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摀住唇。「谢谢。」她连声说。
「总经理不录用妳,那是康扬的损失,放心吧,妳能力这么好,一定很快就会再找到更好的工作,妳就别太难过了。」
「我知道,谢谢……」
这时,电梯适时开启,徐念恩逃难般地跛进电梯内,大伙人贴心地没再跟上去,谁都知道这种时刻,还是让她一个人独处会比较好一些。
***
狼狈地跛出康扬办公大楼,徐念恩突然有种天地之大,却找不到容身之所的孤独感,无助的恐慌袭上心头。
怎么办?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果真世事难预料?
犹记昨晚,她还沉醉在被录取的兴奋中,急着为未来编织着美丽的远景,和全家人一起欢庆着录取的喜悦,然而才不过一个早上,甚至到现在她都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美梦就已离她远去……
机械性的向前跛了二步,徐念恩停下脚又回头。抬头呆呆的仰望着眼前这栋庞大的建筑物,泪水悄悄地模糊了视线。
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由得自心头窜起,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将那个人的眼镜摘下,请他睁大眼睛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
他怎能那么高傲,那么为所欲为?他难道不知道,就只是这一道对他来讲无关痛痒的命令,就足以让一个家的美梦成空?
好残忍,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咬着唇,她连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不,她不能就这样子被打倒,她必须赶紧振作起来,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在这里继续自怨自艾。
对,振作,赶紧振作……首先……她的脑袋急速运转着,试着找出一条生路……
啊!报纸,她的报纸还没有送完……对,先去送报纸,然后找工作……对,她不能停下来,一刻也不能停下……
徐念恩坚强地抹了抹微湿的眼眶,勇气又在她潜意识里苏醒了过来。
对,徐念恩,妳绝不能这么容易被击垮,妳要加油啊,一定要加油……
***
晚上九点。
徐念恩拖着两只发麻的腿爬上窄小的楼梯,由皮包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但钥匙还没穿入孔里,动作就停了下来,她杵了一下,然后收回钥匙,转身在楼梯口坐了下来。
怎么办?她实在不知道进门后该如何面对家人。
这么晚了,他们一定还在等她,更有可能到现在连晚饭都还没吃……想到这里,徐念恩心底便涨满了难过与愧疚。
她怎么会那么没用?徐姨才离开一年多,她就快撑不下去了,真不知道当初徐姨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他们四个孤儿的?
徐念恩这个名字是徐姨取的。
徐姨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也是个心肠慈善的好女人,但不幸的,她承受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就选择了做一个服务人群的志工,并认养了她,之后又陆陆续续加入了承平、念慈和小妮妮。
与徐姨相依为伴的日子,虽不富裕但充满温馨,徐姨将他们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关爱、照顾他们,让他们从不因自己是个弃婴或孤儿而感到自卑。
相反的,在徐姨耐心及爱心的呵护下,四个孩子不仅懂得体恤家人,在各方面的表现也都相当优异,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牌,徐姨就常常一个人对着那些奖状发出幸福的微笑。
然而,这般幸福的日子维持的并不长久,就在徐念恩大学毕业当天,徐姨竟在赶赴毕业典礼的途中,不幸车祸丧生……
思及此,徐念恩不禁双手摀住脸,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徐姨走了,并不代表这个家就碎了……徐念恩告诉自己要坚强,要让徐姨走的安心,要完成徐姨所有的心愿,要让弟弟、妹妹们继续过着像以前那般快乐、幸福的日子,就像徐姨仍然陪伴着他们一样。
然而,实际做的永远比想象中的困难,当徐念恩真的撑起一个家的开支后才发现,原来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是家庭开支中的小小部分,而更多的开支与费用是她能力所供给不起的,但是她想撑下去,她告诉自己,徐姨可以做得到,她也可以做得到。
可是她真的可以吗?她办得到吗?
眼眶里盈满晶亮的水珠……才不过一年多,她却感到疲惫无比,感觉自己好没用……好沮丧、好无力……
像她这个样子,怎么对徐姨交代?
