听神喻,擒你这妖女以救天下万民!”黄衣信徒拿着符咒靠近,一脸惊惧,“救万民?你的神还真偏心呢。”她喃喃道。有神救人,那谁来救她呢?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二楼。
二楼他的身影仍然安在,似是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是啊,本来就无关,他只不过是被她死缠上了,如今能摆脱,又怎会再进这浑水里呢?
早该发现天下间最残忍的莫过于人心。
“真有神,也好,让我去见阎王,就算是千刀万剐,只要能舍去这条命,那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符咒迎面来,她并没有任何被符咒制伏的感觉,但也没抗拒,耳畔是谈笑生的叫声:“我不是妖啊!你拿符咒贴我干嘛?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这是我奇怪的幽默感,她不是我妹妹!不是啊!好痛!你打人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救命!救命啊!二楼的兄台,快来救救我啊!哇哇!我要晕了,晕了,晕了就不要再打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后脑勺挨了一棍,谈笑生眼一花,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 ≡ ≡ ≡ ≡
腐朽的气味弥漫整间地牢。地是泥的,每间牢房外贴着一张张的黄色小符,牢房里只有他们,再没有其他的人。
从进地牢醒来之后,谈笑生又叫又骂的,骂到口干舌燥、肚皮作响,仍没人理会,只好愤然走回;见到挽泪手臂上的血迹,身为医者的意识又冒出头。
“幸好没将我的布包拿走。挽泪姑娘,就请你将手伸出来,我来瞧瞧你的伤势吧。”他盘腿坐下。
“你忘了我是妖怪吗?这点伤弄不死我。”
“这也对,你是妖怪嘛。”他慢半拍的愣了下,盯着她清艳的脸蛋,一时之间失了神。确实,古书里提到的妖精女个个貌美如花,还吸人阳气,但总觉得她不像。“唉,书上也没提人与妖怪的身体有何不同,我瞧都差不多啊。来来,还是看了保险。”
“你不怕我吗?”她妖美的黑眸斜睨着他,让他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颤。
光天化日瞧着她,还不觉得怎么样,但光线暗下来,顿觉她的双眸邪气诡谲,有怨有气,还有浓浓的恨意。
“我……当然怕,但怕也得瞧你的伤势。我谈笑生有三必,一是见伤者必救;二是见小童必走;三是见妖鬼必闪。你啊,就占了两项,不过我瞧你人模人样的,怎么看也不像妖怪。”语毕,脸色一敛,撩起她的衣袖,清理她的伤口。
她的伤口早已愈合,他见了不觉奇怪,反而舒了口气。“还好没事──”啊啊!没事的话,那不表示她真的是妖怪?天啊!他跟妖怪关在一起呢。
她不理会他,闭目养神。
“唉,有美女不能调戏,真痛苦啊。”谈笑生咕咕哝哝的,见到有人从门口走来,连忙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妖怪啊!快放我出去!你看我,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分明是潘安转世,怎么也不会是妖怪。我不会打架,也不会使妖法,我只是个过路人,拜托放我出去吧……咦?不理我,那……那起码给我碗饭吃吧,我好几天没吃饭。”盯着那身着黄衣的信徒紧张的将油倒在地上,谈笑生一惊,脱口:“喂喂!你想做什么……啊啊!你溅我一身作啥?很难闻的,我就这么件风光的衣服,要换其它补钉衣裳,哪家姑娘见我的媚眼会投怀送抱的?哪家可爱的孩子见我会喜欢?你要赔我啊。”
那信徒又隔着铁栏将一桶一桶的油溅倒进来。谈笑生心头不安,回头望一眼挽泪,只见她淡然凝视这一切。有油……该不会是……
“他们决定火烧了吧。”挽泪冷冷一笑,道:“怕我们逃了,便决定火烧地牢,将我们活活烧死。”
谈笑生呆了,盯着那信徒退到门口,接过旁人的火把欲丢。“等等!等等!我是人啊!不要丢、不要丢……你丢了,我作鬼也不饶你……喂喂……救命啊!”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将火把丢进地牢里。
火焰从油上窜起,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地牢内部来。
谈笑生跳起来,连退数步到墙上,瞪大了眼。“我……究竟是招谁惹谁了?”瞧挽泪一动也不动的,连忙拉她起来。“快,快!过后点,免得呛死。”
火苗卷上铁栏,顺着洒进牢房内的油飞快地窜进,延烧到她衣角,谈笑生大惊,连忙以手扑灭。
挽泪见他卖命的举动,眼底闪过迷惑。
“你在救我?”
“这不是废话吗?”他咬牙道。双手好痛!呜,逞英雄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我是妖怪啊。”
“是妖怪又如何?”谈笑生趁她一时错愕,将她拖起,紧贴在墙上。“你是妖,我是人,不都是一条命吗?你我都有痛觉、都会受伤,我身为医者,怎能视若无睹?”谈笑生叫道,露出一脸苦瓜。“算我的劫数吧,我就知道我的癖好是天理不容,一定是上苍要惩罚我,可是我只是心动,没有行动啊”
挽泪瞧他的目光充满奇异。“你不怕我害你?”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火烧不过短暂之间,却已感到呼吸困难。汗从额间滑落,谈笑生的视线有些模糊,竟然看见火中有人影。当真是要命绝于此了吗?
