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热闹气氛一搅和,近月来被冷落的心酸早飘到天边远了,这点从孔致虚兴致勃勃的神色便可看出,此刻的他十分热中于人来人往的市巢热瀚。
在他眼里,洛阳好象是个百宝箱。文商儒在旁观看,笑着想。
这段时日,他们走过洛阳城不少地方,他是洛阳人,自然觉得每个地方都一样;但孔致虚却不,每次出门就像会有新发现似的,连带让他因为他有趣的反应而觉得有意思。
认真想想这二十二年来,还是在认识孔致虚之后,他的日子才真正精采起来。
出身商家子弟,打小就脱离不了锱铢必较的算计衡量,虽然难不倒他,可也不是他感兴趣的,行万里路看遍五湖四海才是他想要的。
他可以为了路途上所需的盘缠作买卖,却不想被生意困在一地,他是游龙而非土龙,无法守在同—块地方太久。
与他结伴共游——这样的远景也不错。
空无一物的手掌突地钻进温热,握着他。
文商儒侧首俯下视线,因为人潮拥挤,孔致虚微靠向他。
「他们在做什么?」干嘛一群人直往庙里钻?「里头有银子吗?每个人都抢破头要挤进那座小庙。」
「你猜对了。」五指并收,握住掌心暖意——有些不自在,但文商儒宁可忽略不想。「里头真有银子。」
「那还不快去抢!」说风就来雨,冲!
文商儒却将他扯留在原地。
「再下去会被抢光的。」不拿白不拿啊。看看情势,人人喊杀,表情坚决硬是要挤进去,可见里头放的银子一定不少。「人这么多,干脆你在这等,我去去就来。」
「慢着。」文商儒用力留住差点就施展轻功飞过去的人。「让我把话说完。」
「有话等会再说。抢银子重要。」
再用力扯。「那是纸做的元宝。」
「就算是纸做的元——什么?纸做的?」
「你看见的小庙是财神庙,今日是财神圣诞,庙里特别用纸做了金银锭,百姓们只要斋戒沐浴,再供上牲礼就能向神借钱,也就是那些纸元宝,沾沾财神财气,保佑一整年能日进斗金、生意顺利,这就是借元宝。」
「纸做的啊……」语调很是可惜。
扼腕痛心的表情逗得文商儒直发笑。「虽然是纸元宝也是要还的,如果一年过去生意顺利,要还财神数倍的纸锭,这就叫有借有还。」
「再借不难?」
文商儒笑出声。他接得真顺、
「借一锭钱还十锭,难怪叫财神。」这样的作法想不有钱都难。「如果不还,财神爷是不是会让那个人倾家荡产,所有家业瞬间化为鸟有?」这样的财神也太狠了,一点人情都不讲。
这个问题难倒了文商儒,弄得他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偏偏孔致虚很好奇不断追问,他也只有硬着头皮答——
「我想借元宝只是讨个吉利,不还的结果也不至于那么严重,上天自有他的道理,一个人是富或贫,除了要看天意,还有自身的努力。」
这个答案很玄妙、很笼统——也很不知所云。「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确定对不对?」
「老实说——是的。」
「真难得,竟然会承认自己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一直以为他博学多闻无所不知。
「天下何其大,岂是渺小如你我所能窥知的。」
「说得也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哼哼。孔致虚睑上露出得意神色,仿佛文商儒不知道的事情是他造成的。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真希望孔致虚别动脑,因为他一动脑想到的念头部很馊。
「没。」孔致虚自顾自笑起来。
他没发现哪,打自方才起他就握着他的手不放,真好!
真是怪人。文商儒摇头,偏自己就是深受吸引。唉,他也是怪人。
罢了,怪就怪,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走,再去那里看看。」
「好。」孔致虚难得听话,任他拉着走。
才三步,后头的人就停下,让带路的文商儒顿住。
「怎么?」
「那些人,好面善啊。」孔致虚指着前方一群脸上带着怒气的人马。
文商儒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暗叫不妙。「他们是银剑山庄的人。」
「又是淫贱山庄跟淫虫?」怎么也到洛阳了?难不成——「他们为了谢我特地跑到洛阳来啊?老天,我都说为善不欲人知了,他们怎么这么多礼。你说我是不是该打理行头,装出恩公的样子?」
「我相信他们绝对不是来谢你的。」这家伙恐怕连眼睛都出了问题。「没有人会带刀带剑来见恩人。」
「江湖人嘛,随时随地都要跟人拚命的,哪能不防备。」孔致虚笑他想大多了!「喂——淫贱山庄的淫虫少庄主哟!」边说边挥手,生怕他们寻不着,像他这么好的恩公往哪找。
「孔致虚。」拦人不住,文商儒眼睁睁看着数名武林劲装打扮人士,个个凶神恶煞的朝他们挤撞而来。
偏偏不知死活的人还在原地挥手呐喊:「你的大恩人在这里!来来来!不用太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只要准备一桌酒菜让我——啊,他们怎么拔刀拔剑?怎么冲过来了?」
「废话!」天!谁来救救他的脑袋。「他定是来寻仇,怎么可能谢你。」
「为什么?我可救了他一命耶!」恩将仇报!孔致虚气呼呼。
「听我的准没错,逃。」文商儒不等他反应,只想趁着人群拥挤之际,快快闪过银剑山庄的人。
「就算要逃——哎哟!」撞到个姑娘。「这样逃——失礼。」踩到小贩的脚。「也是很麻烦——啊,对不住。」撞倒人家菜摊子,
「不逃等着打起来吗?」前方开路的才是最辛苦的吧?坐享其成的人有什么好抱怨。「就算你武功高强,但功夫是用来强身不是惹事的。」
「你说的话跟我爹一样。」他怎么没发现文商儒跟爹有点像?
