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激动时,就会抓住她;不是摇着她的肩,就是抓着她的手。她原以为这是他的习性──情绪一激动时,就会拉着周遭的人,但他们跟着邵开春一路坐着马车来的,沿路上,也没有见他拉着邵开春猛摇晃啊。
“对不起,连累你了。”他喃喃道。罗灵琇不得不靠近他,方能听得清楚。
“我跟开春小时候跟着爹上城来拜年过……”
“哦?”
“那时瞧过我的人都觉得很好奇,我跟开春怎会是双胞胎?我人丑又大头,遭人指指点点,我虽心里难过,却不敢跟爹说,我怕他也感到丢脸,我……我……不太喜欢进城,这也算是部分的原因。”
“二哥,你的头真的满大的,如果我躲在你的大头下,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遮雨?”
“啊?”他楞了下,往她瞄去,瞧见她满面笑容。他的心酸事有这么好笑吗?头大也不是他的错啊……他见她忽然伸出手臂勾向他的肩,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咱们现在这样子像什么?”
勾肩搭臂的,当然不三不四,对她的名声有所损害。他不安地看着旁人凸出的眼睛,又看她向自己眨了眨眼,小声说道:
“你在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拿我当哥哥看待,也不可以……”
“我现在是男儿身呢。”她眉开眼笑道。指指自己戴着暖帽、穿着男孩衣服,邵兰草还不明白她话中意思。突然间她双掌合十,低语:“大嫂,侵犯一下下你的宝物,小妹没有邪念,没有邪念。”
“宝物?”
她突然俯前亲了一口他蜜色的颊畔,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同时彷佛听见好几只眼睛凸出掉下地的声音。
“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颤声问道。
“年关将近,开个小玩笑嘛。”
“这种事能开玩笑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是不伦不类?”他的声音微颤,脸颊热烘烘的。
罗灵琇看他真的保守得紧,压低声音说道:“不伦不类也是咱们的事,二哥,你的烦恼真多……”见他微微呆了下,正要再叫他不必太在意旁人的看法,忽然看见布幔之后走出掌柜的老婆。
“扑通”一声,两人心口齐跳,紧张地看着对方。罗灵琇稍稍从他大头下往布幔偷瞄去,瞧见那婴儿躺在里头的桌上,挥舞着四肢。
“二哥,我看那老板娘是出来帮忙的……”
“所以我们可以偷溜进去?”邵兰草难得灵光地接道。
两人同时对看一眼,心口又跳了一阵。邵兰草没有干过这种事,他不由自主地抓着她的小手。
“二……二哥,我当把风的,你觉得如何?你进去瞧,我在外头照应着……呃,好啦好啦,你的大眼好大,掉出来的眼泪也很大颗,都快吓坏我了,我跟你一块去就是了。”
邵兰草不忘先放碎银子在桌上,两人才慢慢地缩小缩小再缩小,降到桌下,再偷偷摸摸地爬向柜台。
他们这一桌离柜台极近,掌柜到厨房去,老板娘上二楼招呼,罗灵琇满脸通红地跟着他的屁股往柜台移动。
突然间,她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他们。她悄悄抬头,瞄到柜台另一头的桌子坐着一名背着长条物的青年歪着头在看他们。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见那人的眼神似乎好像在说:邵兰草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却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
她还是陪着笑,汗流满面,看那人没有意思要大喊,她便赶紧跟着邵兰草钻进布幔之后。
“在这儿!在这儿!”邵兰草一见那婴儿在桌上,他立刻跳起来激动地要抱起那女婴。
“二哥!二哥!搞清楚,你要搞清楚啊,她是姓石,可是姓石的有两家,不见得一定会是她,你没见过大姐姐的脸,那快想想有什么特征?”
“她的头发很黑很长很亮很美!”
“这女婴还是秃头啊!”
“啊,这,这……她的背很美很白很细很滑很……”他咽了咽口水。
她好心地接道:
“很令人垂涎?”
“呃,可以这么说啦……我年纪愈大,每回见她,心里老直跳着。”
“可是哪个女婴的背不是很美很白很细很滑……不然,二哥,你看看她!看看她!有没有感觉?有没有心跳得很快的感觉?”
邵兰草直瞪着那想要说话的女婴,努力地瞪、努力地看,怎么看,眼里都是一个女娃娃的样子。
“我的心是在跳,可是感觉不一样啊……”他一定可以认得出来的!一定办法可以认得出来的,如果认不出来,那就是!“会不会她是男的?所以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男的?”这二哥是昏了头吗?
“搞不好老板娘是在照顾其他婴孩,她自己的女儿不在这里。灵琇,你帮我看看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我?”
邵兰草用力点点头,说道:
“她若是女的,又不是我梦里的大姐姐,那我偷看了她的身子,岂不是要负责吗?”
