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云飞幽深如寒潭般的眸,静静凝视着她,久得几乎连那股冷意都透进了她的肌骨里。
他真的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他却不得不承认——他被骗了?!
难怪那天自街上回来以后,她就那么不对劲,也难怪她的言行举止,跟一般大家闺秀全然不同。
全是他鬼迷心窍,竟会中了尉令尧的陷阱,也被这么一个工于心计、善于伪装的小乞丐给骗了,甚至还爱上了她!
“你到底是谁?”他遽然握起她的下巴,而后狠狠的收紧。“或者——我应该叫你……小桑?”他记起上回乞丐叫她的名字。
单小桑的脑中一片嗡嗡作响,全然感觉不到疼。
“你一定很得意吧?!一个小小的乞丐,竟然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让我甚至——”爱上了她!
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么一个美得让人心动、纯真无瑕得令人怜惜的女人,竟然只是个在街头行乞的小乞丐?!
天底下我最不愿欺骗的人就是你!
突然间,一个声音悠悠的自脑海中响起。她脸上那样认真的表情,让他更恨不得一把捏死她!
“我是不得已的——”单小桑脸上的泪,已分不清是因为痛还是心碎。
“不得已?”盯着她的泪,平云飞放开她质问。“他用全家性命来逼迫你?”
“我自小无父无母,是哑叔看我可怜收留了我。”
平云飞闻言,蓦然一怔,硬生生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心疼。
“那他肯定是给重酬厚赏吧?!”他勾出冷笑。
“他……他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你可真是廉价!”平云飞冷酷的打断抽噎的她。
他恨,为甚么这个人是她?而他平云飞的感情,竟然只值这区区二十两银子!
如今,全苏州城的人,恐怕都在背后,嘲笑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我很抱歉骗了你,但要不是为了埋葬哑叔,我也不会——”
“住口!”他厉声斥喝道。“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任何一句解释——你没有资格!”
单小桑捣着嘴,几乎被他脸上那股深沉的恨意给吓坏了。
“那我这就离开……”
“离开?”他透着寒意的眸,危险的眯起。“这莫大的羞辱,你竟然以轻描淡写的一句‘离开’,就想消弭所做的一切?”她显然是太小看他了!
“你要把我赶出去吗?”单小桑睁着双无助的眸望着他。
“对待一个骗子,我绝不会用这么仁慈的方法!”平云飞阴鸷的瞪着她,深刻的恨意几乎直透她的灵魂深处。“不只是你,就连尉令尧我也会一并算进去!”
“不——求你不要!”单小桑猛然一惊。“尉公子是个好人,求你放过他!”
好人?那个心机深沉的男人,根本不配这两个字!
“你实在太天真了!”平云飞冷笑一声。“难道你不知道,尉令尧是在利用你而已吗?”
“他毕竟帮我安葬了哑叔,再怎么说,也算是我的恩人!”
“那我呢?我算甚么?”平云飞一步步的逼近她。“一个理当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单小桑的背猛然抵上床柱,平云飞阴鸷的黑眸,宛若两道剧烈翻腾的怒焰直逼而来。
那种无路可退的绝望,让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无踪,不必面对眼前的一切。
她以为事情很简单,只要顶替孙家千金一段时间,就能回复过去单纯的生活,没想到,她却爱上了平云飞。
“我……我说过……全天下我最不愿欺骗的人就是你……”
“住口!”他的巨掌挟带着滔天怒气朝她飞来,却在最后一刻偏挥向她身后的床柱。
应声断裂的床柱,让单小桑脆弱不堪的神智几乎崩溃,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
“来人啊!把这个乞丐给我关到偏院去!”
单小桑抬起迷蒙泪眼,看着平云飞打开房门招来丫鬟。
“姑爷,小姐她——”
护主心切的水虹,一脸惊惶的率先跑了进来。
“她不是你家小姐,她只是个冒名顶替的小乞丐。”平云飞冷冷看着单小桑。
“乞丐?”水虹蓦然瞠大眼,也转头望向地上的单小桑。
别说水虹不敢相信,就连一干丫鬟也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好好的少夫人,怎么会突然成了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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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单小桑从幸福的天上,摔进了地狱深渊。
她被软禁在偏院,除了丫鬟定时送三餐来,她简直像被遗弃似的,全然无人闻问,平云飞更是一回也不曾来过。
单小桑压根不敢奢望,获得平云飞的原谅,也不求尉令尧来救她离开,她甚至觉得,若是这样就能平抚平云飞的些许怒气,她愿意一辈子不见天日。
突然间,寂静无声的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单小桑急忙抹干泪,起身朝窗外张望,一股希冀油然而生。
“水莲?”
