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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不相忘 page 11 作者:章庭

  张仲亚略感失望地接过伞。啧,这招激将法不成功?没关系,下回再来试试别的好了。

  其实,往好处想,张伯冠能容纳第二个女人进入自己的生活中,对自己再次提起的娶妻纳妾一事,也没有明显排斥之意,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不是吗?

  张仲亚摇头晃脑地走了,雨仍滂沱,异儿也不拿眼睛瞪他了,改瞧向云雾雨霏齐来的天际,正准备咬牙冲入雨帘里——

  “回来。”他一手按住她的肩头,阻止她往外冲,将伞交到她手中,然后一个动作将她拦腰抱起。“把伞打开。”他抱着她便要步出凉亭回屋内去。

  呀,有道理!异儿眼睛一亮,赶在他步出凉亭之前打开了伞,将小手半举高着,好替他挡去雨水。

  两道合而为一的人影,便在这座下着雨的庭苑中行走着,悠悠游游,湿意诗意皆有,张伯冠不觉微缓下脚步,而温顺偎在他怀中的异儿,若有所感,抬眸便是对他一笑。

  脚步完全停下,他俯下身,不在意伞面因而偏滑一边,无法完全遮得住自己——男性唇瓣带着某种下了决定的断然,像许下承诺般盖上女性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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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张伯冠的……呃,宠爱?异儿在锦绣庄里的地位整个儿摇身一变,再也不像身为一个小丫头时的单纯。

  好比说,当异儿拿几件衣服要清洗,马上就有人会过来抢着代劳。

  “异儿妹妹,我来洗我来洗,我叫春桃,日后还请多多指教、照顾哩。”先巴结了再说。

  异儿走进厨灶里拿点东西填肚子,大厨用略带鄙夷的眼神瞧她。

  “小丫头片子一个……不正经,用什么手段勾引大当家的?”先不齿了再说。

  异儿想去找姊姊玉儿说话,哪知道还没开口,玉儿就紧张兮兮赶人了。

  “七妹呀,快回去伺候大当家,别这么不经心的,万一害自己失宠了怎么办?”先教训了再说。

  哇啊!异儿只有一颗脑袋瓜,可是现在痛得像要长出第二颗哩!

  她不懂,自己身边的人,怎么个个说起话来都像在打哑谜呢?指教、照顾……不正经、勾引……不经心、失宠……哇,全都在她的脑袋瓜里打架打成一团浆糊了。

  她抱着头,左摇一圈、右晃一圈,教甫踏入屋里的张伯冠看傻了眼,不假思索走过去抬手贴上她的前额测温。

  “怎么了?”没烧没病的,做什么把自己当成陀螺在打转?

  “唔……”异儿闷闷地从双掌间抬起脸来瞟他一眼,旋即又闷闷地垂下头来,屁股坐着床榻,背靠墙面,身体缩成小小一团——那模样,瞧起来稚气可爱,教人恨不得把她当成婴孩一般,搂在怀里疼惜。

  “大家都对我说一些怪怪的话……”异儿在他大手一下又一下的爱抚下,头痛消失了,断断续续将刚刚听到的话,重述给这个抱着她的男人听。“……那些怪怪的话,真讨厌!”

  是啊,那些阿谀谄媚嫉妒中伤的话,确实没一句是好听的,真要喜欢还很难呢!不过,“听过后别理睬便是了。”他不以为意地提供最快的解决之道。

  至少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在外头人开始传言,深居简出的张伯冠不是死了便是疯了的时候。“日后,尽量待在冠居里吧。”免得多听多伤心。

  “不要!”异儿用力摇头,不满意张伯冠这项建议——或者该说命令。“人家也想要能出去走走。”

  没错,尽管冠居的庭苑范围可观,但是总在固定一个地方,日子一久,再大的地方都会令人闷得发慌的,就是因为如此,异儿今天才会抽空偷偷离开冠居,到外头跑来跑去,没想到却是听了这么一些“怪怪的话”回来。

  对喔,话说回来,“我没瞧你到外头去过耶,异乡人。”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异儿才会这么称呼他,软软甜甜的,喊起来格外好听。“下次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很好心地又问了一句。

  出去走走?或者该说是出去吓人吧!

  张伯冠颇有自知之明,冷冷一笑,不觉抬手抚向自己的左半脸——若是心思玲珑一点的话,看见这种举动便会知趣,不再追问下去。

  但偏偏她不是!“我看你成日不是待在桌子面前看一二三四和写字,要不就只是在庭苑里绕圈子,站在菩提树下发呆,吃饱了饭就只做这些事情,不觉得太无聊了吗?”异儿好不认真地问着他,一一举出自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观察入微的结果,也就是服侍他的“心得”啰。

  “还有啊,异乡人穿黑衣裳是挺好看,可是看起来也好重好难过的样子哩。奇怪啊,异乡人不是有很多不同颜色的衣裳,为什么不穿呢?”