忍不住将脸埋在手心里,她无声的啜泣起来。
卡地一声,身后的铜门突然被拉开。
「咦,那不是姊吗?姊,我们在等妳,妳怎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是小妮妮的声音。
徐念恩赶紧用手背拭去泪水,急急的站了起来。
为掩饰通红眼眶,徐念恩低下头假意翻动着皮包。「哦,我在找钥匙,奇怪,钥匙怎么不见了…….」
承平和念慈闻声全跑了出来。
「钥匙不见了,怎么不叫门?」承平问。
「是呀,害我们担心死了……」念慈上前去勾住念恩的手臂。「姊,第一天上班的感觉如何?康扬一定很大、很棒吧?妳都不知道,我那群死党一听就尖叫,直嚷着说姊妳好了不起哦!」
「姊本来就很厉害,这还用说!」小妮妮朝念慈做了一个鬼脸,跑了过来一手取过念恩的皮包,一手拉住念恩,小脸上满是兴奋。「姊,快点进来,快点嘛!」小手将她直往里头扯着。
承平含笑的站在门边注视着念恩。
徐念恩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同念慈、小妮妮越过承平,来到玄关处,一眼就看到了里头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以及燃了一半的蜡烛。
她的心立即揪了下,已藏好的泪意不觉又染了上来。
「恭禧妳,姊。」高出她一个头的承平站在她身后说。
自从承平进入青春期后,与念慈、念恩的对话总觉多了层隔阂似的,不似小时候那般亲热。
「本来我们是点着蜡烛想给妳一个惊喜,可是等了好久都没见妳回来,又怕蜡烛烧光了,所以先把它吹熄了。」念慈解释。
「没有关系呀,我们再把它点上就好了嘛!」小妮妮建议。
一阵强烈的酸楚自徐念恩心头涌过。
不行,她得撑下去,再忍一忍,她不能让他们发现,不能让他们担心。
用力地吞了吞口水,强将盈眶的泪水咽下,徐念恩勉强地挤出灿烂的笑容,然后夸张地大叫了一声,跑向餐桌。
「哇,这是谁做的?谁这么厉害?好丰盛哦……」说着,就用手去抓一块炸地瓜吞入口中。「嗯,好好吃哦,这一定是念慈做的对不对?嗯,这个也很棒,这是谁做的?承平吗?还是小妮妮?哦,天啊,这些都好好吃哦,我好喜欢哦!」
徐念恩太过夸张的反应,反而突显了不对劲。
念慈怪异的看着念恩,又回头去看承平和小妮妮,发现他们也有相同的感觉。
念慈紧锁着眉头盯着念恩问:「姊,妳是不是有事?」
闻言,徐念恩的双肩明显地僵住了。
「姊——」小妮妮担心地唤着。
徐念恩猛然回神,赶紧整顿情绪,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
「没有,我怎么会有事呢?」看着他们一个个不放心的表情,徐念恩赶紧再假意地做着捶肩的动作。「不过,今天真的好累哦,你们都不知道,在大公司上班就是事情多,忙的我都快累死了……」
「真的,那我帮妳捶背!」小妮妮马上跑了过来。
「那……姊,妳要不要先喝杯红茶?我去倒给妳。」承平往厨房走去。
一直锁着眉头的念慈,突然发现念恩脚裹上了白纱布。
「姊,妳的脚怎么了?」
徐念恩随着念慈视线弯身看向脚踝。「哦,早上不小心扭伤了,下午看过医生,医生说没事了。」
「真的没事?」念慈一语双关的问。
念恩向敏感的念慈笑了笑,搂过她的肩,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真的没事。」下巴抵在念慈头上,双眼望着挂在电视前徐姨的遗照,她答。
徐念恩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找到工作,一定……
第三章
凌晨的台北街头恐怕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尤其是在三、四点之际,车流量少,凝着雾气的空气清新,如果用鼻子嗅一嗅,感觉会带有些甜味。
不过,这种空气不是每个人都嗅得到的,一般人在这个时间都还沉睡在梦乡,而对一夜狂欢末归的人来说,到了这个时候大概也都醉的差不多了,又怎么会知道空气香不香甜?
但还是有一些人知道的,而且他们每天都享受得到,他们比一般人早起,在清晨四到六点这段时间内,就已经默默的展开他们忙碌的工作。
徐念恩就是其中的一员。
她和送报的同伴们一起在报社前忙碌地整理分派的报纸,以及夹报,只是今晨的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念恩啊,妳昨天有没有迟到,老板有没有骂妳啊?」同是送报的刘伯凑过来关心地问。
徐念恩愣了下,摇头笑了笑。
刘伯没有发现徐念恩无奈的笑容。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他连声说。「以后如果时间来不及告诉我,我帮妳送去,老是迟到不行的,妳的老板还不错,有些老板就不行了……」
为了闪避敏感话题,徐念恩赶紧抱起报纸站了起来。「对不起,刘伯,我赶时间,先走了。」
「哦,好好好,路上小心呀!」
「我知道,你也小心哦!」扣上安全帽,挥挥手,骑着那台破旧的机车,徐念恩已隐入台北街头。
***
张凤祥放下商业周刊,摘下眼镜,起身下床。
今晚是怎么回事?
好久不曾失眠的他,竟然又失眠了。
燃起一根烟,推开落地窗帘,一道清新的空气迎面袭来,顿时将胸口的郁闷舒缓开来。
郁闷?