孰料,门口出现的身影却不是平云飞,而是丫鬟水莲。
真傻啊!她还奢望甚么——单小桑苦涩的一笑。
“有事吗?”她强自收拾纷乱的心绪,绽出一抹笑。
“少爷要我——送这个来给您。”
水莲手里握着一方纸卷,吞吞吐吐的说道。
虽然满怀疑问,单小桑还是接下了水莲递来的纸卷,只是,一摊开纸卷,上头的字她却半个也看不懂。
“水莲,这是甚么?”单小桑有些尴尬的问道。
“是……休书!”水莲几乎不敢看她。
霎时,单小桑脸上的血色尽褪,手更是抖得几乎握不住纸卷。
这表示——平云飞对她情断义绝,再无一丝眷恋了吗?
这一刻,单小桑终于知道甚么叫做心碎。
单小桑紧握着这张休书,几个日夜下来她不吃不喝,哭了又醒、醒了又哭,完全不在乎是白天还是黑夜,仿佛这扇门外的一切,跟她再无关系。
一天夜里,单小桑突然就这么悠悠醒来,不是无法入眠,而是听到苑外隐隐传来绝望的呼喊、哭泣声。
那凄厉的呼喊忽显忽隐,竟持续了一整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水莲送饭来,单小桑睁着一夜未眠的红肿双眸问道:
“外面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那么吵?”
“回少——不,单姑娘,听说少爷把这一带的乞丐,全抓回来关在柴房里,已经一天一夜不给吃食了,所以才闹得厉害。”
“甚么?他抓了城里所有的乞丐?”闻言,单小桑的脚步不禁踉跄了下。“他为甚么要这么做?”无缘无故的,为甚么要把这些无辜的人抓来?
“这奴婢也不知道。”水莲茫然的摇摇头。
“求你让我去见少爷一面!”
“这……”水莲一脸为难。
现在的少爷,跟以往冷漠寡言相比,变得更加冷沉阴郁,简直令人不敢靠近,她怎么有胆子敢说?
“我不知道……”水莲心慌的一步步往后退,而后匆匆往门外跑。
看着水莲遽然消失在门边的身影,仿佛也带走了单小桑的希望。
第九章
单小桑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的错误,竟会跟着赔上这么多无辜的人。
一想到他们无助绝望、饥寒交迫的被囚禁在柴房里,她的心就像有把火在烧一样。
那样凄厉、绝望的哀嚎声终夜不断,像慢性凌迟,一刀一刀戳进她的心坎。
单小桑紧抓着棉被,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想将声音阻隔在外,奈何凄厉的呼喊,还是宛如鬼魅般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知道平云飞是想藉由这些人来折磨她,但这是她罪有应得,所有的罪都应由她一个人来担,不该有人因她而受累!
而眼前,除了水莲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帮她了。
“水莲,我求你!”单小桑两腿一曲,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少夫人,您这是做甚么?”
水莲大惊失色的急忙也跪了下来。
“我不是甚么少夫人,只是个冒名顶替的小乞丐,但我实在不能让任何人因为我而受累,水莲——求你帮帮我!”
“少夫人——”看着单小桑憔悴不堪的模样,水莲的眼眶不觉红了起来。
事发至今,水莲从来没有改变过,对单小桑的尊敬与感激,她相信,像她这么好的人,这么做一定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在水莲心里,单小桑永远是少夫人,少夫人对她们这些下人的好,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这就去。”水莲迅速擦干泪,起身朝门外急奔而去。
漫长的等待几乎像一辈子那么长,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门外终于响起熟悉的沉稳脚步声。
一见到他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单小桑就急忙迎上前去。
“我求你放过他们!”
平云飞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是来看她惊怕狼狈的模样,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替那群臭乞丐求情。
“求我?你自己都是阶下囚了,还有资格替谁求情?”他毫不留情的讥讽道。
“他们或许与我无亲无故,但他们都是无辜的!”
单小桑仰望着一脸凛不可亲的他,感觉彼此之间遥远的距离,就像天和地。
“他们跟你一样都是乞丐,骨子里同样流着卑贱、不知羞耻的血液,怎么会无辜?”他的话宛如一记记利箭,刺得她千疮百孔。
“我们虽然是乞丐,但我们不偷不骗,并不可耻——”
“别再提了!你的身分实在令我作呕!”他冷厉的打断她。
他看着她眼底受伤的神色,遽然转头望向窗外,鄙夷的冷笑起来。
“瞧瞧这些人!又穷又病、脏臭不堪,用这么卑微可怜的姿态活着,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平云飞的这番话,像是残忍践踏了她的尊严。
她知道,他痛恨、鄙视她的身分,更恨不得她从未出现过,她的卑微,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羞辱。
“求你放过他们,你的恨,尽管冲着我来好了!”咚的一声,她遽然在他跟前跪了下来。“所有的过,都该由我一个人来受!”
平云飞冷脸望着跪在前头的小人儿,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你真想奋不顾身,保全那些乞丐?”
