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吃甚么药,给我拿出去!」
「珩,这样是不行的,你的脚──」
「我说拿出去,妳是没听懂是不?」
杯盘遽然碎裂的声音,划破了南宫山庄宁静的清晨。
正在干活儿的下人,闻声只是往侧厢院看了眼,又各自忙起自己的工作,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
从出事之后,南宫珩变得格外暴烈的脾气,让下人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仿佛被诅咒似的,一个月来南宫山庄接连出事,先是南宫琰,后是南宫珩,最后连向来坚毅刚强的南宫夫人,也因过度忧心而病倒了。
如今整个山庄,像是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霾,那股说不出的紧绷气氛,宛如大祸临头的前兆。
衣水映看着满地的碎片跟药汁,忍不住叹了口气。
「珩,你这样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
看着蹲下身去捡拾一地碎片的衣水映,南宫珩强自压抑她被割伤的担心,遽然别过头去。
「我怕这一喝,丢的就不只是一双腿,而是一条命。」他话中有话的暗讽道。
「珩,这是霍公子开的药方子啊!」衣水映不敢置信的倏然抬头望向他。
「怎么?听妳的口气,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南宫珩眯起眼,像是想看穿她。「毕竟他长得俊俏潇洒,身分也非比寻常,妳一定巴不得离开我这个阴阳怪气的瘸子,投向他的怀抱吧?!」
「珩,只要你还需要我的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你。」
衣水映那美丽而平静的表情惹怒了他。
「收起妳那自以为慈悲宽容的姿态!」他大手愤怒一挥,触手可及的东西应声碎裂一地。
「妳懂那种感受吗?一夕之间成为一个残废,寸步难行、样样得依靠他人,软弱无助得宛如一个三岁孩童──不,妳不懂,妳只会装模作样,施舍所谓的怜悯,好让我更像个无用的废人!」
他宁愿她脸上露出一点不耐与嫌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于他近乎蛮横的无理取闹,毫无怨言的默默承受。
他尖锐的话,让衣水映脸上浮现一抹深受刺伤的表情。
「我从不曾有过怜悯你的念头,我只恨不得受伤的是我!」
闻言,南宫珩心口蓦的一紧,心底遽然涌出曾经对她有过的浓烈感情。
「为甚么不离开?」他蓦然将脸埋进掌心里,痛苦的喃喃说道。
为甚么不离得他远远的,好让他保留最起码的尊严。
衣水映平静的摇摇头。「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她那绝美的容颜、坚定的神情,是那样的撼动人心,几乎击碎了他心里高竖的防卫。
「你的手受伤了!」
南宫珩怔然看着她轻柔的拉过他的掌,以棉布轻轻擦拭着掌心沁出的血,那祥和恬静的表情,竟让他无端想起初春的湖水。
「我让环儿去给你端点粥来好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惊起了他。
看着她美丽脸庞上写满的关心许久,出乎意料的,他竟然点头了。
「好,不过──」他两眼定定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我要妳去煮!」
楞了下,衣水映随即漾起笑。
「我这就去。」只要他愿意吃点东西,就算要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然而衣水映却料不到,他那过分平静的脸孔后,隐藏的却是另一种用心。
满怀欣慰的衣水映兴冲冲到厨房,请厨娘教她熬了碗粥,被熏了一头、一脸的灰,还烫伤了娇嫩纤手──然而,端到南宫珩面前,得到的却是一句,太冷!
好不容易回到厨房重新热过一回,他又嫌太咸,眼看时间已快到中午,怕他饿着的衣水映,又赶紧下米重煮一回,这一次,他却又嫌粥稠。
几十趟下来,他无所不用其极的用尽各种方法刁难她。
「妳是不是存心欺负我这个残废?嘴里说得好听要照顾我,却故意煮出这种东西来气我──」
「我没这意思,只是第一回做,难免有些生疏,下回──」
「还有下回?」南宫珩暴烈的吼道:「出去!」
「珩,别这样……」
「我说滚出去!」
碗盘碎裂的声音,几乎吓坏了门外的穆嬷嬷,她几乎忍不住想冲进去,下一刻却见衣水映难掩仓皇的急忙走了出来。
「小姐,您没事吧?啊?」穆嬷嬷焦急的上下审视起她。
「我没事。」衣水映试图从脸上挤出一抹笑。
「小姐,别再这么糟蹋自己了!」穆嬷嬷心疼的拉住她,实在看不过去。「大庄主他根本像变了个人似的,妳何苦委屈自己任由他这样刁难?」
「奶娘,不怪他,他腿受了伤,情绪难免不稳──」
「小姐,再怎么说您也是衣家的小姐,他待您简直比一个丫鬟还不如,您叫奶娘看了怎么不心痛?」
「比起珩,我不过只需要多点耐性,已经是何其幸运了,是不?」
「您凡事都为旁人想,总该也替自己想想吧?!」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好过些……」衣水映紧咬着唇,眼底的泪就是不敢让它掉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穆嬷嬷不舍的紧抱着衣水映,喃喃的说道。
苑外,一抹挺拔的身影目睹了这一幕,两手不禁紧握成拳,眼中流露的是浓浓的不舍与心疼。
南宫琰不知是老天爷无情、还是造化弄人,竟会让原本和乐融洽的山庄演变成这个样子。
看着他自小发誓,要照顾保护一辈子的映儿,如今受尽委屈,他却甚么也不能做,更无奈的是,他竟然也恨不起那个曾经夺去他的所爱,如今却失去了双腿的大哥!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衣水映从大哥手中抢回来,但她已是大哥的妻,双腿不良于行的大哥,也需要她的照顾,他怎忍心为了自己,再将大哥推入痛苦的地狱?
