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恩微微一笑,又道:「义三哥,既然你特地调查过祝氏一族,难道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流传下来的面具吗?那面具如鬼,正是驱鬼最主要的法器,我猜这鬼面具早在第一代祝氏巫女出现时,就已流传在祝氏一族中。大哥、三哥,你们没有怀疑过为何十五在'变化'时,变得不像一般鬼,而是跟鬼面具一模一样啊?」
西门恩见兄弟俩都楞住了,他轻叹口气,转身面对半掩的窗,柔声说道:「所以,十五,你别再哭了,存心要哭得我心疼吗?」
他打开窗子,露出娇小的背影来。
「恶灵不会挽救我的生命,就算是,我也不放你走了。」他从她身后抱住她,神色虽温柔,接下来在她耳边的宣告却清楚又不容置喙的:「没有人可以带你走,就算祝氏一族因此而灭亡了,我也不会让你回去那种地方。是他们自找的,神明给他们过机会,是他们往外推,怪不得旁人,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是西门家的人了!」
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就像是把所有对祝氏一族的怨恨全流出来一样。哭尽了,就不再有恨了。祝十五反身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不管她怎么哭,依赖的胸膛始终没有离开过。
就算对自己还有不安、对他还有不确定的感觉,也在他的一番话中烟消云散。如果连他对自己是不是鬼的身分都能看得云淡风轻,她再被过去所影响,就太辜负他的用心良苦了。
小手悄悄环上他俯下的颈项,她抽噎地低语:「给我时间,我一定会忘掉祝氏一族加诸在我身上的言咒,我不是鬼、也不是恶灵!绝对不是!就算我不能为你祈福,我也要掌握自己的幸福!」
西门恩闻言,眼底溢满温柔,轻轻地微笑起来。
祝六的日光从西门恩移到屋内的西门兄弟。西门笑与西门义彼此对看一眼,虽未交谈,祝六却看出他们已无意执着在十五是鬼是神的身分上。
脑中忽地想起过去族人待祝十五的态度--
因为积年累月的流传下来,所以族人对她是恶灵的身分深信不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像西门恩这样提出质疑,而改变她的命运?
守护神……谁会想到守护神这种说法?真是难为了西门恩……看着西门恩轻轻吻着祝十五的发顶,不知在她耳边低喃什么,突地,祝六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姊生前曾提过鬼面具的确是久到没有人记得的年代里流传下来的,祝氏巫女行巫驱鬼,都须戴上它,再配上巫术咒语,方有威力成效--
心一沉,低喃:「为什么西门恩这外人会知道?真是推敲?真是……守护神?」一个地方、一个族,甚至一个人没有了守护神,会有什么下场已不须多语。
难道,这就是报应?报应数十代前祝氏巫女对西门家下了残忍的咒语,不知悔改,所以将祝氏的守护神送给西门恩?
「不,是祝氏一族先舍弃的,怨不得人。」祝六喃喃自语,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西门恩身上。
「原来,不是城里的人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只有西门恩。」
天地之间好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烛火熄了吗?她伸手想要抱住身边温暖的躯壳,却扑了个空,整个人翻倒在地。
她呆了一会儿,试着轻喊:「恩哥?」
他浅眠,轻叫就会醒,没有醒就表示--她吞了吞口水,喃喃道:「我又入梦了吗?」
好安静哪,好象世间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了。
「我不怕,我当然不怕,我又不是鬼。」她慢慢站起来,想起自己如今应身在赵将军的府邸。「我想起来了,恩哥坚持陪我来。」
连祝六也来了,她不明白,祝六只淡淡地说道她怕流了血,倒霉的有可能是她自己。是这样的吗?心里总觉几分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恩哥倒是微笑着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子夜,就是赵将军的七十大寿,选在今夜除鬼,就是怕熬不过大寿,她来了,只是穿上法衣、戴上面具装装样子,并无巫女能力驱鬼,只是在地上画着符咒,跳一下可能是驱鬼舞的舞蹈。
时值半夜,赵府前后院空荡荡的,没人敢出面打扰驱鬼的仪式,姓赵的将军紧张兮兮地睡了,王师婆在前院立坛念咒驱鬼,她在后院跳了一阵后……啊,想起来了,许是太累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恩哥一定不忍叫醒我,就让我多睡一下,却不料我坠进梦中。」
想起王师婆跟赵府仆役看恩哥的眼神就好笑,第一次发现原来三姑六婆之间流传的「真相」,可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之前在大街上对恩哥充满惊艳的眼神,已经变成同情又惋惜的表情。
就算在梦里,光是想也忍不住发笑。眼角瞥到有微光,笑容突地消失,瞪着光蔓延。
随着光,瞧见小鬼……
「天!」成群的小鬼在追逐,青面撩牙,往她跑来。吞口呢?吞口呢?
为什么没有吞口食鬼?
