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叭——
徐念恩身后突然有人重鸣喇叭，她转过头去，竟然是今天为她打气的那个服务生。
她呆了一呆。
「赶不上公车，对吧？」大男孩露出一口白牙，换下制服后的他，看起来清爽又健康，是一个很富朝气的大男孩。
「上来吧，妳家住哪？我载妳回去。」他阿莎力地拍了拍重型机车的后座。
「不……」
不等徐念恩拒绝，一顶安全帽已经递到她的手上。
「上来吧，现在没有公车可以等了，妳总不会打算用走的回家吧？」
他笑，然后挺起胸，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保证绝对是个好人，妳放心好了，怎么样，要不要先记下身分证号码，再打个电话向家里头报备？」说着，真的递行动电话给她，又动手掏皮夹拿身分证。
徐念恩被逗笑了，依她看，眼前这个男孩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况且人家表现得这么有诚意，再说现在是真的没有公车了，与其搭计程车，倒不如坐他的车。
这么一想，她就大方地接过安全帽，并将行动电话还给他，坐上车去。
徐念恩报了地址后，机车在凉快的风中穿梭在台北街头。
迎着风，机车前的男孩喊着：「我叫张季玮，妳呢，妳叫什么名字？」
徐念恩没有回答。
「嗯，什么？我听不见？」
徐念恩还是没有回答。
「什么？再说大声一点，我没听见……」
他是故意的，徐念恩知道。她单手往后拂过额头的发际，摇头失笑，这个人真是……
沉吟了半晌后，清亮的嗓音在风中传开。「徐念恩。」
张季玮的唇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徐念恩啊……嗯，很好听哦！」
＊＊＊
五点不到，张凤祥已习惯性地站在落地窗口等待晨曦。
真的是等待晨曦吗？他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吧？
那么他到底在等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
最近一直有一股情绪困扰着他，他似模糊的感觉到一些什么，但又提不出具体的形容词，那种感觉就像心口压了块石头似的，重沉沉，怎么都纡解不开，尤其是在凌晨这个时刻，他总会不经意地醒来，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眠。
蓦地，远处隐约传来机车声，他的心口顿时一揪，探头往楼下看去，看到的却不是近日来逐渐熟悉的身影。
他皱起眉来，观望着一位老迈的送报生，将报纸塞入信箱后离去。
她今天怎么了？
生病了？还是离职了？
他突然担心起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
他到底是怎么了？
一股强烈的郁闷充塞了他，他索性将自己掷上床，翻来覆去后依旧难眠……
他病了，一定是的，他生了一种名为「愧疚」的病。
周末主管餐会时，业务经理突然说：「这次能签下群实这件案子，徐念恩的建议帮了不少忙。」
「徐念恩？」张凤祥抬起头问，他不记得有哪位主管叫徐念恩。
「哦，」业务经理尴尬地搔搔头。「就是前两天突然被革职的那个女孩……冲上十五楼的那个，」业务经理呵呵地笑了二声，颇为尴尬地看了大家一眼。「其实她很不错，很细心，也很用心，说句老实话，将她革职是可惜了点……」
那日餐会后，张凤祥向业务经理要了那份由徐念恩整理出来的资料，反复看过多次之后，他第一次那样的自责。
自从回国后，他就一头栽入工作里，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工作着，哪个开发案要研发，哪个工程要开标，哪家厂商可以合作，哪家不能用……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转的都是这些事情。
在他的努力之下，康扬确如大幅度张开的圆规，版图不断的扩大，父亲对他的能力更是赞许有加，于是他的野心更大，冲劲更足。
在这种凡事只求成功，不计手段；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的行事作风下，他早已感觉不到人与人之间的温度。
在他的眼中，每一个员工都必须是最有利的生财器具，容不得懈怠、容不得疏忽，一个错失就可能让公司损失一笔上亿的生意，所以他用人求精，不适用绝不容情。
不过这回他似乎是失误了……他只手按住太阳穴，拿下无框眼镜。
当然要他当众承认这点，是相当困难的。
望着窗外……可是现在，他为她担心起来，愧疚的、担忧的……真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她……
第四章
「谢谢光临。」
响亮的招呼后，徐念恩熟练地收拾餐具。
几日的适应后，徐念恩对服务生这项工作已经驾轻就熟，站在一群年轻女孩子中也不再感到别扭或是不自在，而这些都要归功于她新交的朋友——张季玮。
张季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大男生，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睛，非常明亮，很吸引人，再加上他高瘦的身材，容易与人亲近的特质，使得他人缘异常的好，尤其是小女生待别爱缠他。