看着苑里默默流泪相拥的两人,南宫琰再也不忍多看一眼。
他遽然别过头,转身就往后院而去。
☆☆☆
南宫琰循着下人的指引来到后院,只见霍令齌正坐在柴房里刨木头。
来到南宫山庄作客已经好一段时间,除了固定给南宫珩诊视,其余时间他始终是这副特立独行的样子,轻松自在的宛如在自己家里头。
「听说你是个大夫?」南宫琰淡淡开口道。
霍令齌微微挑了下眉,没有回答。
「我大哥的脚──还有没有医治的希望?」站在一旁许久,南宫琰总算再度开口了。
「你还是关心你大哥的,是不?」霍令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瞥他一眼。「你大哥的脚,不是全然没有希望。」他再度刨起木头,轻描淡写的说道。
「有方法可治?!快告诉我!」
「要医治他的脚,需要几味药。」他神情专注的拿起木槌,将一根横木打进两个木轮间。
「只是这样?」南宫琰有些不敢置信。
南宫山庄甚么没有,各式奇特珍贵的药材多得数不清,需要甚么,只要他开口一句话就成了!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看他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霍令齌不禁失笑。
「这些药可全是放眼天下极为罕见的药材,连宫中也不见得有,想全部找齐,恐怕没那么简单。」
「需要哪些药?」
「半夏、萆薢、秦芄、东绿油、石菖蒲、川芎跟──赤芍药!」
「赤芍药?」霎时,南宫琰的脸上闪过一抹震愕。
他曾经在一位老药师那听过这味药,据说是世上罕见,具有舒筋活血神效的奇药,没想到竟真有其存在。
「这味药千金难求,长在极阴寒、险恶之地,怕是蜀中深山才有。」
「蜀中?」
「我会设法找寻药方,不过──我不敢保证找得齐。」连霍令齌也毫无把握。
「不用了!」南宫琰坚定的望着他。「他是我大哥,我会负责找寻这些药方医治他的腿!」
闻言,霍令齌惊讶的挑起了眉头。
「你们这两兄弟真有意思。」突然间,他勾起唇玩味的笑了。「表面上你们像是势同水火,感情却如此深厚,令人叹绝啊!」
「你别多想了,我只是基于兄弟之情罢了!」南宫琰嘴硬的别过头去。「至于他用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映儿,我这辈子绝不会原谅他!」
「你跟珩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不过若有心,就快去进行吧!若拖过一年,一旦你大哥的双脚脉络淤塞,就算是大罗仙丹恐怕也难治了!」
只有一年时间?
南宫琰沉默半晌,一言不发的突然转身就往外冲。
☆☆☆
「这是给你的!」两天后,霍令齌终于将一辆车子模样,上头还有个椅子的东西推到他的寝房里。
「这是甚么?」南宫珩看着眼前这辆奇形怪状的木车,不禁蹙起了眉头。
「这叫木轮椅,可以让你随心所欲去你想去的地方。」霍令齌坐上木轮椅,示范着该怎么使用操作。
「我不坐!」看着在房内四处滑动的木轮椅,南宫珩遽然别过头去。
「难道你真想把自己困在这房间里一辈子?」
霍令齌看着坐在床上,神色消沈的南宫珩,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只是个瘸了腿的废人,还能上哪去?」南宫珩自嘲的一笑。
看着他才短短几天,就变得憔悴阴沉的俊脸,以及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神,霍令齌语重心长的吐出一句。
「你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胸襟豁达、聪明睿智的南宫珩了!」
「换做任何人,失去两条腿,都会变成我这鬼样子。」南宫珩愤怒的吼道。
「你的腿并非全然没有医治的希望。」
「喔?你的意思是说,我该乐天的期盼着哪天老天爷心情好,还给我一双完好如初的腿吗?」他嘲讽的重捶了下麻木的双腿。
「你太偏激了!」霍令齌忍不住摇头。
「谢谢你的评论。」南宫珩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
「这趟来是要告诉你,我要走了。」霍令齌淡淡的说道。
「你要走了?为甚么不多住些日子?」南宫珩惊讶的遽然抬起头。
「昨天皇上派人捎了信息,说是有重要的事,要我立即回宫。」
「甚么事这么急?」这下,南宫珩更纳闷了。
「信上没有写得很清楚,不过,似乎是跟一名新进宫的妃子有关。」
「该不会是皇上体念你的劳苦功高,准备赏赐一名美人给你吧?!」
「没想到你还有点幽默感。」霍令齌脸上突然浮现些许笑意。