她惊吓过度,退了几步,却发现退无可退。群鬼之后,是王师婆持剑费力追着小鬼。
为什么她的梦里有王师婆?
就算梦见王师婆,也断然不可能梦见前院的场景啊。
还是……她跟王师婆皆入了那赵将军的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天啊!恩哥,救命!她怕吞口食她,也怕恶鬼啊!双足无法移动……为什么?她明明可以跑的啊,为什么跑不动?
惊恐之中,隐约觉得身后有物。是什么东西躲在她身后?
赵将军!
莫名地,她心中浮现这个想法,小鬼们若通过她,那赵将军就活不过七十大寿了!
王师婆!拜托,救命!
想喊,却发现喊不出口来。努力要招来王师婆的注意,却发现自已不管怎么挥舞,永远被黑暗笼罩;王师婆气喘如牛地砍着小鬼……
砍不完啊!
祝十五双臂护住脸,害怕地瞧见迎面小鬼个个血流满面,冲上前来要讨命--
恩哥……心乱如麻中,浮现西门恩的笑脸。他一口咬定她不是恶灵,是镇族驱鬼的守护神……好吧,就算不是守护神,也拜托她是一个最可怕的恶灵吧!
她合起眼,默念西门恩的名字,集中精神想着她要回去。她要回去,绝不要莫名其妙在这种梦里被小鬼吃掉--
她暗暗吸口气,双目突然暴凸大张,血盆大口对着将要逼近的小鬼大喊:「滚开--」
突然间,她的话就像是强大的旋风,将小鬼们一一地震往紧跟在身后的王师婆;王师婆见状,趁机举起剑,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小鬼们自动死于桃木剑下。
心跳尚未平复,祝十五呆愣愣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真的能驱鬼?
那,她到底是恩哥说的守护神或者是强大的恶灵?
「十五?」
远远地,又传来熟悉的叫声了,一股温暖的气流袭身,让她回过神来。
「是恩哥在叫我了……」唇畔竟不由自主地笑着,最后不由得开心地大笑起来,喊道:「才不管我是什么呢?要当守护神、要当恶灵,都随便吧,我只知道我是恩哥的妻子,那就够了!」
脚才跨出一步,竟发现自己能踏出阴影,心里直觉知道若是被光照着,王师婆就知道她也入梦来了。
迟疑了下,想起被视作巫女后接踵而来的麻烦与富贵,都不是她想要的,她真的想要的是--
「我从小到大的愿望是当巫女,偏永远及不上姊姊,那就让我当西门恩一个人的巫女吧!」
心结已开,她想笑、想抱着恩哥,想要很多很多……都是与祝氏一族无关的!
「无关了!让我从梦中醒来后,就与祝氏一族的联系断了,别再找我回去了!」她闭目低喃,随即又听见西门恩急促地叫她几声,身子忽然被提起,再张开眼时,已出梦外。
西门恩就在眼前,她忍不住开心地抱住他。他微一楞,低语:「十五,方才你睡着了,王师婆她--」
不及说完,就听见王师婆的大嗓门叫道:「祝氏巫女,老身除完了鬼,来瞧瞧你,却不料发现你梦周公去了,谁是南京城第一师婆,不用老身提醒了吧?」
「嗯!」她露齿而笑,忽见地上飘散的符纸。
西门恩轻轻搂紧她的腰身,担忧地低语:「有没有哪儿痛的地方?方才王师婆一来,硬先洒了满天的黄符说要驱个干净,你睡得怎么也叫不醒,我跟六姐忙着挥开,仍有一、两张不小心落在你身子上,会病吗?」虽说拨得极快,心里还是会怕。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心里奇异,她迟疑一会儿,大胆地拾起一张黄符。
「十五!」西门恩着急大喊,要打开她的掌心,她却不肯放手。「你放手啊!放手啊!」
「我不痛呢!」她轻声说道:「一点都不痛呢。」符纸在她手里就像是普通的一张纸。
为什么?因为符咒法力不够?还是其它原因?
