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十七年的他,怎会突然回来?还在如此深寂的夜晚闯进风扬的房间?
满心的疑问裏,有著一抹欣喜。对於海潮,有份难以言喻的感情在,即使嫁给了风扬,仍难忘两人相处时的甜蜜。她悄悄窥进房裏,隔著一层床幔,两道人影靠得很近,好似交颈依偎的鸳鸯。雪晴芳如被五雷轰顶般僵立,脑子混乱起来。
「师兄……」
「柔儿……」
声声激动的呢喃在耳边响起,雪晴芳慌乱地掩住耳朵,却掩不住脑裏的声音,那一幕幕影像重新活跃在眼前。
「你总算来了。」风扬低哑的声音显得苦涩。
「我收到你的信後立刻赶来。」海潮扶住他手臂。「让我替你查探脉象。」
「不碍事,见到你就不碍事了。」风扬深炯的眼眸波涛汹涌,一刻也离不开海潮的脸,嘴角酸涩地扬起。「十七年不见,你还是一个样,而我……尘满面,鬓如霜了。」
「师兄,你别这么说。」海潮情难自禁地捧住他于思满面的憔悴病容,眼裏盈满激动不已的情意。「在我眼裏,你依然如往昔般俊伟:水远都是我爱的那个人。」
雪晴芳张著嘴,无法消化海潮话裏的意思。眼裏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心情。
「柔儿……」积累多年的刻骨相思瞬间淹没了风扬的理智,他紧紧抱住她,声音瘩瘂地道。「是我负了你。」
「我从来没怪过你。是我心甘情愿。」海潮在他怀裏微笑。「只要你和晴芳师妹幸福,我於愿足矣。」
「幸福?柔儿,失去你,我还有幸福可言吗?你知道这十七年来,我过得多苦?」
「你……别这么说。」海潮心裏苦乐参半,强忍悲痛地又说:「这么说对晴芳师妹不公平。你应该明白她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所以更苦了,一方面饱受相思你的痛苦,一方面又觉得愧对晴芳。每次面对她,都得强颜欢笑,不让心裏的情绪泄漏出来。你知道吗?日日夜夜和她相对,我几乎要崩溃。尤其是夜裏相眠,我怕会喊出你的名字来,所以这几年,我们几乎是分房睡。」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於海潮的斥责,风扬只淡淡苦笑。「我没办法。因为有一次我真的在睡梦裏喊出你的名字,惊醒了晴芳。还好她以为我喊的是想柔,我才能以作了个恶梦搪塞。你想,这种日子我还过得下去吗?一个父亲夜夜喊女儿的名字,总是不成体统。」
「你把女儿的名字取做……」
「想柔。」风扬深情的眸光坚定地看进海潮眼裏,澎湃的情潮淹没向她,令她再也禁不住眼裏滚烫的泪水。
「师兄……」
紧紧拥抱的两人,没发觉到室内有第三者。雪晴芳脸如金纸,心情降到冰点,犹如槁木死灰。不,这是场恶梦,一切都是恶梦,不是真的!
风扬怎会和海潮在一起?他们是……男的呀!可是,那交缠的身影,那缠绵的情话,眼见耳闻到的情景,都令她无法否认。究竟是怎么回事?海潮和风扬他们到底是
「不……」海潮轻轻推开风扬,不让他热切的唇覆住她,眼裏有著爱欲与理智的挣扎。「我们不能这么做。」
「柔儿……」压抑了十七年的情欲,是理智再也无法驾驭的,风扬不顾一切地搂紧她。
灼热的唇落在她脸颊,海潮颤抖起来。炽热的狂情席卷而来,甜蜜的热吻之後将是泛滥的情欲。深知这点的海潮,不允许风扬进展下去,不仅是此时此地不宜,风扬大病初愈的躯体也不适合如此纵欲。
「不可以……」她坚定地推开他,眼角泛著清泪,神情痛苦地低吟道:「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风扬听後全身一震,知道海潮是藉著傅玄的「昔思君」来提醒他们两人如今的身分差别。即使曾有过山盟海誓,但如今他已是使君有妇,两人的距离如山高水远,不应该再逾越分际。
「柔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引」他双目尽赤地悲愤道。
一抹凄然的苦笑自海潮唇间开落,她眼光复杂地看进风扬眼裏。「师兄,你怎么可以说我残忍?难道你不知道在对你残忍时,我对自己更是残忍百倍?」
「柔儿……」风扬心情激动,眼裏交错著无尽的爱怜和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可是……我忍不住呀!十七年了,我忍了十七年不去找你,每日每夜都像是生活在地狱裏。这种煎熬你明白吗?」
跟她在一起是生活在地狱?雪晴芳深受打击。
「师兄,别说了。我们已经够对不起晴芳师妹,你又说这种话……」
「柔儿,你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对自己不公平,全为晴芳著想。若不是为了她,我们用不著牺牲自己的幸福。你很清楚,我对晴芳自始至终只有责任。若不是师父身罹绝症,将不久於人世,我不会答应娶晴芳,更不会让你走……」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这是我们唯一能报答师恩的。何况晴芳温柔可人,对你敬慕有加,你不该负她……」
「那我呢?我的快乐就不管了?你的幸福也不算一回事是不是?为了她一人,要我们两人陪葬?你知道这十七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饱尝相思之苦外,每当想起你,想起你或许已属於另外一个男人,想到你跟你的良人……天哪,柔儿,你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折磨吗?一方面理智地告诉自己,应该祝福你有美满姻缘;一方面却自私地希望你永远只属於我。柔儿,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视线模糊地对著他交杂著愤怒、伤痛的陈述,看著他脸上的愤热痴爱,万般滋味齐上海潮心头。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年轻时狂飙的爱,已随著岁月淡去,因为如今它就汹涌在心头,一直活在禁锢的夹缝中,只等一滴甘醇的春雨滋润,就会茂密地繁荣起来。
可这份感情不容於世俗呀!