顿了下,他语带抱歉的再度说道:「至于凶手,恐怕是没法再替你追查了,不过,据我多日来的观察,你那名总管似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最好当心点!」
「你是说冷燡?」南宫珩心底隐约有了个底。
「没错。」霍令齌点点头。「我曾派人去查过他的来历,结果有趣得很……」
「怎么说?」
「他的父亲早逝,只剩下个娘,曾住在二十里外的冷家镇,却在三年前,也就是他进入南宫山庄后一年多,就此不知去向了。」
「这到底代表甚么意思?」这下,连南宫珩也有点急了。
「试想,一个年迈、双目失明的寡妇,若非有人照应,怎会突然失去踪影?且据闻冷燡侍母至孝,除非是他另有目的,故意不愿提及身家之事,否则,有谁会放着老母不闻不问长达四年?」
经他这么一说,南宫珩才想起来,他从未听冷燡提过还有个母亲,甚至连出庄探望一回也不曾。
「你的意思是说,冷燡来到我南宫山庄是别有目的,甚至连这次的意外,也是他所设计?」
「这我倒是没有证据,不过,防着他一点倒是真。」
南宫珩望着他许久,始终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慑。
四年前,凭着一份惺惺相惜的情谊,他毅然将这个他一无所知的男人给带回山庄,而这四年来,他确实也没有让他失望,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实在无法相信,要是这么多年来,他都错信了一个人,那天底下还有甚么是能让他相信的?!
「或许事情并不如我所猜测的这样,你自己就看着办吧!」霍令齌洞悉的拍拍他的肩。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霍令齌潇洒的道别。「我也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再见面,恐怕又得等上好几年吧?」南宫珩遥望着窗外,眼神中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飘渺思绪。
「我会再来的。」突然间,迈向大门的脚步停了下来。「衣水映是个难得的女人,别轻易错过了。」
他头也不回的说了句,而后那抹潇洒飘逸的身影,就这么缓缓消失在南宫珩的视线中──
一如三年前的分别!
第七章
霍令齌走了已经近半旬月,他特地为南宫珩所造的那辆木轮椅,始终还摆在寝房一角,动也不曾动过。
「要不要试一试这木轮椅?」衣水映鼓起勇气试探道:「今天外头的天气很好──」
「我的眼睛还没有瞎。」他语气不善的打断她。
「珩,我们别老是这样针锋相对,好吗?」衣水映放软了语气,近乎恳求的说道:「我们只是到外头去走走、透透气,说不定这对你的腿──」
「别再提我这双废腿!」他咆哮着打断她。「怎么?妳嫌我不够狼狈、不够凄惨,每天净要提醒我是个残废的事实?」
「珩,别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衣水映备受伤害的摇着头,一手紧摀着即将出口的啜泣。
「我当然不该是这样的人!我该能跑、能跃,当个有尊严的大庄主,而不是像个见不得人的鼠辈,只能活在这阴暗的方寸之地──」
「人活着有很多种方法,就端看你如何看待,没有腿,你依然是南宫珩,这永远也不会改变,你何苦为了失去一双腿耿耿于怀呢?」衣水映哽咽着说道。
看着她眼底的泪光、以及脸上无奈凄楚的神情,他几乎动容了──
「妳不是那失去两条腿的人,所以才能说得这么超然清高。」他遽然别过头,重捶了下床榻。
「如果可以,我愿意是那个失去两条腿的人。」衣水映坚定的目光,笔直凝望着他。
看着南宫珩沉着脸,好半天不开口,她缓缓蹲在他跟前轻声道:「这是霍公子的一番好意,你不该辜负……」
「喔?妳这可是在指责我?」他冷冷望着她。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告诉我!妳是不是已经厌倦了我这个瘸子,准备投向琰的怀抱了?」他遽然一把箝住她纤细的颈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虽然双腿不良于行,但他的力气还是大得惊人,衣水映的眼泪被逼上了眼眶,却还是强忍着不敢喊疼。
「我永远不会这么做……」衣水映困难的吐出一句。
看着她美丽动人的容貌,以及那身始终纤柔可人的气息,想到她终有天会头也不回的投向他人怀抱,他不禁嫉妒得发狂。
「喔?别告诉我,在成亲前一日还跟其他男人上床的妳,在嫁给我后会忠实的守着一个瘸子?!」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恨不平,他已然失去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