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浑然忘我的水灵,自是无暇察觉这摇摇欲坠的竹台,也听不见身後苑儿担忧的警告。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竹台竟然倾斜往下倒,她娇小的身子也整个跟著往下跌。
霎时尖叫四起,站立危台上的几名待价而沽的奴仆,惊吓得纷纷四处逃窜,场面是一阵混乱。
「你是谁?竟然敢坏了大会。」
水灵被一名身形魁梧、粗壮的男子,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从残破的竹堆中拎起。
「我……我可以解释……」
水灵涎著笑,小心估量著眼前的情势。
苑儿一脸惨白,同样被一名黑衣男子拎在手上,而周围几名看似大有来头的壮硕男子,也个个不怀好意的盯著她。
「好啊!你这丫头竟然想乘机偷跑!」
祁总管一出现,当下就认定她是欲拍卖的丫鬟之一。
「把人给我押上去。」
他一下令,魁梧男子的巨掌一拎,就将她宛如小鸡般的拎上台。
「喂……放开我!我不是丫鬟……大块头!听到没,我命令你放开我!」
水灵在他手里放声尖叫著,一张俏脸因羞恼涨得绯红。
她可是司徒家的千金小姐,自小到大也是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的,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水灵愤怒得抡起小拳头,往大块头身上就是一阵乱打,奈何她的粉拳却宛如抓痒似的,对大块头而言,丝毫不痛不痒。
「小姐……放开我家小姐!」
护主心切的苑儿见状,竟不顾一切的冲上前来攀住巨汉。
「你又是甚么人?」
祁总管狐疑的纠起眉头,上下打量起衣著不俗的苑儿。
「我是——」
「欵、她是……她是我家小姐,舍不得我离开来送行的!」不待苑儿开口,水灵随即抢先接口道。
千万别说出来—水灵死命眨著眼,使眼色道。
「哼,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方才还说自个儿不是丫鬟,这下可不打自招了吧?」祁总管噙著抹冷笑盯著她。
「我……我……」水灵咬著唇,实在是有口难言。
在这汴京城里,她爹司徒央可是人尽皆知的大文士,她今儿个私自偷溜出府也就罢了,若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揭露自己的身分,怕是她那极惜颜面的爹会气得将败坏门风的她逐出家门。
这实情,是万万说不得的!
「别白费心思了,我看你还是乖乖的到台上来,找户好人家做事要紧。」祁总管得意的笑著,而後大手一挥。「把这位姑娘带走!」
「小……不!水灵儿,不要丢下我!」
苑儿惊慌失措的嚷道。小姐若不见了,她如何回府去向老爷、夫人交代?
「『小姐』,你还是快走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别担心,快快回府去吧!水灵儿一定会回去看你的。」水灵朝她使眼色,暗示她快快离开。
眼前水灵只得先打发了苑儿,往後再见机行事,找机会偷溜了。
「水灵儿……」
随著苑儿哀怨的呼唤逐渐远去,祁总管下由分说就将她拉出台前,扯开嗓门高喊道:
「本会最後一名压轴的丫鬓,贵客老爷们,别瞧这丫头古怪、泼辣,但模样可不差,人又聪明机伶,买了回去定是能勤快做事。」
「丫头,你会做甚么?」
台下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你这丫头琴棋书画怎么教都不会,就唯有「惹麻烦」这项用不著人教,比谁都拿手——
她爹曾说过的话顿时在脑海中响起。
「惹麻烦!」水灵愣了下,想也不想的老实答道。
她的话,顿时引来台下一片的哄笑。
「你给我老实点!若今儿个卖不到个好价钱,我定有你好受的!」
祁总管恼羞成怒的凑近她耳边,厉声警告道。
「这丫头挺爱逗笑的。」祁总管扯开僵硬的嘴角,在一旁陪著笑。 「水灵儿!快告诉诸位大老爷你还有啥其他的本事。」
「我啥也不会。」水灵一脸无辜的摇摇头。
一旁的祁总管一张老脸,已经扭曲得宛如蒸坏的糕,难看得不像样。
「最简单的烧饭你总该会吧?!」
「我只会吃饭。」
她令人喷饭的答案,让两手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的祁总管,几乎忍无可忍的想掐上她的颈子。
「这丫头可真是有趣得紧,但谁会要一个光会惹麻烦的丫鬟。」
「看她这模样长得细皮嫩肉,怕是做不了多少事,买回家还嫌麻烦呢!」
就这样,原本聚集台下的群众一个接一个转身走了,不多时,原本热闹、喧腾的会场顿时一片冶清,只剩下怔立台前的水灵与面有菜色的祁总管。
尤其是一阵阵的冷风下时吹过,让台前两人的身影看来格外萧索。
「你这丫头是存心来拆我的台是吧?!好啊!如今你把我所有的客人全吓跑了,看你要怎么赔偿我?!」祁总管寒著脸,愤恨的自牙缝里挤出话来。
「我只是实话实说呀!」水灵扁著嘴,一脸无辜的嘟囔道。
他以为她乐意见到这种场面吗?好歹她也是司徒府的千金,论相貌、气质可都是上上之选!