西门恩见她果然没有痛苦难当,暗松口气,但仍连忙将她手中符纸抽走揉碎。
「你别再胡来,要试也不是这种试法。」差点把他吓死。
「恩哥……这是不是表示……其实我还是可以跟你走在外头,晒着外头的太阳?」不用东躲西藏,不用看到镇鬼物就吓个半死。
西门恩闻言,露出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是的,你爱在外头多久就多久,只要别忘了回家就好。」
祝十五开心得又想抱住他温暖的身子,忽地瞧见仆役奔出来大喊:「老爷醒来啦!王师婆,老爷说您救命有功,快进屋去!」
祝十五瞧那仆役鄙夷地望了自己一眼,又见王师婆离去之前得意洋洋的神情。
「到了明天,是不是又会有一连串的传闻?」而且可以预料不怎么好听。
「十五,你在意吗?」他轻声问道。
祝十五眯起眼笑嘻嘻的,满足地投进他的怀中,回头看一眼赵府,一语双关地答道:「我才不要当'三姑六婆'里的其中一个呢。」
西门恩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快乐,但她能开心,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什么,只是握紧她的手,微笑道:「回家了吗?」
「嗯,回家了,回西门府,回有你的地方,回真正属于我的家。」
尾声
忙碌的妇女穿梭在回廊间。
「少爷,你怎能进去?在外等着吧。」
「已经一天了……」西门恩蹙眉,听见屋内传来叫痛的声音,脸色不由得微白。「刘产婆,真的没事吗?我妻子她已经痛了一整天了……」
「恩弟,女人家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西门笑搭住他的肩,正要安慰几句,却见他投以「你是男人家,真懂女人生小孩吗」的眼神,只好尴尬地笑两声:「我自然不懂……」
没成过亲,府中也没有兄弟的媳妇生孩子,当然没有什么经验啊,能怪他吗?
「反正啊,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蹦地一下,就跳出来了。」西门义轻松自若地饮茶摇扇兼赏花。「恩弟,你先坐下,哈哈哈,我想到就开心啊!几年前,恩弟还奄奄一息时,聂老四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为他兄长主持书肆,当时把我气得牙痒痒的!他了不起啊,哈哈,了不起到咱们恩弟成亲生子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
啊!他的心情真好,果然凡事不能看开头,恩弟跟十五成亲时匆匆忙忙的,连点喜气都没有,等孩子满月了,一定要请聂家老四过府喝一杯满月酒好炫耀。
屋内尖叫断断续续,屋外西门恩心里着急,来回在院里走动;尖叫愈密集,他走得愈快,额面汗珠不停滑落。
「要当爹的人,都是如此吧?」西门笑叹道,走到亭内喝了一口茶。
「大哥,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西门义轻声问道。
西门笑微地一楞,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笑答道:「恩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不及再深谈,屋内忽地传出婴儿哭啼的叫声,屋外众人一呆。
「十五!」才走两步,忽地胸口气闷,难以呼吸。
槽!
「恩弟!」西门笑眼明手快地扑上前,及时扶住他直挺挺倒下的身躯。不会吧?难道西门家历代的惨事又要发生?
「我……没事……」西门恩大口喘气:「我只是又忘了……」
「忘了?」
他苦笑,紧握住西门笑的手,道:「我忘了让十五吃苦,我自然也是要受点罪才公平的……」
「啊……」突然想起西门恩曾说过若是让十五流了血,亲人会受难。女人生子当然会流血……
「我没事,大哥……拜托你……别让十五担心,就说我高兴得昏倒了……」终于用完最后一分神智,颓然倒在西门笑的怀里。
西门笑闭了闭眼,轻声叫道:「义弟,去找大夫来。」
「好好,我立刻去!立刻去!」
「你叫别人去,你留下照顾恩弟。」
「啊?那大哥你--」突然瞧见抱着西门恩的兄长满头大汗。
「你的茶……有问题……」
茶有问题?不会啊!他喝了好几杯,怎么就不见出事?
「等等,等等大哥,你跟恩弟太重了,我抱不动啊--快来人啊--」
数年后--
一回生、二回熟,凭他西门义在商场上横扫千军的名声,怎么会斗不过祝十五那么一点小小小小的血呢?
京城有名的大夫已在偏厅等着了,饮食也经过特别的注意,他就不信还会闹出什么场子来!
「爹,娘在叫疼呢。」小小的男孩抓紧亲爹的手。
「是啊,娘再疼一下下就不疼了……」心神分了一半给儿子,西门恩叮咛他道:「你千万不要随便乱跑,要不舒服一定要说,懂吗?」
「好。」小男孩用力点了个头。
西门恩露出淡笑来。这孩子外貌极酷似他,性子却像十五,让人十足的心怜。
「你娘很辛苦,所以我们要分担她的辛苦才公平。」
「好。」
「这一次我倒要看看怎么分担法?」西门义喃喃说道。
上回的满月酒席,请得有点小窝囊,来送礼的宾客嘴里是说夫妻情深,西门恩才会紧张得昏迷过去,背后却道他们西门家的男人好没用,连女人生孩子都会昏倒。
啐!幸亏送礼来的聂老四没跟着那群媲美三姑六婆的老头们碎嘴,不然新仇加上旧恨,说不得会控制不住自己饱以老拳。
他的眼角瞄了下院中的祝六、阿碧,西门笑跟恩弟父子,还有几个备着的家丁,其它的丫鬟忙着烧热水穿梭在回廊间。
除了恩弟父子之外,其它人严阵以待……他瞧见西门笑双臂环胸,目露警觉,显然十分小心这一次的「灾难」。也对,上一回这兄长也是三姑六婆的闲话重心,一个练武人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倒下,虽未明说,但心里羞惭万分,这一次自然是格外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