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拾儿一接手,咕噜咕噜猛灌个过瘾。其实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挺之吧?方才瞬间他口乾舌燥啊,难道、难道……不不,不再想不再想。他可是有名的胡思乱想,是他乱想乱想!
一抬头,看见他的好兄弟已坐在火堆旁取暖,湿衣还是穿在身上……他迟疑了下,决定还是不要再逼挺之脱衣,他怕天乾物燥,引人想入非非,万一蹦出不该出现的火花,他岂不完蛋?
他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坐下,随即像想起什麽,连忙双手遮胸,叫道:「你可别胡思乱想啊。」连他都会不小心乱想一下,何况是定力没他好的挺之呢?
西门庭闻言,哧地笑出来。
「聂兄,你大可放心。你虽相貌出众,身材也很……异样的好。但,小弟我,看见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心动,怎麽会胡思乱想呢?」
「……也对。」聂拾儿很酸地说:「就像我对你一样。你看起来就像蜂蜜水一样甜……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吃甜食,所以,就算你像×××,我也只当你是兄弟!」×××动消音,他绝不会说出来,那实在太丢人了。
长期的通信,西门庭多少了解他无厘头的性子,也不主动追问,只觉此人有趣又好笑。
「咱们已经离开三、四天,宫家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唔,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这个男人,没必要再追上来吧?」聂拾儿嘿笑两声。
「那麽,聂兄,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吧?」
「那当然,我人缘这麽广,每天被追杀,不,我是说,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去做,好比我得上白云山采天蜴草,那种药汁对人皮面具有很大的帮助,我说了你也不懂;我还得去松竹书院探探我师父,还得寻找我那个不知道哪儿去的小护卫……」
「就是你在信里提的,你十三岁那年终於逃亡成功的护卫?」西门庭兴味十足地问。
「耶,挺之,你记我的信记得这麽熟?不亏我连你第一次寄给我的信都背得滚瓜烂熟呢。」
西门庭绽笑:「都五、六年了你还能倒背入流,那背出来我听听。」
聂拾儿面不改色,立刻转移话题很快地说:
「说起我那个混蛋小护卫,明明说好不管谁先从师父眼皮下逃出去,一定会救另一个。没想到那混蛋,竟然弃我於不顾,从此再无下落。」他咬牙切齿。「等我找到了他,嘿嘿嘿——」
「你家挺特别的,人人身边都有个保护者。」
「我也觉得奇怪,八成是咱们的爹觉得儿子太珍贵,对了,我记得你也提过你排行老六,好像也挺特别的……我想想,你家、你家……」
「在南京城。」西门庭很好心地补上:「我是义子。」
「我想起来了,你在信上提过,你家那个病人膏肓的小弟才是西门家的亲儿嘛。」
西门庭微微一笑:「他现在已娶妻,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
「哦哦,那麽你也不见得一定要在民信局做事了。」
「做习惯了。我大哥这一年也常寄信来叫我回老家,可以帮他跟三哥管生意,不过我心知没那个能耐,就拒绝了。聂兄,既然你还有事要忙,那我也不多打扰你,等雨停了,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耶?我不是说我陪你去负荆请罪吗?」这麽快就想抛下他,太狠了点吧!
西门庭笑道:
「此去一路北上,就可以到老顺发。我家老板对咱们都不错,少了一匹马,他不会在意,最多我赔一半。」
说得这般无情,聂拾儿心里恨得痒痒的,尤其见火温将他的脸、他的头发逐一烤乾,蜜色的脸颊有两抹温热的淡晕,心里更是……好痒好痒,当然是用恨痒的。
「你性子像风,喜欢独来独往,虽然交友广阔,可是你并不在意友情的长短,算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吧。」
聂拾儿微愕,道:「你怎麽知道?」
「你在信上写的啊。」他面不改色道。
他有写过这种话吗?聂拾儿眯眼,然後很快死皮赖脸地:「我可不管,我非要跟你上老顺发看看。咱们是兄弟,我若有麻烦缠身,一定也不放过你。」
西门庭闻言,好笑地摇摇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就算他坚持,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吧。
※ ※ ※
叮叮咚咚,雨声微微惊醒西门庭半梦半醒的神智。他掀了掀眼皮,瞧见火堆微弱,庙内一片温热……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
他坐起来,环视庙内,全无聂拾儿的踪影。拾儿的外衣仍在,百宝箱也在,人八成去解手,他这两天像吃坏肚子似,逮到机会就去解放。这麽忖思的当口,破庙前後来了两名男子避雨。
西门庭一看,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将聂拾儿留下的外衣缓缓放下。
先走进门的是一名剑客——西门庭也只能用剑客来形容。他对江湖的印象只限於聂拾儿的书信里,实在想不出一名佩带长剑的男人还能叫什麽。
这男人一进破庙也不到火堆旁取暖,直接挑了角落坐下,闭目养神。
重要的是,进来的第二人正是宫万秋。
他暗暗苦恼。原来聂拾儿说的也是假话,宫家的人根本为了新姑爷,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底。他只能庆幸自己与宫万秋打过照面时,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他默默觑了那剑客一眼,料想宫万秋与那剑客只是同时进庙躲雨,互不相识。
那现在可怎麽办?