  “看着我!”瞧她仍说得意犹未尽的模样,张伯冠断然打断她,挽起她的右手,一鼓作气贴放在自己左半脸的烧伤上。“你说,这是什么?”

  “你的脸啊。”她回道,也依样画葫芦地举起自己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脸蛋。“我的脸。”

  “不是!”他低吼,“我不是说这个!”

  “啊?这不是你的脸吗?”总不是屁股吧?眼睛一眨又一溜,异儿还真的作势要绕到他身后去瞧瞧,如果不是他及时抓住她的双肩,迫使她不得不乖乖站在他面前的话。

  “你——”虽然没说话,但他就是知道她刚刚心中在打的馊主意。额角不觉渗出薄薄冷汗。吁!大男人的脸差点就这样丢光了!“我要你看着我的脸,这里!”还真是灯要点得明、话要讲得白,他可不愿再这样让她“误解”下去了。

  “这里?”她歪着头仰望他的脸,研究了好一会儿。“嗯~~你的五官方方正正,长得都很好看,也没多长出什么、缺少什么……”这就是他要她“观察”的“重点”?

  “这里!”发狠似地把左半脸突然逼近到她鼻尖前,张伯冠想起他曾无意间向一名婢女多瞄了一眼,后者便激动得尖叫晕死……

  没错,异儿初来乍见到自己,也是好不激动——却是把自己的脸颊和双唇全送上门来,或许他真不该为她“不同凡响”的反应感到惊讶才是。

  “这些烧伤,难道你没看见吗?难道不觉得恶心恐怖吗?啊,是了,还是你怕我怕得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呢?”

  不等她开口,他又倏然松开她,垂首不断发出冷笑,笑得自嘲也自卑,那些话与其说是讲给她听,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吧?!

  “你可知道这些烧伤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吗?”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反倒冷静下来,太过冷静了,异儿有种比听到“怪怪的话”,更不舒服的感觉。

  “蜜丝……当火焰烧到身上时,你是不和我一样,痛得皮肉都麻木了?对任何事情都绝望了呢?

  我好恨自己无法及时救下你……再早一刻,再早一刻的话,你便不会那样饮恨咽气了吧?你会不会恨我来不及救你?会不会……”

  “蜜丝……蜜丝……蜜丝!蜜丝!”

  在广场祭坛那里,在滂沱大雨里,张伯冠疯狂也似地咆哮着,和轰轰隆隆的雷声分庭相抗,直到雨止日落月西上,咆哮得干哑,数人再也听不下去,有人出面要把他拉走,他却反手奋力夺来一支火把,毫不犹豫往自己脸上烧去——

  “蜜丝……”宛如一场最可怕的梦魇,他的情绪正深深陷入往昔,眼前又看见蜜丝最后也最哀伤的笑容,恍恍惚惚……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异儿读不懂他的悲伤,可再读不懂也知道,他的悲伤一定需要别人的安抚,所以她乖乖任他再次抓住自己、拥抱自己、亲吻自己、放倒自己——呃?!

  张伯冠用唇掩住她准备发出的抗议之声,即使异儿再纯再迟钝,也知道这种亲昵不怎么适合发生在这看得见日头、也被日头看见的地方吧?

  “唔……”那声音细细小小,却仍可听出其销魂甜美,让赤裸强健的男体浑身为之一颤,似苦还甜地闭上眼睛。

  蜜丝……蜜丝……蜜丝……

  “叫出来我想听你的声音,蜜丝……我想听你喊我……”

  “异……异乡……异乡人……”

  “是了……”他拥抱着甜美柔润的人儿,满心餍足,但除了欲望外,又有些什么?是自己来不及挽回的爱恋?还是背负一生的痛苦?

  或者,是重温当初拥着心爱的妻子,那死而无憾的心满意足?

  “蜜丝……蜜丝……”而这口口声声他叫唤的对象——那个长发黝肤的异国人儿,真的实现她临死前的许诺,重新轮回投胎转世?或是借尸还魂来与他相会?

  “异乡人”这昵称,在中原的家乡没有一人知情,所以……他可以这样奢望吗?可以吗?

  鼻息浓浊,体力已经濒临极限。

  “哦!”他发出一声呻吟,倾尽力气的撞击,伏倒在她的身上。

  蜜丝……异儿……

  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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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乡人,我穿这个很舒服哩。”犹如一只小粉蝶,异儿快乐地在树荫下手舞足蹈着,穿的不是平日的裙襦,而是他特意从箱底翻找出来的天竺纱丽。

  他尚未开口告诉她穿戴的方式,她就已经兴高采烈地拿去换装。

  紧身衣、衬裙,再巧妙将纱丽绕裙、披肩,华丽的色彩映得她乳肤闪亮,洋溢青涩欲滴的风情。“这个纱纱纱——”

  “纱丽。”

  “对对,纱丽。”她随手将纱丽的一角一拉,在一阵吹来的风中翻飞。“比衣裳好穿多了。”

  “你爱穿便穿吧。”在张伯冠的眼底视线里,渐渐地,异儿的五官和记忆中的芳颜交织揉融在一起,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因迷眩而恍惚了,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张仲亚还得连唤好几声才拉得回他的注意力。

  “……就是这样,大哥。”张仲亚要说的话是说完了,可是也看出来张伯冠的恍惚出神,便知道自己方才是一场白费唇舌。

  张伯冠也发现自己的失态,他重重咳了一声,勉强将视线从翩翩起舞的小粉蝶身上挪开。“你说什么?”