是的,一整夜都是这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要一闭上眼,脑袋里就会自动出现昨天早上那个跛脚女人。
缓缓的喷出一口烟。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其实那根本不重要,一个被革职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想的?
但他就是无法将她自脑袋里踢出去。
是因为她的眼神吧?
他看多了各种愤怒的眼神,所谓良心的知觉早就麻痹了,可是却怎么也撇不掉她站在电梯前最后的那一眼,那种愤怒中含着忧伤的无助眼神,莫名的让他胸口一恸,那种感觉很闷、很难受,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反应。
按熄了手中的烟,张凤祥认为这可能是精力过盛所致,或许他去健身房消耗掉体力就没事了。
***
张凤祥打开电动车门,发动引擎将车子驶出大门,突然一辆机车跃入他的视线,差点与他迎面撞上,他下意识地急踩上煞车,机车则轻易地闪过他的车身,往信箱里塞入一份报纸。
塞入报纸后,徐念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后方那辆车似因她而急踩煞车,于是回过头掀开安全帽的挡风面罩,朝车内的人点了点头。
晨曦才刚露脸,天还没全亮,又因隔着车窗玻璃,徐念恩压根看不清驾驶座内的人,但她还是礼貌性地寒喧。
「先生起得真早,要去运动了吗?」温馨的问候,彷佛像十几年的老邻居般。
张凤祥愣了住。
是她?!
似想证实他没有错认,他推了推眼镜,视线不自觉地往下瞟去,接着就瞧见了她裹着白纱布的脚踝。
原来她不是跛腿,只是脚受了伤?
徐念恩礼貌性的问候及点头后,又覆上挡风面罩,往另一户人家骑去。
张凤祥反射性抬起手,差一点就要叫住她,可是又忍了下来,就在这一念之间,徐念恩的车子已离的好远。
望着逐渐渺小的身影,张凤祥想着:刚刚那个人,的确是昨天被他革职的女职员,她……是个送报生?!
脑海中出现昨日在电梯内,徐念恩手中拿着五、六份报纸的情景……
忽然,一股愧疚感莫名地袭上,他望着远去的身影,不禁想着他是不是误判了什么事情?!
不过,张凤祥毕竟是个生意人,这样的愧疚并没有延续太久。
引擎再次发动,车子往健身房驶去。
***
徐念恩连续到好几家公司应征,不过都必须等录取通知,但她很心急,一天工作没有着落,心就不能踏实。
眼见承平就要缴学费了,念慈补习费的催缴单也来了,这几天若再拿不出钱来,家里的经济窘境就再也瞒不住他们,倘若再让他们发现她连康扬的工作都没了……
不行,不管是什么工作都行,她必须赶快筹到钱才可以。
「欢迎光临。」响亮的招呼声惊扰了徐念恩的冥思。
徐念恩低下的头抬起,发现一群穿著制服的小女生就在她的正前方,再抬头往上一望,大大的招牌上写着「鸿霖西餐厅」。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朝前走了上去。
「请问这儿有缺人吗?」徐念恩腼腆地询问。
小女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对她漾开了笑容。
「妳要找工作呀?这要进去问我们经理才知道哦!」
「谢谢。」
***
徐念恩顺利地被录取了。
经过了二天的职训后,徐念恩头一次身着制服,和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女生站在餐厅门口大喊「欢迎光临」。
刚开始时,她实在是喊不出口,嘴巴一张一阖的打算蒙混过去就算了,不过餐厅的经理眼尖地发现,并很大声地当众吼她:
「徐念恩,想打混摸鱼啊!再大声一点,我听不到妳的声音。」
她的脸蓦然红了起来。
一位端着玻璃杯的小弟刚巧自她身旁走过,见她那副模样便用手肘撞了撞她,附耳道:「不用不好意思,每个人第一次上班都是这样,以后习惯就好了。」
她猛抬起头,瞧见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他朝她眨了眼,漾着一朵迷人的笑,用嘴形说了句:好好加油!而后走了开去。
意外的,再回头时,徐念恩已不再感到难为情。
对啊,既然她选了这个工作,就该尽职将它做好,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时间一转眼就过了。十点下班时间一到,徐念恩匆匆换下制服,急着去赶最后一班公车回家。
今早她那台老旧的机车突然挂了,现在正躺在机车行里,不知道这回又要花她多少钱?还有明天的早报怎么办?
徐念恩惦记着回家得打通电话拜托刘伯伯……唉,怎么搞的,最近事情特别多!
心思还在运转着,一辆公车已停在对面的公车站牌下。
「啊,公车!」徐念恩急着猛朝彼端招手,可这会儿是红灯,她又没法冲过去,只能站在对面街道急的跳脚。
路灯号志都还没换哩,公车就走了。
徐念恩呆望着最后一台公车远去,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实在很难相信她的运气怎么那么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