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抬起泪眸,视线模糊中师父深邃美丽的眼眸饱含著对她的怜惜,满腔的委屈顿时化为流泉,泣不成声地投入她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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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白派的居处,海潮眼光复杂的看向坐在床沿的海宁,许久之後才缓缓开口,「你不该对想柔说那种话。」
「她没说错。」海潮面无表情地道。唯一泄漏情绪的只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裹头交错著深自懊悔、无法弥补的痛苦遗憾。
「师父!」海宁不满地嘟嘴,但海潮只是疲惫的一笑,眼光投向墙上的某一个点。
不放心海宁一个人在深夜裏乱闯,她一直跟在她身後。然而月色凄迷,熟悉的景致勾引起遥远的记忆,海潮有片刻的失神,等她追上海宁,她已和想柔吵了起来。
见到这对相识却不知实情的同父异母姊妹,从一开始为古振塘争风吃醋,到因上一代的恩怨互不相让,海潮心如刀割。风扬若是看到这一幕,必也是伤心难言吧。
一切都是她造成,她岂忍心看上一代的悲剧,再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不,她绝不忍让宁儿和她犯下同样错误,後悔终生;更不忍让想柔重蹈她母亲的覆辙,痛苦一辈子。
「宁儿,你喜欢上古振塘了?」
「师父!」被人说中心事的海宁,脸色苍白起来,贝齿咬住下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宁儿,这是不对的。」海潮深恶痛绝地强调著。「别忘了你早已订下亲事。」
「当年师父也订了亲。」海宁心烦地为自己辩白。
「是啊。我宁愿当年没有逃婚,宁愿根本不曾来过长白,宁愿不认识风扬。如果这些宁愿都能成真,风扬这时候一定好好活著,晴芳不会发疯。」海潮悲痛地掩住脸。
「师父,我以为您对风师伯一往情深。」她惊讶道。
「我是深爱著他。因为这样,才更恨自己。如果不是我出现,他和晴芳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不是我从中作梗……」
「师父,这事怎能怪您?」
「是该怪我。如果我根本不曾离家出走,不会被先师救回长白,没有机会和师兄相恋,这样他就会爱上晴芳,今生的憾事也不会发生。」
「不见得,师父。」不忍向来疼她、宠她的师父自责太深,、海宁为她辩白。「感情这种事太难说了,就算您不出现,风师伯不一定就会喜欢上雪晴芳。」
「宁儿,你不懂。」海潮苦笑,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眸燃烧著从生活折磨体验出来的智慧光芒。「如果不是我,风扬和晴芳会像这时候的古振塘和想柔一样,由青梅竹马的相处中,发展出相濡以沫的感情来。是我插入他俩的生活长达七年,让他俩没机会发展出男女之间的情愫,不然风扬喜欢的人绝对是晴芳。」
这话让海宁觉得刺耳。好像古振塘和风想柔已经是一对,容不下第三者插入。
海潮深深看她一眼,明白她心裹的想法。
「孩子,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们师兄妹早有情愫,何苦再膛浑水?」
「师父……」
「明晓得是火坑,没理由陷进去,让三个人都不好过。」
「师父认为我有能力影响他们两人的情感?」
「不必觉得雀跃。根本上是想柔受她父母悲剧的影响,心裏产生不安,才将你视为对手。如果她够了解古振塘,该明白他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男人。」
「既然师父这么认为,为何这样劝我?」
海宁不驯的自我防街姿势,像极当年的她,海潮轻声喟叹,意味深长地道:「宁儿,师父是为你好。你与古振塘相识不足一月,陷得不算太深,这时候抽身不难。一旦情根深种,师父担心你会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可是难得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您忍心要宁儿试都不试吗?」