  “我说——”决定先喝杯茶再重新来过,张仲亚将话重新复诵了一回,“今年皇宫的御衣坊已经内定由我们锦绣庄来提供宫服的布源啦!”

  这种天大的消息,张伯冠居然还可以一丝也不漏的“漏听”?瞧他凝视着异儿有多出神哪!“所以从下个月起,我们年供绫罗、丝绸、软纱各千匹,还有纱丽两千匹入宫。”

  “纱丽的需求数量有那么多?”

  “这还用说!大哥,你一手指导的锦绣庄织坊所出产的纱丽,如今可是闻名天下了!”这真是与有荣焉啊!有兄如此,弟复何求呢?锦绣庄历代怕是没这么扬眉吐气过,为张家大大争光!

  “哦。”这位争光人物只是漫不经心的虚应一声,决定回头继续欣赏小粉蝶的舞姿,倒是口中已经回复商人的犀利,“那么,布匹的数量足不足够?种类都齐全吗?”

  “绫罗及丝绸数量是不成问题的。”张仲亚颔首,“至于纱丽,恐怕无法赶在同一时间送入皇宫了,纱丽太抢手,前五百匹刚被人订走,仓库中仍有一千两百多匹,剩下的就要教织坊日夜轮班赶工了,不过应该是赶得上期限的。”

  “多派些人手到织坊帮忙。”冷淡不经心的,张伯冠道:“别让织坊里的女红姑娘累病了。同时,全体就从下个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张仲亚的口吻意外且讶然,引来张伯冠质询的眼光,这才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这些年来,大哥虽然……嗯,比较安静了,但仍然是脾气温和,善良关怀人的。原来大哥并没有改变啊……真好。”

  “……你错了。”张伯冠沉默许久,才淡淡丢出这句话回应。

  其实他的人生已经经历了两次重大的改变——一次是蜜丝死在他的怀里时,一次却是让异儿轻而易举地入侵自己的生活。这两次的重大改变,全是老天爷安排的,缘灭缘起,指的便是这种失了又复得吧!

  这般复杂的心境,只容自己独尝,无法分享。

  “呃……这样喔。”张仲亚摸摸鼻子,决定将话题再转个方向。

  “这次的御衣坊年供,长安几个比较大的织坊竞争激烈,让我有点担心。好比说丝庄周家、衣冠庄徐家等……都不服气我们锦绣庄能独拔头筹,已经放了风声要我们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织坊及仓库附近,加重看守的护卫,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嗯。”口中应着,凝视异儿舞动身姿的双眼开始微微眯紧。

  她的舞姿……似乎有点踉跄?会是他眼花了吗?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轻轻一绊?

  “我啊,比较不担心衣冠庄徐家,徐世伯虽然为人度量小了点,但是处事还满光明正大的。可是丝庄的周家,他们新任的当家怕会是个麻烦人物呢!听说这个周大通是天生输不起的公子哥儿!尤其是在这回御衣坊徵选时,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在‘打点’哩!”可是再怎么暗地里“打点”,还不是让锦绣庄光明正大的赢了这一场?张仲亚得意地抬头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观众不专心。张伯冠全副心神都摆到异儿身上了,愈看愈察觉到她的疲态,正要开口叫她休息,却见她身形一倾,萎倒在地——

  “异儿!”

  第八章

  “她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同一个老大夫,这回却做出不一样的诊断,好似一字一闪电,劈得听者整个人都傻到动弹不得。

  “不会吧……”张仲亚还在一脸青天霹雳时,张伯冠倒是已经恢复常色,示意守在门外的家仆领着老大夫离去。

  “唔……”咕噜咕噜的,异儿发出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梦呓,脸颊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并不安稳。

  张伯冠施施然走到床边,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着她螓首转到这里。

  “嘻。”她的脸颊柔软地贴上他的掌心,似是恋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两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这次睡得更为深浓安详。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润心头,柔了他七年来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是那个笑得温文忠厚的异乡人了……

  蓦地,他神情又一整,细细思索一会儿后,取下腰际上的那只玉块,带着一种物归原主的使命感,为她系佩上去。

  这只是个小小的举动,轻轻的,却带着他多少温存及情意呀……

  张仲亚为这一幕微微哽咽着,不敢出声,悄悄退出房外。或许,他不必再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心了,现在就已经有了瓜熟蒂落的“结果”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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