等拾儿回来?还是他先冲出去?若他这麽闯出去,必会引起注意。思量半晌,最後决定当作无事地待在原处。
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不动声色,依旧当作没有感觉到这辣人的视线。
「公子一人在此躲雨?」有人开口了,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来。
是宫万秋问的话。
「嗯嗯。」
「公子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男子?一名白肤青年,神色狡猾古怪;一名肤色……跟你一般。」
西门庭听到最後那句,心吊得老高,清秀的脸摇著。「我没见到。」
「是吗?公子若见到这两人,可要避得老远。这两人是江湖淫棍,不论男女,都惨遭他俩毒手。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可要小心谨慎了。」
「多谢兄台提醒。」西门庭抿嘴微笑。
宫万秋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完全不将另一名避雨的剑客放在眼里。「不过公子也可以放心,我专程追出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西门庭听他说到最後,仿佛一字一字充满恨意。他暗叫不妙,原以为宫万秋是为宫家小姐来追夫,最多也不过把拾儿拳打脚踢一番再扛回宫府,如今看来,分明是打算来个毁尸灭迹,让宫家小姐再也找不著拾儿……男人的妒忌更可怕啊!
西门庭见宫万秋缓缓抽出背後的长剑,再度暗暗叹气。细小的汗珠滑落颊畔,他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跟普通人打架也不会输,但对方若是个练家子,剑一出,他大概真会玩完,尤其宫万秋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他这条命,有九成九是笃定送给了拾儿吧。
「看过这两名江湖淫棍的赵嫂子曾提,一般肤色偏沉的男子,长相即使俊俏,也多属阳刚,但那名肤色像蜂蜜水的青年,生得纤细,乍看之下,有七分像女子,再一细看,浑身上下透著优雅,很显然,这人必定是少见的男子,赵嫂子才会如此印象深刻。我本以为,一个女人家的形容有多少帮助?没有明显特徵如何认人?今天一看,才知道她形容得真好。」
「……我从不知我这麽特别。」西门庭微微泛著苦笑。
「他呢?」
「早就分道扬镳了。」
「死到临头,你还顾及他,不亏为他的生死至交。」
生死至交?舌根苦意更甚。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句「生死至交」竟然得拿性命来换啊。
这时,宫万秋终於看了那剑客一眼。他见多识广,多少看出这剑客冷僻孤傲,绝不会多惹是非,但为防保险,他仍问道:
「这位兄弟可会插手?」
那剑客连张眼都没有,对於西门庭而言,宛如等了一炷香那般久之後,剑客才冷淡地应了声。
应声之後,西门庭立即弹跳而起,他的眼瞳映著直逼而来的剑影,身子极力往左抛去。
正暗松口气躲过第一剑时,右肩却传来暴痛,差点痛到晕了过去,这才发现宫万秋一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下一刻就是你的命了!说,聂拾儿在哪儿?」
「……」
「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反正聂拾儿也活不了多久,你这个生死之交就先下黄泉等著他吧!」
原来今天是他的死期,幸而恩弟已康复,他也见到多年的「信友」,已经没有什麽牵挂了!痛捂著肩伤,西门庭抿唇,眼睁睁瞧著他拔出剑,直刺他的心窝。
「锵」的一声,眼前竟然有抹人影挡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凝聚新的焦距,就瞧见宫万秋与这剑客打了起来。
招招如闪电,他根本无法锁住,只能暗惊江湖人果然可怕,他大哥虽也是练家子,但很少在他面前露招,是以方才他还妄想从剑下逃命。
「你说过不插手!」
「聂拾儿的命是我的,还轮不到你动手!」
「你跟他也有仇?」
原来,拾儿处处结仇啊……西门庭暗叹口气,很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肩头痛到他眼花模糊,神智逐渐不清,隐约地瞧见庙门口好像出现了个人,那人还很随便地提著自己的腰裤,边穿边走进庙……这麽随便的人,除了一个聂拾儿还会有谁?