勇敢的咽下泪水,她坚定的点点头。
“很好!”他的冷笑里藏着近乎心碎的痛。
她竟然愿意帮一群毫不相干的乞丐求情、愿意为了二十两银子的恩惠,帮尉令尧开罪,然而对于付出真心的他,却不惜欺骗?
这是她逼他做出的选择!
他会让她知道,对待一个骗子,他的心能冷酷到甚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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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的醉美楼,人来人往、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楼里的姑娘莫不使出浑身招数,把来客伺候得服服贴贴,好多拿点银子,然而今晚的来客却像是在期待些甚么,不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不住的往楼上看。
然而越是如此,姑娘们就越是卖劲的使出浑身解数,劝酒、撒娇的声音,把醉美楼炒得是一片热络。
然而呼应着热闹非凡的喧闹声的,却是楼上一间厢房里,一声声哀切的低泣。
“我的姑奶奶——我拜托你别再哭了!听听楼下这声音,多少人冲着你的面子来捧场,要换作别的姑娘,怕是笑还来不及哪!”
一名浓妆艳抹、约莫三十开外,却风韵犹存的鸨娘,在床边卖力的哄劝着。
这嫩丫头送进醉美楼来几天,她的哭声从没停过,听得她耳朵都快长茧了!
单小桑听着鸨娘的一番话,哭得更是惨烈了。
虽然她只是名乞丐,但起码也清清白白,她怎么也没想到,平云飞竟会把她卖进了青楼。
但是她先欺骗了他,有甚么资格要求他的原谅?
她是——活该啊!
令她伤心的,却不是自己如今的下场,而是平云飞送走她时,那毫不留情面、不曾回头的绝情,如今她万念俱灰,只好以哭来宣泄绝望。
“你知不知道,一听说你跟那孙家千金长得一模一样,多少人早已慕名而来,连楼门都差点给挤破了,还有人愿意以上万两银子,包下你一夜哪!”
“可我毕竟曾是平云飞的妻子,怎么可以——”单小桑哀凄的咬着唇。
虽然她只是个小乞儿,一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她却是懂得的。
“唉哟!我说丫头,你的来历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也别再摆甚么派头,自以为还是平府少夫人,更何况,这些上门的客人,可也都是些来头不小的公子、老爷,人家看上你,算是已经看得起你了!”鸨娘不屑的嗤道。
单小桑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看着鸨娘势利的嘴脸,不明白世间的人,为何总把财势看得这么重?!
她不发一语,依旧低头抽泣着,看得鸨娘是心烦意乱。
“横竖今晚你是非蹚这趟浑水不可了,你啊——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吧!”鸨娘摇着香扇、扭着丰臀,迳自开门而去。
然而一步出房门,不见鸨娘下楼招待来客,却反倒走进了隔壁的厢房里。
只见里头的大桌旁,坐了一名伟岸男子,面色阴沉的独自喝着酒。
鸨娘收起香扇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道:
“平少爷,也够了吧?我看那丫头是当真吓坏——”
平云飞阴鸷的眼神,教老鸨陡然住了口。
“这里何时轮得到你发号施令?”
“唉呀,平少爷!银花我怎么敢呢?”不愧是见惯大风大浪,鸨娘很快绽出一抹笑,替自己缓颊,“我只是担心把那丫头逼急了,怕她会做出傻事来!”
“你以为我会在乎她的生死?”
不在乎?鸨娘看着桌上几壶酒,不以为然的挑了下精心描绘的眉头。怕是几天来,从隔壁房传来的哀切哭声,早已扰得他心绪大乱。
“平少爷,楼下的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了。”
鸨娘有意无意的暗示他道,平云飞却仍一迳的往嘴里灌酒,始终不吭一声。
“平少爷,您当真要把她给卖了?”鸨娘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想试探些甚么?”平云飞愠怒的质问道。
难道连这鸨娘都怀疑他的决心,认为他不敢?
“告诉你!我谁也不在乎,就算把她给卖了,我也不会眨一下眼。”
怀着不知说给谁听的怒气,他丢下这么句,就宛如一阵暴风急卷了出去。
一看到平云飞怒气冲冲的背影,鸨娘不免犯嘀咕了。
这人说走就走,也不先知会她一声,今晚这丫头到底卖是不卖?
“嬷嬷,楼下有位公子找您呢!”突然间,一名跑腿丫头跑进来通报道。
“公子?”
“是啊!是名模样挺俊俏的公子爷!”跑腿丫头嘴边的傻笑隐约漾着春意。
“收收你那痴相,若没见识过男人,改天我让你进场开荤去!”闷了一肚子牢骚,心情坏透的鸨娘,忍不住啐骂道。
“不,嬷嬷,我下回不敢了!”跑腿丫头白着脸,仓皇的往外跑。
一看到她那慌慌张张的模样,鸨娘不免又是两句嘀咕,才姗姗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