如今却连做卖身丫鬟都被人嫌弃,这叫向来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看著吧!这脑满肠肥的人口贩子竟然敢把她司徒水灵给瞧扁了,她今天非把自己卖出去不可,看他这双势利眼还敢不敢瞧不起她?
第二章
「来哟!诸位老爷、夫人!您府上需不需要一个聪明伶俐、懂事勤快的丫鬟?」
水灵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为了一洗方才被嫌弃的屈辱,她二话不说当下扯开嗓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吆喝起来,看得一旁的祁总管可傻眼了。
他可从没见过有哪个丫鬟自己要把自己卖出去的。
正在错愕间,水灵已挺身拦住了一位侍从模样的男子。
「这位小哥,今儿个算您运道好,遇上这难得机会。我水灵儿无论是缝绣、女红,煮饭、打理,全都样样精通,您只消出个五十两银子,水灵儿就可以跟您回家,无论是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只要有水灵儿的侍候,保证合府太平、安康!」
水灵操著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下绝的说著,极尽夸张、煽惑之能事。
然事实上,这几样哪有一样是她会的?!
「爷,这……」
侍从微退了一步,躬身请示身後的人道。
水灵随著他退开的身子,终於看清他身後一名身著锦白绸衫,上头还精绣着金龙图腾的男子。
活了十八个年头,天底下很少有事能叫水灵吃惊的,然而眼前这个相貌俊逸不凡、神情却淡漠似冰的男人,却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他少见的儒雅、俊美容貌让水灵瞠目,然而他身上一股不怒而威的肃冷气息却也叫她敬畏。
他究竟是谁?
举凡汴京城上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身下凡的衣著,衬托出他孤冷、颇具威仪的气息。
他的双眉如剑,炯亮如炬的双眼透著一股冷傲之气,紧抿的薄唇恁是出奇的好看,尤其是眉心间的那股置身事外的漠然,更让他看来格外难以亲近。
身旁数十个带刀侍卫的重重护卫排场,更显示出他绝非泛泛之辈!
「咱们不缺丫头。」就连声音都是简洁、淡漠得嗅不出一丝人气。
哟!瞧他算哪根葱,也敢在她司徒水灵的跟前摆那么大架子,她可下是被唬大的!
原先还有些敬畏的水灵,随即不甘示弱的昂起下巴,硬是挤进被重重护卫的白衣男子身边。
「这位公子!您别小觑了水灵儿,虽然我只是名小丫鬟,但能做的事可多了,就算是替公子更衣、净身、拈纸、研墨,也全不成问题。」为了面子,水灵可不惜吹足了牛皮。
甯顤蹙起眉,冷冷盯著眼前这名容貌绝美出尘的小丫鬟好半晌,再度启开唇道:
「我说,我不需要丫鬟!」
没想到这个大冰块不只冷,还这么顽固!
有些挫败的一回头,水灵瞥见祁总管挂著讪笑的嘴角,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再度升起。
「大爷!我瞧您相貌、衣著不凡,相信府上必定是琐事成堆吧?!水灵儿做事可向来灵巧,买了我您决不会後悔的!」她涎著讨好的笑,再度鼓吹著。
甯顤不耐的蹙眉瞪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的绕过她,准备离开。
水灵错愕的瞠大美眸,看著他远去的修长背影,逞惯的面子著实有些挂不住。
俏脸一垮,小嘴一扁,水灵就这么坐在地上放肆的哭了起来。
「哇!我水灵儿好可怜哪……没有人肯赏我一口饭吃……」
她哭得煞是认真,不多时,脸上已是涕泪纵横一片。
前头远去的修长身影明显震了下,迟疑了好半晌,终究还是缓缓回过头来。
映入甯顤眼帘的,是一个宛如孩子般瘫坐在地上耍赖的绝美女子,虽然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让她看来有些狼狈,却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冷硬的声音从前方幽然响起。
水灵眨著泪眼,忿忿的瞪视他好半晌,再度扯开嗓子哭天抢地起来。
「哇……」
甯顤紧蹙著眉头,盯著她那与绝美容貌格格不入的惨烈哭相,心知自己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甯顤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手中握有大权,又极得当今皇上宠信,几乎可称得上是呼风唤雨,又岂是眼前这小丫头能轻言左右的?!
然而她毫不矫柔造作的率真气息,以及一双纯真无邪的澄亮水眸,却让他彷如中邪似的,不觉升起一丝犹豫。
「爷,您打算怎么办?」
一旁已跟随他多年的护卫沭衡,也不禁被眼前这怪里怪气的小丫头给弄迷糊了。
沉吟了好半晌,甯顤终於转身而去,只冷冷的丢下一句话。
「给她五十两银子!」
为逞一时之气,水灵竟糊里糊涂的把自己给卖了。
当她终於意会自己做出甚么傻事时,人已经被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府邸了。
而「大发慈悲」用五十两银子买下她的大冰块,将她丢给一个名唤温大娘的妇人後,便消失在一道宏伟的拱门後。
那名神情冶漠男人,视她如敞屣的态度虽然令她生气,然而眼前这壮阔华丽的深宅大院却更叫她错愕。
比起小有家业的司徒府,眼前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气派宅邸,可叫她看得瞠目结舌,目下暇给。
这大冰块究竟是何来头?