「问题是这人不是你该喜欢的。撇开他与想柔相爱的事实,你忘了自己是个有婚约在身的人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能拿师父年轻时的错误当藉口,想依样画葫芦。当年我逃婚,不但让年迈的双亲伤透心,更让海家险遭大祸。父母後来假称我亡故,让男方死心,没想到事隔多年,辽东王府又向海家提亲,对象换成你。这次难道要你爹娘也诈称你病亡?两次新娘都夭折,对方不起疑心才怪。宁儿,你忍心让爱你的家人为你的任性为难吗?」
「师父……」
「古振塘不爱你。你的任性只会对他造成困扰。宁儿,长白派正值非常时期,振塘肩上扛著艰钜责任,没有多余时间去处理儿女私情。不要再打扰他了,早些下山回家。」
「师父,您好残忍。」海宁泪水盈眶地指控。
老是被人说残忍的海潮,不由得泛起苦笑。「师父不是残忍,只是说实话。真正喜欢一个人,该以他的福祉为最大考量。明晓得你对他的感情只让他徒生困扰,何苦呢?宁儿,如果你真正喜欢古振塘,忘了他吧。」
「师父可以忘记风师伯吗?」
「因为忘不掉,师父才会这么痛苦,也是我劝你放掉对振塘的情感的原因。师父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我照师父的话做,就可以不痛苦吗?」海宁捂住胸口,凄凉地问。
「也许你会难受一阵产,总比终生懊悔、苦痛的好。如果时光寸以倒回,师父会选择依照父母的安排,嫁到辽东王府。」
「嫁给一个陌生人?」
「只要风扬能够幸福,我嫁给谁都无所谓。我宁愿我们不曾相识、相爱,只要他如今仍活著。」
「可是……」海宁心情矛盾,年轻的她尚不能了解海潮失去挚爱後的深刻领悟,那是种只求心爱的人幸福的情圣阶段。目前她只晓得心高气傲的自己,初次喜欢上一个男人,对方却早有所爱。初恋的幻灭把她年轻的心狠狠撞了个淤青。
「孩子,长痛不如短痛。趁伤害还没有造成前,抽身而退吧。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必然不忍心见想柔伤心吧?她对古振塘的感情太深了,失去他会令她痛不逾生。你忍心见身遭父亲亡故、母亲又发疯的她,再承受这些吗?算师父求你好吗?」
「我没那么伟大!」海宁黯然苦笑。「诚如师父说的,古师兄深爱想柔,我再自作多情下去,不过是自讨没趣,徒然惹人厌烦。」
「你明白就好。明天带阿丽下山。」
「不。至少要等到金银双鞭的事件过後,看到师父和……古师兄平安归来,宁儿才能放心回去。」
「宁儿……」
海潮心情激动地将女儿紧搂在怀,眼角的泪水泛滥而下,紧紧抿著的嘴唇绽开一抹安慰的笑容。
风扬,你可以放心了吧。我们的女儿乖巧懂事,比她愚蠢的父母还知道放手的道理。
她在海宁额角印上慈爱的亲吻,两颗相似的头颅紧紧依偎。只要海宁能够幸福,即使永不相认也没关系。风扬,你能谅解吧!
第八章
漆黑的夜色令追踪的工作更加困难。古振塘不过是略略耽搁了一些时间,风想柔便跑得不见人影。
他艰难地在树林裏搜索,每隔一段时间便停下脚步倾听,任在林梢嬉戏的夜风捉弄他的耳朵。
常常在他以为想柔就在左近,扑过去才发现是一场空。被戏弄许多次後,渐渐有了恼怒,心情更加烦乱。
然而越是焦灼烦躁,紊乱的思维越捉摸不出一个主张来,也就越形一筹莫展。如此恶性循环许久,古振塘的耐性已然磨光,正想大声呼喊想柔的名字,忽然听见一阵喊救声隐微地随风传来。
不假思索地循声赶往,隐藏在黄檗与及人高的野草丛後的陡峭斜坡,似有断续呼叫
声。古振塘拨开草丛,在漆黑中藉著微光便能视物的眼睛,惊恐地捕捉到攀在两尺下方的陡坡处一块凸起石角的隐约身影。
「柔儿!」他焦虑地想确认。
风想柔听见他的呼唤,攀住石角的右手在风中抖颤。踏不到实地的身体下方三丈处,
有条声音如实剑低呜,随时等著吞噬掉她的湍急山溪。
那条溪流一路划开丛生的杂树与莽草向下奔窜,隐藏在大片浓密的黄檗树林後方,
加上满地蔓生的野草,让她在粗心大意下,一个踩空跌下去。幸好及时扳住陡坡的一块
凸起石角,无奈脚却扭伤了,无法使力爬上来,只好大声呼救。
「柔儿!」古振塘再度呼叫。
风想柔当然猜想得到夜深人静的空寂树林裏,如果有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声,十之八九是良心发现、追过来找她的古振塘。然而真的等到他来了,满心的委屈却弥漫了视线,反而软弱了求生的意志。
一声啜泣乘风盘旋而上,破碎地传进古振塘耳裏,看著悬荡在下方岌岌可危的身影,心裏有说不出来的著急。