“那我呢?万一是个男婴……”
“机会很小,拜托你了,妹子!”
罗灵琇瞪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角落,背过身子。事关未来大嫂的事,他倒变得挺聪明,而且很过分呢。
“为什么我要认你当二哥呢?”她喃喃道。看着婴儿朝她笑着,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地拉开包着婴儿的布。“不怕不怕,我看一下下就好。他怕他名节毁了,他的大姐姐不要他,其实我也很害怕啊……”
她的视线随着锦布的褪去,看见婴儿的小胸胸、小肚肚,接着是……她咽了咽口水,半合着眼,从眼缝里溜出去瞧着那婴儿的下半身。
“你们是谁啊?”
“啊!”罗灵琇受到惊吓,脱口大叫一声,往门口瞧去,看见生得富泰的老板娘正错愕地瞪着他们。
邵兰草连忙上前解释道:
“我们……别误会,我们不是要偷……不是要偷婴儿的……”
“偷婴儿?”老板娘尖叫起来。看见自己的女儿露出赤裸的小身子,而眼前这两个男人正看尽她的身子。“那口子啊,有人抢咱们的女儿啊!”
“我没有……我没有,我连看一眼都没有!”
罗灵琇拉住他拼命摇晃的双手,瞧见刚从厨房冲回来的掌柜正拿着菜刀,她倒抽口气,拉着邵兰草就往窗口跳。
“二哥,快跑!”
“我们没做坏事,只是要看看……”
“有人会信吗?若是被抓到了,送到衙门怎么办?你大哥不是正要学着做生意吗?若是让人知道他弟弟在干偷婴贼,还有人愿意跟他做生意吗?”
邵兰草闻言,脸色顿时发白。一想到会连累邵开春,他一翻过窗子,双脚一落地,“咻”地一声,他冲向街口的速度极快。
罗灵琇张大嘴,瞪着他踩过的地飞溅出水珠来,淡淡的沙尘撩起,她身后传来怒骂声:
“臭小子!敢轻薄我女儿,你不要命了!”
她回头一看,看见掌柜拿着菜刀往她这里冲来。她吓极,闭起眼睛拼命地往前跑,嘴里喊道:
“我不是!我没有!二哥!救命啊!我没有轻薄!我不是!”她奋力地跑着,但她身子娇小,双足跨不大,又才刚开始走路走稳了,她跑着,听着身后愈来愈近的足音跟菜刀划过空中的声音,她心里一急,跑到一半,狼狈地扑倒在地。
小雨仍然在下着,污水溅了她满脸都是,整个身子都陷进泥水之中,她害怕地喊道:
“二哥!二哥!救命!我不要被留下来!二哥!二哥!我不要再一个人了!二哥!”远方滚滚沙尘混着污水及时煞住,又倒冲回来,形成小小的风暴。她眼角好像瞄到巷口有邵开春的身影,但他好像要避嫌,不愿出来相救一把。
她还来不及从水泥里挣扎起来,突然有人冲到她的面前,将她一把抱起,丢到背后。
“抓紧!”
她一楞,背着她的人双足一冲,她差点飞出去,赶紧抱住他的大头。
“不要跑!还我女儿清白来!”
“不跑不行啊!二哥,快冲啊!”她勒住他的大头,直喊道。
“庙在哪里?往哪个方向?快!”
“啊?在……在东边,对对,出了客栈往东边跑!”这时候他还不忘寻找第二个石家婴儿,她简直佩服……得想要勒死他了。
他跑得极快,彷佛背上根本只是背着一个小布娃儿,水珠不停地从她脸上滑落,她看见街上买年货的人纷纷走避,免得被他溅起的水花喷到。
景物一直向后退,像是一幅又一幅的画,很快地从她的眼前晃过。这种感觉……好像曾经发生过,在很久以前、在她睡着时、在她的梦里……她曾经有过的人生像走马看花一样,不停地倒着播放着,引起她心里的怨恨、她心里的不平……
可是……她不要怨恨、不要不平了,现在她很想高兴地活着。她慢慢仰起脸,望向灰白的天空,现在就算有很多遗憾,可是还有很多快乐的。
“你……你笑什么笑?”邵兰草忽然听见她的笑声,心里觉得奇怪。他们是在逃命,可不是在玩啊!