不不,文商儒美多了,美人美人,不论男女,只要美丽都能称之为美人,爹那傻大呆的脸,也只有娘看得上了。
「我可不想当你爹!」文商儒拨空回眸,银剑山庄的人还是紧追不舍。
「谁要你当我爹来着了。」当他爹?别开玩笑了。「你要真想当我爹,打死我我也不允,我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拿来当爹太可惜了。」
「你知道就——你刚说什么?」
「哎呀!」孔致虚撞上前头的人。「干嘛突然停下来?」
「你刚说什么?」他没听错,他的确说了?
「你不是要逃吗?」
「我听见了,你说你喜欢我。」
「是说了。」孔致虚红着睑,临时找不到台阶下,只好硬撑。「怎样?你有意见?」
「没有。」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听见他的表白,很难萌发什么感动,只不过心跳漏了那么一拍、顿了下、耳根发热而已,没什么。
另一厢——去文家要人反被文家老爷笑脸请出来、说什么宁犯银剑山庄也不会跟孔老爷子过不去的人马火气忒大。
谁知道他口中的孔老爷子是啥东西!憋了一口闷气,哈!苍天有眼竟然让他们当街逮到人。「孔致虚!给我站住!」
这声怒喝让文商儒从悸动中回魂,拉着人继续要逃。
不料对方极度不配合。「这样逃也走不了多远。」
「阁下又有什么好王意?」
「别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呐。」孔致虚抱住文商儒的腰,一个跺脚借力施力以轻功窜上屋顶。「从这走还比较快。」
「好主意。」他的脑袋难得有作用。
「不过有两个坏处。」他刚忘了提,「第一个是目标明显,他们会知道我们走的方向,第二个是——」
「什么?」
「如果我们运气不好踩到快崩坏的屋顶,就会像上次在茶寮那样啊……」话未完,孔致虚脚下突然浮空,整个人往下沉。
「致虚!」文商儒直觉伸手拉,因为太过突然,重心来不及放稳也给拖下去。
磅!两人狼狈坠落,还没看清楚身在何处,一桶水泼了上来,外带一声杀鸡尖叫。
不用说也知道,两人跌进某户人家沐身之处,而里头——
正好有人。
「乖乖隆得咚,大白天洗什么澡哇——」
哗!又来一涌水!
「还泼水!」孔致虚哇哇大叫,也不想想自己误跌在先,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啊!初春耶!天还寒着地也冻着,没良心才——」
又一桶!.
