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白云之间,没有穿任何的衣服,长发流泄在地,背后贴靠着一个美丽的孩童……说美丽,是因为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形容了。老实说,他第一次瞧见那样美丽漂亮的孩童,连开春都比不过这孩子。
这孩子像靠在少女赤裸的背上睡着了。小小的身体差不多跟他一样大,白皙的童颜透着淡红,睫毛浓浓长长又卷翘,小嘴如菱,乌黑的细发扎成双髻,幼儿般的身体罩着若隐若现的黄色纱衣……
每次当他将那孩子看清楚的时候,就是自己顶替那美丽孩童,盘坐在少女背后的时候。
他脸红地悄悄张开一只眼睛。果不其然,自己已经与少女背对背地坐在一块,那孩童不知到哪儿去了。
背后传来的少女体温,让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你……你好,好……好久不见了。”
那少女一句话也没吭,他无法转头偷颅她,怕梦突然惊醒。
他傻傻地笑说:
“我告诉你……我离家出走了耶……我第一次离家出走,不过好像小心睡着了,不然我也不会跑到梦里来,对不对?”
少女仍是没应声。
“那个……你不要以为我是坏孩子喔。我……我也不想离家出走啊,外头那么冷,连条棉被都没有,我都快冻死了……可是……可是……”从离家后隐忍的泪,忍不住掉了出来。“我太笨,又丑,头又大,没有人喜欢我……开春又老爱欺负我,我告诉你,他是我双胞哥哥,我一直怀疑其实我是外头捡来的,不然同是兄弟,为什么长相差这么多?连开春都不喜欢我这颗大头,我又不是自愿啊──”他想起先前开春找到躲在床铺下睡沉的他,硬是将他从小养到大的小石头抢走了。他去捡,却在拉扯之间双双跌在地上,他的大头撞上门槛,痛得他差点晕过去,开春却没有事,可,为什么梅儿找大夫来时先瞧的是开春,而非自己?为什么连哺育自己的奶娘也疼开春?
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开春其实是很坏的吗?有好东西都给开春;开春不开心,就来找他出气,却在爹娘面前装乖小孩,让自己替他背罪……这些他都可以忍受,他没有办法接受的是,上天给他连本《论语》都背不起来的笨笨脑子外,为什么要给他一颗丑大头?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抢我的宝贝石头!”鼻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有些发冷,头也有点痛。“他明明知道人人的眼光都放在他身上,而我只有这颗小石头跟我这么久……有它,我就能梦见这里、瞧见你,可他偏要抢,我忍无可忍,才离家出走……”
好像愈来愈冷了,他用力抹去鼻水,偷偷觑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想要伸出手摸一下,心里又不敢。
“那个……你让我待在这里好不好?我不想回家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人会想到我。奶娘说,爹虽辞官回乡,但他在朝廷里仍然有影响,她说的我不懂,却明白她说开春将来一定会有当官的命。什么叫官,我可清楚了,那是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开春可以很容易地爬到那里,我……我当然追不上他,只能笨笨地守着家里一辈子。我还偷听到奶娘说她女儿很喜欢开春呢,我明明记得她女儿只见过开春一次,当时我也在场,开春甚至连瞧她一眼都没瞧,自然也没有交谈过,为什么她会喜欢开春?我也在场啊!难道……人长得好看就能得到旁人的喜欢吗?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好看的人其实是很坏的呢?那我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让人喜欢了吗?”
他愈说愈激动,眼泪跟鼻水齐流。
过了一会儿,他怕身后的少女吓到,连忙抹去脸上黏答答的水。小声说着:“大姐姐,我留在这里好不好?反正我也不想回家了,就让开春去当爹娘的小孩好了,我在这里……不会吵、不会闹,很好养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会嫌弃我人丑头大,还肯听我说话,我……我心里很感激,我虽没有看见你的长相,可是我想你一定比奶娘她女儿还要好看……不不不,我怎能这样说呢?就算你跟我一样长得丑,我也不嫌弃喔。”
好冷,为什么愈来愈冷呢?
他用力吸吸鼻水,觑到她赤裸着身子,好像一点也不怕冷。他从小一作梦就会梦到她,却从未听她说过话或者穿过衣服,她不冷吗?
他都快冻死了……他瘦巴巴的手指轻轻碰一下她的背,暖暖地……如果在这里睡着,一定远胜过他在路边睡着的感觉吧?
他的心跳有点快,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偷偷抓住她一络软软的、像丝绸触感般的长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触她身子的一部分,他还来不及感动脸红,突然间一阵晕眩霸住他的大头。
糟!