「真怪,我明明没吃什麽脏东西,怎麽老跑茅厕……」聂拾儿一见宫万秋,立刻投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身子。「挺之!」
他立刻奔前,宫万秋见机不可失,挥剑相向,不料聂拾儿仿佛预料他的招式,身子一弯,避剑滑向前,宫万秋微愕的同时,那剑客的身躯已完全挡住聂拾儿的身影。
「挺之!」聂拾儿一见他肩头血流不止,迅速封住他几道大穴。
「你回来啦……」他气若游丝喃道。
「废话,我不回来救你,你准完蛋!你这笨蛋,会不会大喊?我也不过在外头解个手,你一喊,我一定听到,你这麽讲义气,我很感动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讲义气,我是痛得喊不出来而已……」
聂拾儿瞪他一眼,随即见鲜血染上他的颈、他的脸,他心头一阵诡痛,立刻把自己的外衣撕裂,身後打斗的影子交错,籍著微弱的火光,跳映在西门庭的血脸上,令他心烦气躁。他喊道:
「喂喂!要打出去打好不好?」
连头也没有回,仿佛料定有人能将宫万秋逼出破庙。也果然没有一会儿,庙内一片安静。
聂拾儿正要拉开他的衣服,西门庭虚弱低语:
「你要干什麽?」
「混蛋,你没看我充当大夫吗?」
「我……自己可以来……」
「你要能自己来,我都能飞天了!」
「……你会後悔的……」
聂拾儿见封穴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流血,咬牙道:
「你放心!我不会後悔!我知道你比我壮、比我强,我不会妒忌你,行了吧!」一把撕了西门庭的上衣,露出同样蜜色的肌肤,聂拾儿心跳一下,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都什麽时候了,还被一个男人所迷惑。他迅速包扎那纤肩上的伤口,忽然间,他好像不小心瞄到什麽,顿时僵住。
他不敢置信地,视线缓缓向下移动,瞧见他的好兄弟胸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完全看不出白布下的曲线。
「……挺之,你还清醒吧?」
「……嗯。」
「……我想,你的伤口还不致死,最多留个疤而已。」
「谢谢……」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然後很轻声地问:「你的身子受过重伤?」
「没有。」
喉咙顿时乾涩无比,但要问的还是得问个明白啊。聂拾儿的眼珠用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向那血迹斑斑的脸庞。
这脸庞多清秀、多宜男宜女,多引人胡思乱想啊,怎麽他一直没有发现?他擅易容,擅观察人之貌啊。
「挺之,我明白我这样问你很失礼,可是,你是男的吧?」说到最後,都在发颤了。
「女的。」
聂拾儿发出凄厉的叫声,捧著头跳离三步远,哇哇大叫:
「我完了!我死定了!我被骗了!是个女的!我岂不要负责吗?」脑海闪过一幕幕,在赵胖子家里硬挤在挺之身上,又想起在宫家的茅厕里还猛拍挺之很平坦的胸。「天!我刚才还不小心瞧见她的手臂!我完了!我不要娶老婆!我不想娶她啊!老天爷,老天爷你是不是看我太快活,存心设个陷阱要我跳进去?我还不想娶啊!」
「我也不想嫁。」
惨烈的控诉忽然消音,聂拾儿缓缓回头,很小心翼翼地问:
「挺之……不,西门姑娘,你方才说了什麽?」
西门庭虽已经虚弱到想要昏过去了,但仍好心地说:
「聂兄,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会要你娶,因为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我有什麽不好?」聂拾儿抗议:「我好歹长相不错,四肢健全,你是哪儿看不上我,这麽肯定说不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是……要娶我了?」
「那当然不!」聂拾儿心里泛酸,总觉得很呕。他说不娶是一回事,她说不嫁那当然最好!现在,他并不想娶个老婆回家供著,他还很贪玩啊,只是……心头就是很不痛快!
正要开口再表达他的小小不满,她就昏了过去。他很不甘愿地上前,瞪著她的脸一会儿,袖尾用力擦去她脸上碍眼的血迹。
「……」他嘴里不知咕哝什麽,然後蹲在那儿盯著她的脸。
一直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第四章
左肩的疼痛,让她被迫清醒。
痛痛痛痛……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麽痛彻心扉的感觉。她咬住牙根,靠著使力的右臂,勉强起身。
环顾四周,是间客栈吧。陌生的桌椅上还有几道污渍。
既然有人送她到客栈里,这个「有人」是谁,是可想而知了。她注意到床上内侧鼓起,像有东西藏在里头,她上前一掀——
既感无力又觉好笑。
即使无法带在身边,拾儿也要他的百宝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她睡外侧,内侧是他的宝贝,若有人来抢也得先经过她……真狠啊。
外头有细微的说话声,她走到窗边,用肩轻顶了下,窗被推了个缝,同时,陌生的男人声音若有似无传了进来。
「你这个兄弟真是硬骨头,宫万秋如何逼他,他也不肯说出你在哪儿。」
「是吗?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聂拾儿很快乐地说,随即又很哀怨地抱怨:「我宁可她别这麽好,我会很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