「啊啊——」杀鸡叫拔高化成杀猪叫:「有贼啊——」
贼?「哪里有贼?」孔致虚卷袖四处探望,完全忘了要逃命。
文商儒忍不住翻白眼,此人分心功力之高怕是无人能及。
扬掌往他背脊拍想提醒,不料忙着找贼的孔致虚突然转身,文商儒相准的背脊变成胸膛。
「我说你啊——」
噗!手掌拍上胸膛,这声音让文商儒顿时无语。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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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离了宫道,只剩无人迹的丛生野草与残雪覆盖的泥泞地,雪融时节特别难行。
因为脚底滑得像磨上层油,容楮走得万分辛苦,不时撑地攀树,免得跌倒的手冷得失去知觉。
好冷……小手抵在唇边呼气搓揉,试图除去纠缠不休的寒意。
一袭暖意握住交互搓揉的小手。「还冷吗?」
「不、不会了。」连脸都觉得热,不懂啊,接近若绫姊姊的时候总忍不住心悸。从来没有一个人待她这么好。「你不冷吗?」
「我有内功,可以运气御寒。」孔若绫笑着解释,
好暖和。「这就是所谓的武功吗?」
「不算,这只是内功。」拉开袭衣裹着她向前走。
「有内功就有外功喽?」
「你很聪明。」手臂下的姑娘脸红得像秋枫。「外功又分软硬,致虚用拳脚以力抵力是硬派武功:至于我,用彩绫卸力御敌,使的是软功。」
「为什么要分?」
「练武要看身骨资质的,致虚适合硬派功夫,而我适合软派,就这样。」孔若绫顿了下,口气变得非常在意。「你觉得奇怪?」
「我不太懂这些,但你使功夫的时候——很、很好看。」
细长美目俯视没有抬起的头颅,看见两旁红透的小耳。「你喜欢看?」
「嗯。」
「那么只要你想看,我便练给你看。」
「呃——」
「有话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美目化成春水柔,漾着疼惜。「我不舍。」
短短三个宇,烧红容楮的脸。「呃……」
「不继续问下去?」
「我——真的都不问我吗?」是胆怯是羞涩,她分不出,只是直觉不宜再问,只好拉开话题。
从那天救她之后,她真的如同允诺的话一样陪着她在洛阳城外走动,什么都不问,就只陪着她,哪怕整日一无所获,也捺着性子陪在后头保护她。
这般的好,令她——
此刻,先让她逃也罢。孔若绫如是想。「我说不问就不问。虽然私心底是在等你愿意开口告诉我。」她不强迫人,虽然偶尔也会为之,但对象不会是她。
「我是个不祥的人,谁遇到我都会有麻烦。」
「继容貌之后又是命相了?」她还有多少自卑心结待解?孔若绫瞧着怀里娇小女子,这瘦弱的细肩怎么担得下这些忧愁。
「不是命相,我们是不相信中原的命理之说的。」汉人似乎挺信一个人可以算出另一个人的命。「若绫姊姊,我其实——」修长的指点住启口的小嘴。
轰!俏脸飞红。
「别说话。」孔若绫将人护在身后,往空无人迹的山径喊话:「阁下也跟好长一段路了,你不觉辛苦,要装作没发现的我也觉得累,不如现身一见,不知意下如何?」
语毕,残雪未融尽的树后走出一人。
「拓、拓拔碛!」
她怕他早不是新鲜事,拓拔碛淡淡扫过容楮,目光集中在孔若绫身上。「什么时候发现?」
「出城之后。」
这答案让拓拔碛的脸色更加难看。
本想利用银剑山庄的人引开孔致虚,好让他探进文府,才暗中跟在银剑山庄的人马后头,谁知道还未到文府便发现她俩在洛阳市集,追上来才知自己早被发现,这事令拓拔碛难堪又大大。
「将她交给我。」
容楮闻声,吓得缩紧身子藏在孔若绫后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一劫。
「我不会让他带走你。」是安抚,也是允诺。
「真的?」
「我可有食言过?」
「我信你。」
「这才乖。」绝美的笑容欺上唇。
容楮抬眸瞧着,冷不防红了脸。
近来怪怪的。她知道自己很奇怪,一日日与若绫姊姊椬处,一日日便觉得她待自己真好,好得无法想象、好得让她害怕失去。
她——总是专注看着她。不知道打哪来的笃定,但她始终相信那双细长的眸子一直看着她,带着她不明白的笑意看着她,害她在她面前时常紧张得手足无措,不是跌倒就是摔跤,要不是有她出手相救,早摔断脖子不下十次了。
好几次问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只得到淡淡一笑;今日她回答了,而她却不敢再追问下去,怕这就像一场梦,明白了之后就醒了,就再也没有了。
好怕好怕,所以不敢问、不去问,宁愿半途停下不再深问。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依赖她来着?她不知道,找不到最初的理由,只知顿悟之后便害怕失去的珍惜她对自己的每一份好,小心翼翼收着,怕忘了、怕掉了,怕找不回来。
「她是我的。」他一生的志业就靠她完成,怎能放!「还我!」
「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没有话说。」
「我不要!」容楮说得极快。「我不要!」
「你瞧,容楮不愿跟你走。」就算想,她也不会准。「阁下可以打消这念头了。」
「你打不过我。」
「的确打不过你。」她很有自知之明,也一向懂得进退。「所以我决定——逃!」说做就做!孔若绫将容楮打横抱起,半跑半施轻功相佐。
「该死!」拓拔碛迈步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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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逃得掉吗?
躺坐在孔若绫臂膀间不敢乱动的容楮担忧暗想。
滴、答、滴——脸颊染上冰凉湿意,困惑天是否降雨。
抬头望,才发现是带着她逃跑的人所流的汗。
若不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身边的人不必这么辛苦。
还是——跟拓拔碛回去,再过以前在漠南的日子?
「啊!」没预警的轻放吓了容楮一跳,站稳脚才看清孔若绫带着自己,藏身在一处山洞内。
「嘘。」孔若绫以身挡护,探出头看看俊头追兵未到,才吁口气。「暂时没事了。」以拓拔碛的执念,恐怕还得在这洞里待上一阵子才行。
「我、我跟他回去——」
「什么?」她有没有听错?!「你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