“不要!拜托,不要!”他着急地叫道。
下一刻,他定神一看,自己的身子已迅速飞离那少女,那少女连动也没有动过,她的背后又是那个美丽的孩童靠着……
他发现她的长发仍被自己紧紧握着。如果他不放手,她不是会被扯痛吗?可是他一放手,自己又要醒在那个冷冷的路边了吧?转念之间,他直觉地放手,心里好嫉妒那个美丽的小男孩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留在她的身边,而他自己只能在靠着她时,幻想自己就是那个美丽的孩子;幻想大姐姐是他一个人的,连开春也不能跟他抢;幻想少女其实是很重视他的,才会不曾出声嫌他吵过……
他无法控制自己地一直往后飞去,知道自己快要醒来了。醒来之后呢?他好饿又好冷,头也痛痛的,但他不想回家啊!
他愈来愈冷,看着梦里的景物飞窜而去,以为自己就要回到现实的刹那,突然间人生中出现一只白皙的手,及时拉住他瘦巴巴的手腕,止住他的飞行。
第三章
抓住他的人,是一个……好奇怪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的黑袍,帽子虽然罩住那人一小部分的脸,但他仍可窥见那人的容貌。只是就算再如何细看,还是无法说出那人的相貌是美是丑,因为这人的表情……好空白喔。
“我……我还在梦里吗?”他呐呐地问道。
“嗯。”
“可是,我平常在梦里没有看过你……你是谁啊?大……大哥哥?”他试探地叫道。瞧见那人并没有骂他喊错,可见性别真是个男的。
冰冰凉凉的手拉着他往别的地方跑。那人的脸虽无任何的表情,却隐约能感觉他在东防西防些什么。
“大哥哥,你在防什么?”
“我在防一只害虫。”
“害虫?”他的梦里何时也出现怪虫了?正觉奇怪,忽见这人已带他到一处府宅之前。
这府邸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却说不出何时来过这里。那大哥哥脚未停地拉着他穿过高墙时,他吓了一跳,而后还算不笨地想到这是梦,自然可以穿梭来去任何的地方。
“这是哪儿?咱们来这干嘛?”“这是人间罗家,我带你来,是更正错误。”
“更正错误?”他傻傻地重复,注意到他们通行无阻地穿过好几间楼房,才在某间房里停下来。
他好奇地瞧着这间有些简陋的睡房,里头的床上有个人正睡着……他的鼻水又流下来,心想着这人真好命,大冬天的能在被窝里睡得舒服,而他自己却得在路边抱着没法保暖的小石头打颤睡觉,这人世间真不公平啊。
他上前一步,瞧见睡在棉被里的是个小女孩。比他小一点儿?脸色白白,跟他一样瘦巴巴的,长相有点……他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我是不是看过她啊?”有点眼熟呢,但一时半刻让他说不出长得像谁。认人这功夫是开春的拿手,而他很笨,不太能认呢。
“你当然是看过她的,因为那是我的脸。”
“啊?原来大哥哥跟她是兄妹啊!”
“我跟她一点也没有关系。她本来不该出生,所以她没有脸,我便把我的一张脸送给她。”
“赫!”
他闻言,骇然地转身瞪着那大哥哥。
那大哥哥的身躯看起来不大,最多虚长他个七、八岁,全身罩在黑色的袍子里,看起来更显身瘦,脸色白得有些惨绿……他这才发现无法描述大哥哥的长相,是因为他虽有脸皮,却连说话时都没有任何的表情,像空洞的……面皮!
忽然间,他想起开春最喜欢在他睡前说些鬼故事来吓他,里头正有一个是把人的脸撕下来贴在鬼脸上的故事……他瘦小的身躯开始发起颤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的脸很丑很丑……”
“我虽是鬼,却没有想过要撕下你的脸皮。”
真的是鬼!
“鬼啊!有鬼……有鬼啊!”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连滚带爬地缩在床边角落里,大头没处藏起,只好塞进不停发抖的双膝里。
他完蛋了!完蛋了!
这就是他离家出走的报应吧?让他遇见一个鬼……鬼耶!开春嘴里那种会吃人的鬼耶!
“我……我的肉好硬又好干,一点也不好吃,真的!好吃的是开春,你去吃他,不要吃我!他长得好看又聪明,你吃了他,一定会变得跟他一样讨人喜欢;我的头又大又硬,一咬就会咬断你的牙齿,拜托,不要吃我……呜呜……”谁来救他?娘?爹?还是奶娘?他真的在作梦了!根本没有人会来救他,呜呜,是他歹命,是他自找的。
“你的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那鬼像无视他的哀泣,冷冷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我走,虽说浪费了七年,但从头再来一次,说不得还赶得上你九十三年后的百花宴!”
他打断那鬼的话,直觉问道:“跟着你走,那不就是死了吗?”