虽然从他衣饰穿著、举手投足间,略可窥出他绝非寻常人,但眼前这气势可叫她当真震慑住了!
「这辈子你铁定没瞧过这等华丽气派的宅邸吧?!」
温大娘领著她一路自偏厅来到後苑,难掩神气的轻哼道。
「这简直比皇帝老爷的深宫内苑还要壮观,温大娘,这大冰——不!我是说,方才那穿著一身白袍的男人究竟是谁啊?」
方才自东城被带到这来,一路上只见那大冰块冷著脸,始终下发一语,对她更是视而不见,让她始终摸不清他的底细。
「你是说爷?」温大娘闻言,细短的眉头骄傲的扬了起来。「说出来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可要吓得腿软了。爷可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哪!」
「宰相?」
这个字眼可当真把水灵给吓著了,她瞧瞧温大娘,又瞧瞧门内,一脸震慑。
「温大娘,您是说真的?可是他那么年轻,顶多不超过二十五,怎么可能会是宰相?!」宰相不都是鸡皮鹤发的老头子吗?
看出水灵的怀疑,温大娘以骄傲的口气再度说道:
「爷虽然年纪尚轻,但处事沉稳冷静,足智多谋,任宰相之位一年多来,大小朝政可说是井然有序,可一点也下输给那些个专会倚老卖老的朝臣!」
水灵歪著小脑袋瓜沉吟了好一会儿,可又有疑问了。
「可就算他再能干,皇帝老爷身边的众多卿相也绝非等闲之人,皇帝老爷又为何独独看中他,将他任命为宰相?」莫非是攀亲附戚得来的官职?
「这你可有所不知!一年多前女真族入侵中原,战况危急之际,当时还只是名小小参事的爷非但力排众议拒降,还向皇上献了一计,而後才顺利将女真族逐出中原,因而获得皇上封赏为丞相。」
水灵不住的点著小脑袋瓜,终於弄清楚为何那个大冰块,年纪轻轻就会有此肃冷不凡的威仪。
「水灵儿,你能来到这里服侍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方才听爷说你人机伶能干,我看我就派你到厨房里去好了。」
「厨房?」水灵愣愣的看著她一张一合的嘴,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
「是啊!前些日子厨房里的阿珠回乡成亲去了,里头正好缺一名丫头,我看你就到那去好了!」温大娘指挥若定的分派著。
「我……」别说是煮饭、做菜了,就连厨房长得甚么模样她也没见过呀!
水灵欲言又止的看著她,犹豫著不知该不该道出实情。
「去去!等会儿爷还要宴请御史、尚书大人几位重要的客人,你快到厨房帮忙去。」温大娘不待她开口,就一把将她往厨房拉。
「就是这儿!现在里头正忙著,你可得放机灵点。」
跟一位圆胖的妇人低声交代几句,温大娘丢下一句话,就这么转身走了。
站在门口好半天,水灵才终於不情愿的举起脚步踏进厨房。
一进热气冲天的厨房里,只见成群的丫鬓全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在一旁指挥大局的厨娘,也只是朝她丢来一句话,便又自顾忙去了。
「丫头,烧饭去!」
烧……烧饭?
水灵怔怔的眨著无辜的大眼,半天无法移动。
「你还杵在这做甚么?!还不快去烧饭去,等会儿赶著要用哪!」
正在怔愣间,厨娘拔尖的嗓音再度响起,随即一锅沉甸甸的白米就塞进她的手里。
水灵茫然看著手上的白米半晌,清了清喉咙试著再度开口。
「请……请问……这饭要怎么烧?」
她的话,再度惹来忙得下可开交的厨娘一记白眼。
「蠢丫头!用火烧啊,还能用甚么烧?」
「喔!」
这下,水灵可终於有些懂了。
原来烧饭就是用火烧,这对她聪明伶俐的水灵来说有何难的?!
她端著陶锅,来到烈火熊熊的灶前,二话不说就用火钳夹出一根冒火的柴薪,往锅里白净的生米烧去……
「你这蠢丫头在做甚么?」厨娘可怕的尖叫随之在耳边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叱暍,惊吓了正「烧饭」烧得十分专心的水灵,手里的陶锅也倏然自手里滑落。
应声而裂的陶锅与飞进四散的白米,衬著柴薪落在柴堆上引起的熊熊大火,这惊险无比的画面,全在厨娘一眨眼的时间同时上演。
「著火了!」
「快逃呀!」
惊慌失措的丫鬟们抢救起一盘盘的菜,纷纷夺门逃命去,只留下气得浑身发抖、面容扭曲的厨娘,以及错愕的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