“你积善三代,加以福星高照,若命绝于此,岂不天理不公?”
“好耳熟的声音啊。”烟雾呛鼻,连眼睛也直流泪。“是……是兄台!你在哪儿?咳,咳,莫非也被抓来了?”
浑厚的淡笑声响起。“来吧,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们离开吧。”
谈笑生惊讶中感到有人捉住他的手臂。大火之中要如何逃脱?
“挽泪姑娘?”他伸出手,却不见她回握。
挽泪撇开脸,恼怒道:“你们走吧,不必理会我!”不愿看他温吞和气的脸庞。
“喂喂!挽泪姑娘,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逃命要紧,好不好!”谈笑生叫道,泪痕满脸。
“谁耍性子!我要死,是你自己缠上来的。活在世间有什么好!我活够了,也腻了,要逃你们自己逃吧。”
“挽泪姑娘,你不要轻贱性命……咳咳,我……我不行了。”谈笑生倒在冷爷的身上猛咳,恍惚里看见冷爷身后的火苗始终未近,是临死前的错眼吧?
“走吧,挽泪。”冷爷叹息。“就算遭火焚,你也死不了,何苦惹痛在身呢!”
“我痛不痛关你什么事!”挽泪冷笑一声。“我就算全身痛死了,也不要再自作多情。”心里怨恨甚多,不止恨他,也恨不敢接近她的人。
恨他什么?恨他不该对她好、不该让她心生期盼、不该让她回到七情六欲的挽泪。他可知,长年累月的岁月让她的心灵麻木空虚,仿佛行尸走肉;遇上他,她开始有了希望,有了能与人相伴的希望,那种能够比翼双飞的感觉紧紧盘旋在心头,让她感受到何谓温暖,如今要她再回到那种空洞的日子里,不如死亡。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上苍要罚她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么,你说什么,我就为你做什么吧。”略嫌无奈的声音响起,她迅速回头盯着他。
“这是你的承诺?”她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愿意喜欢我?愿意与我双飞?愿意同生共死而不嫌弃我是妖怪?”又惊又喜,在酒楼里他是那般的无情无义,为何转眼间他甘心允下一生的承诺?
他微微苦笑点头,再度向她伸出手。“只有你弃我,没有我遗弃你的时候。”天下间,要得他承诺之人几近于无。
“你不会后悔?”全身在轻颤。这一生,竟然有人愿意向她许下承诺,永不弃她。
可是……她会不会有点卑鄙,在生死关头要胁他?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他温吞道。
“喂喂……我没法呼吸了……咳咳,你们要誓言,能不能逃出生去再说?”谈笑生气虚的插嘴,两眼昏花。
挽泪牢牢注视着他,良久,她上前,不握他的手,反而紧紧抱住他腰际。
她知道她卑鄙下流,但她不后悔,从抱上他、感受他的体温之后,她就再也不会后悔了。
微微的叹息从他胸膛轻微的震动就可以感觉到。他是有点不甘情愿,但无所谓,她可以爱他,花一生一世爱他,让他了解她虽是长命不死的妖怪,但她的爱跟一般人一样,可以维持到天荒地老。
“你或许没有我的寿命,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就算你白头了,我也不嫌弃你;就算你老了死了,我也甘心等待,等待你转世投胎,再来寻你。”她激动的许下承诺,是对自己,所以声量极小。
但他仍然听见了,黑眸里的情绪无波无动。
“情一字,转眼不过烟消云散,何苦执著。”他低吟,刹那间带着人消失在火海之间。
≡ ≡ ≡ ≡ ≡
新鲜的空气迎鼻,青草味、腐朽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挽泪猛然张开眼,目光所及是破败的庙宇。
她的怀抱一片空虚,连忙抬头张望,瞧见他正对供桌上香。供桌上是佛像,红色的泪落在脸颊处,她一时错眼,竟将他与佛像重叠了;再一定睛,两者之间并无任何相像之处。佛有慈悲心,他却毫无慈悲心,怎会相同!但心里总有些不舒坦,站起来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挽泪,我在上香呢。”亲切的声音不疾不徐,心跳也没加快。一个男人能把持至此,绝不是普通人。
“你是道士吧?”她偏用力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能使法术带我们逃出火海,必定是修行中人,我曾经见过一、两个道士,他们瞧起来很厉害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忘了。”他又笑叹了口气,每走一步,她紧跟在后。将香插进炉里后,他勉强拉开她的手臂,旋过身。
她又像八爪章鱼从前头抱住他,仰起绝美的脸蛋为他找个解释,说道:“你是道士当久了,所以忘了自己的俗家名吗?那我为你取一个,好不好?”
“有没有名字又何妨。”他想再拉开她的手,她死抱着不放。
“你无妨,我却介意。你姓冷。”脑中搜寻片刻,竟找不出适合他的名字。她读书,已是几百年前的事,肚里墨水早已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