但是这些小女生他全看不上眼，他看上的是那个不怎么起眼，却让人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的小女人——徐念恩。
「下班后我们去吃肉圆。」趁着与徐念恩擦身之际，张季玮凑近她身旁悄声说。
徐念恩摇着头婉拒，朝厨房走进。
张季玮不死心的紧跟上前。
「好啦，那摊肉圆很好吃喔，是屏东的喔！」
「念恩，念恩在哪里？」餐厅经理声音由远而近，最后连人都出现了。「原来妳在这儿！鸿宾楼的贵宾来了，还不快点上去！」
由于徐念恩处事较为成熟，所以重要的宴席都交由她接待。
「哦，是！」
徐念恩答了声是后，匆匆转身就要离去，张季玮急拉住她的手臂。
「要不要嘛？」语气恳求地。
「张少爷，请你搞清楚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泡妞时间！」经理口气不佳地说，又朝徐念恩碎碎念：「念恩，还不快上去，妳还有时间在这里谈恋爱啊？今天鸿宾楼来的可全是大客户，万一得罪了，我看妳这个月的薪水也别想领了！」
「是！」
徐念恩睨了张季玮一眼，越过经理跑了出去。
张季玮有些失落地看着徐念恩的背影，随意问道：「鸿宾楼来的到底是哪号大人物，这么紧张？」
「康扬你听过没有？最近股票一直往上飙的那家上市公司，哎呀，说了你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懂得赚钱？一天到晚只想着谈恋爱，真没出息，哪像那个张总经理，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真是青年才俊，了不起！」
经理碎碎念地离开了厨房，完全没有注意到张季玮乍变的脸色。
＊＊＊
「全球瞩目的给予中共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PNTR)法案，上周在美国众议院终于闯关成功，预计六月送交参议院投票，可笃定过关。如此一来，就贸易、商业层面来看，美国在中国大陆可抢得更大的市场，半导体业、通讯业也会堂而皇之进驻中国大陆。
因此，台湾相关业者，又再次有机会扮演桥梁角色，以康扬来说，康扬目前占有台湾市场的优势，在中国大陆又具有同文、同种、资金雄厚等条件，再加上国际分工、接单生产、全球运筹管理的产业特性下，可以预期康扬未来的通路市场，将有更大发展的空间。以上是个人整理报告，现在请张总经理再为各位做详细的说明。」
语落，响起如雷的掌声。
张凤祥站起身来，挺拔的身材引人注目。
他向在场的人微微一点头。「谢谢张经理做这么详细的报告。近期康扬在各位严苛的督导下，交出一张张亮丽的成绩单，这是康扬的荣耀，也是在座股东的荣耀。
近十年来，随着台湾电子资讯业的高度成长，半导体零件代理商的业绩亦水涨船高，其功能亦从早期单纯的中间商或贸易商型态，转变为客户的后仓库及间接融资对象，由于B2B电子商务及原厂与……」
张凤祥的谈话突然中断，全身似触电般直盯着门口的方向，无框眼镜下的眼睛瞇了起来。
众人疑惑地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门口。
警觉到引起所有人的注视，徐念恩赶紧弯身行礼。
「对不起，打扰了……」
领着两位服务人员赶紧就位，徐念恩熟练地端起茶壶为在座的客人斟茶。
业务经理瞇起眼盯着徐念恩仔细瞧着，又疑惑地推了推眼镜。
「咦……妳不是徐小姐吗？」
徐念恩闻言抬头看他，想了半天才会意过来。「你是……」
「我是康扬的业务经理，妳忘啦？」业务经理热络地像是遇见了老朋友般。「咦，妳怎么会在这里工作？怎么，工作还没找到吗？唉，也难怪，现在景气那么差，工作是不好找，不过像妳这么棒的人才，埋没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太可惜了，妳应该可以再到别的地方试试才对。」
徐念恩颇为尴尬地低下头去，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说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还是说谢谢夸奖？
呿，她又不是长得多出色，怎么会一下子就被人认了出来？这下好了，接下来的几个钟头肯定不好过，唉……能不能请人代班？
徐念恩匆匆一笑，别过头继续为下一位客人斟茶。
好热！
这股灼热的感觉是……
缓缓地抬起头来，朝灼热的方向看去，然后，她愣住。
怎么又是他？
徐念恩的脑门于瞬间炸成雪花片片……羞愤、恼怒、难堪一古脑儿涌上……心想她不可能这么衰碰到这种事，她现在一定是在作梦。
张凤祥蹙着眉心，将她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然后很困难地自她脸上移开视线转向桌面，随即发现她的手有一点不稳，斟的茶都洒出了桌面。
视线又慢慢往上挪，发现她整张脸都苍白了，嘴唇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再仔细观察，她像是用尽全力忍着气似的，连身躯都微微的轻颤着。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驻留了一秒钟，而后再次移开。
「茶满了。」他轻声提醒。
徐念恩的神魂自遥远的国度硬是被扯了回来，这才发现他桌前已经一摊的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说着制式的道歉辞。
「对不起……我马上为你擦干净！」说着就动起手来。