“没,我没有笑……”她双手赶紧捂住嘴,但整个人又差点飞出去,连忙抱紧他的大头。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大头其实给她很安心的感觉,所以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刹那,就觉得他很温暖,可以给她足够的亲情。“二哥……我真的没有笑你的意思,但是我想提醒你,你跑得太快了,咱们过庙了。”
第七章
跑到庙前,寻了半天,找不到那个石姓人家住在哪儿。本来要问人再细找的,后来雨愈下愈大,只得暂时躲进庙前屋檐下避雨。
冷风吹来,穿透罗灵琇浑身湿透的衣服,她忍不住掩嘴打个喷嚏。
“很冷吗?”见她微微发抖,邵兰草赶紧脱下厚重的冬衣披在她的身上。“衣服外头沾了点雨水,但还算温暖。你等等,我去请问师父可不可以腾个房间让你换衣服,免得着凉。”
她不及喊住他,就见他迅速地钻进庙门的人群里。
她只好发呆似的站在庙前的屋檐下暂时避雨,看着求神拜佛的妇女进进出出的。年节到了,保佑平安的不少,香火的味道扑到鼻间,诵经与祈愿的喃语模模糊糊地传进耳里。
千百年来,世间有多少人向上天祈求心中的愿望,其间又有多少人曾经得偿所愿过呢?她的心中闪过此念,不由得双手合十,低喃:
“天上若有神,我二哥邵兰草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祈求上苍能让他早日找到他梦里的大姐姐,共偕……”迟疑了下,才道:“共偕连理,可是不能抛弃我这个妹子喔。”
她见有路人带着小孩挤进屋檐下避雨,人太多,她思量了会儿,走下阶梯,快步跑向庙前对街的一棵树下避雨。
树旁贴着衙门发出的公告纸,她慢慢地认字,自言自语道:
“官府在征稀有兰花的品种啊。”
她曾听兰草提过,世上各花都有其价值,兰花早在极古之时就有“王者之香”的封号,民间虽已普遍栽种兰花,但宫中仍然喜欢培育珍贵稀有的兰花种。
二哥他爹辞官之后,也在府中醉心兰花的种植,她曾偷偷爬上高墙,看见邵家的花园里都是在普通兰谱里可以看见的花种,并没有什么特别,显然主人纯以养兰为乐,而不计较花类品种的稀有。
“灵琇?”
她转身瞧见他在庙门口张望,她笑着向他招招手。“我在这里呢。”
他循声看来,直觉露出傻气的笑容,跨步往她这里走来。
他的身后是庙门,淡淡的香火味与诵经飘来,混合着一股异香;他的身姿行路明明正常得很,偏偏在香火袅袅中,显得优美而典雅。她的眼角觑到侧身经过他的旁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转身瞧他,她想将目光掉开,却难以控制。
她发呆地看着他彷佛走在香火上,淡淡幽香扑鼻,让她一时失神。
“灵琇,你跑来这里躲雨啦。”
他的笑声惊回她的神智,她一楞,用力眨眼,看见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他身上的香味依旧,到底是出自何处的?一个男人怎会有这种体香?她心里有无限疑惑,却问不出口来。
“我很引人注意吗?”他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我进庙里,一直有人盯着我瞧。我的头虽大,可也没有大得吓人吧?”
“不是这样的。”她脱口。旁人盯着他看,不是因为他头大,而是……而要她怎么说?
明明他长得并非绝颜,却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注意到他,离不开视线的。
邵兰草见她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笑了笑。眼角看见公告纸,走上前细看,摇摇头,说道:
“一定又有不少人要上山采兰了。”他怕她对这世间的事还不甚了解,便细心地解释道:“我听爹说过,每逢宫中征兰,总会有不少人上山求求运气,若是发现了不曾见过的兰花人透往宫中培育,将来是绝对少不了好处的。”
“哦……二哥,你府里养兰多年,难道没有想过上山试看看吗?”
“爹曾提过他当官时,曾有人送一株名贵兰花,没多久害虫蚀了这株兰花,爹很心疼。兰花适合在空谷中生长,若是强植它处,不是真心爱兰的人是照顾不了的。”他话题一转,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庙里只准女客逗留,我本来想说你是女孩家,在里头避雨应该是可以的,但我又怕人家发现你是罗家姑娘女扮男装的,跟我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对你的名声也不好……所以你忍着点,咱们就在这里避避雨,一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开春那儿。”
她点点头,道:
“好。”
邵兰草微微一笑,正要再跟她说话,忽然间眼皮沉重,困顿起来。
“二哥?你累了吗?也对,你背着我跑了好远的路,我们靠着睡一下,好不好?”
他闻言,心一跳,直觉道:
“这……不太好吧?”奇怪,他为何要心跳?是太纯情了?还是因为其它原因?
“二哥,咱们是兄妹,你老这不好、那不好的,是不是真将我当外人看待?”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老觉得一近她的身,心里就有股不对劲的地方;若跟她说了,他怕自己无法表达清楚,她会以为他仍将她视作外人。
但是那种不对劲就像是有人在敲着他的心口,一直有什么束西要破胸出来,告诉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