海潮很清楚,如果让两人间的情爱放肆地燎烧起来,伤的人将不只是雪晴芳,还包括风扬及长白派的声名。她怎能这么做?在牺牲了十七年後,又来破坏一切。不,她不能让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让十七年的相思苦痛成了白费!
所以,她只能哀凄地对风扬说:「师兄,你应该忘了我。」
「忘了你?」风扬的表情是无法置信。「如果能忘记你,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柔儿,难道直到今日你还是不懂我的心?还是,这根本就是我一人在单相思,你早忘了我?」
「你……你怎能这么说?」海潮声音破碎地喊道。
「你能怪我这么说吗?」风扬眼裏燃烧著痛楚的烈焰,带著怒气咄咄逼人地席卷向海潮。「回答我!你是不是已经属於另一个男人了?!」
「你……」被人寃枉的气愤,令海潮全身剧烈抖颤了起来。十七年来的孤寂落寞,在此刻被最爱的人这样奚落,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残害。
「你竟敢质疑我,你……」扬起的手始终悬在半空中,无法打向他。海潮睁著血红的眼睛,眼泪涌泉般直冒。「我只有你,始终只有你……」
「柔儿!」风扬又是羞愧又是惊喜地抱紧她挣扎的身躯,以柔柔密吻安抚她受创的心灵。「我不是故意怀疑你。我是太爱你了,才会这么口不择言。原谅我,柔儿。你知道我心裏只有你,也只能容下你。这段日子病得厉害,差一点就等不及你来。若不是凭著一点痴心支持下去,现在你见到的就是一副枯骨了。」
「别这么说,我不许的!」海潮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下去。「我了解。我日夜兼程赶来,就是担心你的情况。你不该让自己病成这样,眼前又有金银双鞭的挑战,你这情况根本不能出战。师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让我这样担心?」
「我倒是庆幸这场病。若不是这样,你会来吗?」
「你……」海潮被他的儍话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道:「何苦呢?先前都说好的。」
「十七年了,我忍了十七年,你还要我忍多久?」
「这根本是一辈子的事。师兄,就算我来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不管你对晴芳是感情还是责任,你都不能伤害她……」
「那你呢?明明你已在触手可及之处,仍要像幻影一般让我无法捕捉吗?柔儿,我这阵子的情况就像在鬼门关转过一圈,尽管病体回复得差不多,体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又要面对金银双鞭的挑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逃避,让短暂相聚的日子也不得相亲?」
这段话听得海潮心情复杂,某件到了舌尖犹豫地咽回去的秘密,这时候更有不吐不快的冲动。风扬说得没错,面对金银双鞭的挑战,连她都没把握全身而退,何况是大病初愈的风扬。尽管心裏不愿伤害雪晴芳,也绝对不希望伤害到她,但又何尝忍心带著这秘密进坟墓,让风扬憾恨终生呢?
反正这事只需风扬知道即行,不知情的雪晴芳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师兄,你听我说。」海潮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温柔地响起。「我不是逃避,而是不愿让十七年来的牺牲成了枉然。你召我回来,是为了应付金银双鞭的挑战,不是因为私情……」
「不是的。明的是为了应付金银双鞭,实际上是我太想念你……」
「师兄,你不要这样。我能明白你的心,但我们不能不为晴芳及长白派的声誉著想。我的心裏也始终只有你一人,到老到死都一样。我甚至为你生了个女儿……」
「什么?」
最後一句话不但风扬大受震撼,一旁的雪晴芳更是惊愕得如被打人冰雪地狱中。
那些听得她又惊又疑的言词都有了含意,所有隐诲的迷惑都获得解答。点线面一连结,真相呼之欲出。
风扬和海潮之间存在的不是原先她以为的断袖关系,而是男女间的情欲。海潮是个女人?!