“你也差不多要死了……”那鬼的身子微微震动一下,像听见什么,空白的表情微微有了恼怒。“有人快找着你了。”
“有人找我?”他惊讶得忘了哭。有人发现他离家出走了吗?是谁?是爹,是娘,还是梅儿?他还以为就算他离家出走几天,也不见得有人发现他失踪。在邵府里,是谁偷偷在关心他?
趁着邵兰草呆楞的时候,那鬼继续说道:
“你还是跟我走了吧,我替你排好投胎的时间,这一回,我保证不骗你,让你有一具美丽的躯壳跟脸皮。”见他一脸惊惧,鬼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很讨厌你的大头脸吗?重新投胎后,我还你原本面貌。”
“我原来的面貌?”他呆呆地问。
那鬼显然发现与一名七岁孩童不易沟通,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兰草,你忘了前世与我的勾结吗?投胎转世之前,我诳骗你说灵石中的魂魄已收在我袋中,届时只须将她放在与你同一具的母体之间,出生之后必成姊妹,你守着她八年、十年,保她未死,也算是完成了你的任务,你就可早夭回天上,重作你的兰花神仙,而不必浪费百年的时间去寻她。你被我骗了,投胎之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原想你极为骄傲,必会承受不住而选择再投胎,就算欺骗你一回,也用不着几年,但我却忘了人间的婴儿一懂了说话,便开始忘却前世种种……你跟我走,这一次,我不骗你。”
邵兰草呆呆地看着那鬼,努力吸收这番话。
“你在跟兰花神仙说话?”他重复。
“是的。”那鬼点头。
邵兰草用力吐了一口气,忍不住抹去满头的汗。
“鬼大哥,吓死我了,你是在跟……”他转着他那颗大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娃儿。“你是在跟她说话吧?那,可不可以先放我走?”
他宁愿在路边挨饿受冻,也好过在梦里跟鬼相处。这鬼的容貌虽不可怕,但任谁知道见了鬼都会活活吓死吧?他还算胆大……唉,就可怜了那个还在睡大头觉的小女孩了。
“现在她只是一具空壳子。我是在跟你说话,兰花仙子。”
“我?”他傻傻地重复。
张大眼睛慢慢地把自已的大头往左边移去,发现那鬼的视线跟着他的大头跑;
他又偷偷往右边移动,鬼仍是锁着他可怜的大头,这鬼真的以为他是兰花仙子?
“我明白了!鬼大哥,你一定搞错人了,兰花仙子指的是开春……对,一定是他!前两年有算命仙来咱们家算开春有没有当官的命,那老头儿说开春的前世跟兰花渊源很深。”他拍着自己瘦弱的胸,傻笑:“原来不是找我,是找开春的,呵呵,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
他丑,但是可以活下来;开春好看,所以得早夭……早夭?那是不是表示以后爹娘的疼爱都会摆在他身上?是不是表示他不会再被开春欺负得离家出走?是不是表示他以后可以再也不用见到开春……
不要再见到那个成天爱欺他的臭哥哥……想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开春虽然待他不好,但总算还是兄弟;他的书念得是没有开春好,却也知兄弟相残是人间的悲剧,他没有杀开春之意,但若眼睁睁地看着开春被这鬼撕了脸皮,他这当弟弟的好像也算……见死不救吧?
“那个……咱们打个商量,鬼大哥,你让我好好想想,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开春的下落,我……我先走,好不好?”
“你自然是要先跟我走的。”
“咦?鬼大哥,你别误会,我是说,先让我从梦里醒来吧!”拜托,谁来把他摇醒吧!他只不过是贪睡了点,只不过是跟那个大姐姐多说了话,这鬼就莫名其妙地跑来打扰他们……啊啊,该不会那大姐姐才是兰花仙子吧?
当神仙的,一定都是美美的,他虽没有见过大姐姐的容貌,但想必有几分神仙的长相,不像他的头大大的,开春老爱敲着他的头贼笑。可恶!开春若在场,一定能够智退这鬼大哥;而他够笨,就没法逼退对方。
“走吧,反正依你这样,也活不久了。他来,也是不及。”那鬼又探向他。
邵兰草心一急,转头就跑。
那鬼微讶,叫道:
“我让你生得漂漂亮亮,不好吗?”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是!你找错人了,救命啊!娘!娘!”
“人间七岁,不过小小孩童,难以沟通,我将你拘上轮回道,你自然明白这一切始末,若是因我而让花神竞试出了错,我可会受罪罚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啦!神不会作弊!我娘说神都是很高贵的,你想骗我入地狱,我没那么笨!”邵兰草边跑边叫,他不知要在梦里跑多久才会醒来。他费力地跑着,心口逐渐喘起来,头好痛又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