「没有关系，别忙了，」一只大掌突然覆上了她。
她猛一颤，用力地抽退，并狠狠的瞪着他看。
这可恶的男人竟然敢轻薄她！
他看着她，唇角隐含着淡淡的微笑。
蓦地，她一悸，心脏不堪负荷地狂跳起来。
笨蛋，她一定是疯了，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可恨的让人巴不得把他剁成碎片，怎么她竟觉得他的笑容迷死人的温柔？
疯了，她肯定是疯了！
猛转过身子，徐念恩几乎狼狈的逃了出去。
＊＊＊
徐念恩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换下制服后由后门走出餐厅。
她一路低着头走着，不知脑中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整个人看来有些颓丧，与平常精神抖擞的模样大不相同。
「念恩，要去牵车啊，我们要去吃消夜，要不要一起去？」两、三个同事经过她的身旁，轻拍她的肩头问道。
她怔地抬头，朝他们微笑地摇摇头。
「那我们先走啰，再见！」
「再见。」
一抬眼，她看见了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高瘦的男人，很熟悉的身影，她先是怔忡了下。
是他？
他在这里做什么？
由于对方背灯而站，一半的脸被暗影掩住，所以看不清楚他现在的表情，但看他那模样，似乎是在等人。
但是在餐厅的后门，他等的人是谁？
她的心突然纷乱起来，不该有的假设在心底漾开，心跳开始失速……
缓缓地，他转过头，似发现了她，杵了一下后，他迈开步伐朝她这头走了过来。
她也被动的移动步伐，并强压住心头的鼓噪，她告诉自己镇定一点、自然一点，他不可能是在等她，这只是一种巧合罢了……她试着说服自己。
徐念恩相信她只要按照平常的态度走过他的身旁就没事了，谁也不会发现她内心的变化，她不需要逃避他，更没有必要为了他绕道。
但是，为什么她不能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呢？她在发什么抖？心跳得这么大声，待会擦身而过时，会不会不小心被他听见？
徐念恩屏息着。
该死，真是蠢极了！
五步、四步、三步、二步、一……
「能不能和妳谈一谈？」
低沉的嗓音在没有预警下，突然自她的头顶飘了下来，徐念恩全身像触电般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足足停顿了三秒钟，她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注视他，她的眼中一片迷惘。
「可以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凝着他，发现他除了长得帅之外，无框眼镜后的那双眸子更是深邃而迷人，彷佛能将所有的灵魂吸陷其中。
该死的，他就不能别长得那么帅吗？
从小就很难抵抗美的诱惑，几乎是迷恋的，她注视着他的黑瞳，同时看见了灼热和晶亮。
好美，真的好美，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一双眼，会长在一个冷血的男人身上？
剎那间，情绪回稳了。
「总经理遇到每一位被解雇的员工，都会想要『谈一谈』吗？」狂猛的心跳恢复正常的频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涌上的怒气。
「不是的，」张凤祥的视线同样胶着在她的脸庞，诚恳的，目光灼灼的。「要我承认一个错误很难，不过，如果这样会让妳觉得舒坦一些的话，那么我……对不起！」他突然在她面前大大的弯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
她惊悚地瞪着他看，彷佛他是外星人般。
「可以吗？」抬起头来。
「什么？」她又迷失了。
「谈一谈。」他微笑。
她傻住了……
＊＊＊
谈什么？她与他有什么好谈的？
徐念恩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啜了一口。
张凤祥注视着她，她看起来有一点紧张，脸上的线条绷的很紧，整体来说她的五官长得很清秀，虽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型的，但有她独特的吸引力。
再也受不了凝滞的气氛，徐念恩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到底想和我谈什么？」她打破沉默。
他注视着她。「妳现在这份工作，薪水多少？」
她又愣住了，傻傻的盯着他看，然后调开视线转向窗外，像在隐忍着怒气，在连连做了几下深呼吸后，才又回过头来。
「你看不起我的工作对不对？」有丝气愤地，她用着受伤的眼神瞅着他。
不等他开口，她已激动的接了话。
「是，一个餐厅小妹的薪资，当然及不上康扬业务助理来得优厚，但是别忘了，人人头上一片天，我今天输给了你，不代表我一辈子都会输给你！
我告诉你，做人不要太嚣张，风水轮流转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吧？
人生的际遇往往是不可知的，为别人留下方寸之地，就是替自己预留一片天；对别人一分尊重，就是对自己一分仁慈，别忘了结实累累的稻子，永远是低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