事实就像把巨大的锤子重重打击了她。以往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情意全成了虚假、骗局。
她曾经挣扎在海潮和风扬之间,迷失在两人的温柔中不知如何抉择。即使後来顺从
父命嫁给风扬,心裏仍有个隐密角落保留给海潮。如今,那些少女时代的痴心,这些年
来的挂念,全在这时候反过来嘲讽她!
事情从来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只风扬不爱她,假凤虚凰的海潮更不可能爱她,一切全是欺骗!
忆及往昔小女儿的娇态,那点滴少女的幻梦,晴芳心苦到极点。他们一定不知暗中取笑过她几回吧?笑她不自量力地以为是天之骄女,集三干宠爱於一身。以为众位师兄对她的呵宠怜爱皆是男女之情;以为每当她和海潮在一块,大师兄脸上复杂的表情是嫉妒;甚至以为新婚之夜,海潮不告而别是因为太过伤心的缘故。
是呀,海潮是伤心,然而不是为她伤心,而是因为风扬而伤心。他们甚至有个女儿。
这项事实格外令她无法忍受。
「我们有女儿?柔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是那夜我们……有的吗?」风扬惊喜交加地追问。
「师兄,我既已决定成全你和晴芳,当然不好再将此事告诉你。现在是因为不想留下遗憾,才让你知道。」
「那女儿……」
「她叫海宁。我希望她能一生平顺安宁。一生下来便交给兄嫂抚养,他们将她视如己出……」
「这么说宁儿并不知道……」
「师兄,宁儿知道後不过是徒增困扰,我们何必告诉她?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便足够了不是吗?」
「柔儿,你怎能这么冷酷?那是我们的女儿呀,我多想见见她……」
「别这样,师兄。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放心,我并没有负你,也永远不会负你……」
「可是我却辜负了你……」风扬黯然道。
「那是我们共同的抉择,记得吗?只要长白派兴荣繁盛,只要晴芳过得幸福,这些年来的牺牲就有了代价。师兄,好好对晴芳吧。你知道她身子骨娇弱,全心依赖你,别让她伤心。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能报答他的,也只有这些……」
「可是……」风扬握紧拳头,心情苦涩沉重。海潮的话他都明白,但感情是万般不由人,不是理智要怎样就能怎样。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了。
「师兄,别说了。让我以内力为你调息。现在无暇再理会儿女私情,眼前重要的是应付金银双鞭的挑战,其他事先放在一边。」
「柔儿……」他重重叹息一声,无言地同意了。
室裏再度恢复岑寂,唯有雪晴芳的心中如风雨飘摇的雪原,冷到极点,也乱到极点。
自以为是的幸福,不但是假象,还是海潮刻意的成全;往昔的温柔呵宠,不过是她的同情,这对她高傲的自尊无疑是极大的伤害。
对风扬而言,她只是责任,海潮却是他的至爱,这番委屈要教她如何忍受?
假的,假的……她的幸福比海市蜃楼还不如。所有的痴心和情意,被两人这样践踏、残害,他们却还以为是牺牲,这般歹毒的凌辱使得她全身热血沸腾,债张的血管烧灼著疯狂的怒火。
将女儿取名为想柔,名正言顺地思念起旧情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
说什么舍不得她在生产过程时备受折腾,生完想柔後,便鲜少碰她。怜惜她身体不好,怕吵到她,搬到松风轩独居。这些理由如今都只是他不愿面对她的藉口。她就这样令他厌恶?
她的柔情依偎,他当做是折磨。十七年来的恩爱岁月,对他只是痛苦的炼狱?
如果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娶她?就为了偿还师恩吗?他们报答恩情的方式,就是让恩人的女儿受这样的折磨、凌辱?
强烈的恨意席卷了雪晴芳的神智,那双曾温柔似水、清澈无比的眼瞳,如今被仇恨所蒙蔽,积聚著由怨恨和愤怒交集的阴霾。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床帐裏的身影仍看得分外分明。
她不知道比较恨谁,是海潮还是风扬。只晓得不能什么都不做,默默咽下这样的委屈。欺霜赛雪的柔荑颤抖地举向发髻,霍地拔出髻上用来做发饰的传家宝碧玉刀,一步步地走向床帐裏正在行功的两人。
当她挥出手中的碧玉刀,闭目调息的风扬突然睁开眼,想也不想地以身体护住挥向海潮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