「柔儿,撑著点。师兄马上来救你。」
将之前寻觅到足够撑住两人重量的树藤缠紧在黄檗树干上,古振塘修长挺拔的身影抓著树藤俐落的荡下,然而想柔像是负气似的,未撑到他靠近,手指无力地松开石角往下坠落。
「柔儿!」古振塘发出凄厉呼喊,猛地加快下坠身势,在余音仍回荡在空寂山谷之时,千钧一发地捉住风想柔的手腕,拉她往上使劲,准确无误地抱住她软弱无力的身躯,很快窜上安全的实地。
所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却是他集毕生武功修为的结晶。饶是武艺不凡的他,也因刚才的险恶处境而吓出一身冷汗,壮硕的男性胸膛剧烈起伏不停,显然心有余悸。
风想柔被一双强壮的臂膀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饱受惊吓的魂灵尚未归位,更别提从被刮伤的手掌隐隐传来的刺痛有多难受,便被一道强烈刚猛的男性气息霸道地占满呼息,呛得她头晕目眩。
「你竟敢这样对我!」
一阵粗暴的摇晃把她仅剩的一点理智都摇散了,在她尖叫著要他放开她之前,古振塘饱含惊惧的瘩瘂声音再度在她头顶盘旋。
「再也不许、不许你这么做了!」
不许什么?她又不是故意掉下去!
她激烈地喘息著,由裏到外隐约生疼的每寸体肤,被他这么一再摇晃、压挤,骨头都快散了。
「你再这样对我一次,我就亲手掐死你!」
在她耳边咆哮个没完的粗嘎嗓音,几乎要震聋她的耳朵。想柔奋力将被他箍在那具钢铁般坚硬胸膛和她身体之间的双臂挣扎出来,孩子气地掩住耳朵。
「吵死了!」她终於从乾涩的喉头挤出话来。
「你嫌我吵?」
奇异地,古振塘这会儿不再用打雷似的巨吼轰她,声调显得不愠不火,只是每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进射出来,令人不自禁寒意袭身,想柔畏缩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掉下去。」她强自振作,晶莹的贝齿咬住没有血色的下唇,眼皮心虚地垂下,不敢看他。
「不是故意?明晓得在漆黑树林裏到处乱闯有多危险,还任性地街进去。你说你不是故意?」
尽管他的声音轻柔得似情人间的耳语,想柔却没忽略裏头隐含的指责和愠怒,暂时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兴起波澜,眼眶一阵灼热。
「你管我干嘛?根本不用理我死活的!」她掩住脸,伤心地道。
「你说什么浑话!」好不容易救回她,回应他的却是这么任性的话,无异是在古振塘凶猛的怒焰中火上加油。
「不是吗?为了海宁你可以凶我,那一幕我永远都会记得。怪不得每次问你对海宁的感觉时,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回事?」古振塘真想再剧烈摇晃她几下,看看能不能摇醒她顽固的小脑袋瓜子。「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柔儿,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
「不用说了!」她埋著头兀自伤心。「我明白自己在你心裏的地位了。就像海宁说的,你是看在爹娘的份上才对我虚情假意……」
「你……混帐!」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性子,古振塘无法忍受风想柔一再误解他对她的感情。「我是那种人吗?柔儿,你太过分了!」
「我是过分!反正你只是可怜我……」
「天底下比你可怜的女人太多了,我干嘛可怜你?柔儿,我以为除了师父外,最了解我的人是你,今天才知道错得有多离谱。」他愤恨地道。
「我也以为我是了解你的……」想柔呜咽的声音有著浓浓的幽怨。「直到你护著海宁才发现自己错了。你说不会喜欢别的姑娘,结果……」
「柔儿,在你眼裏我古振塘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小人吗?」他懊恼地蹙起浓眉,眼光充满失望。「海宁的事,我是对事不对人,是你太过任性……」
「到现在你还指责我?」满腹委屈没得诉,只好沿著鼻管往眼眸裏冲,酸酸涩涩地化做泪水。「我是打了她没错,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她,居然还护著她!」
「我知道你是护母心切,但若不是你先侮辱海师叔,海宁不会出言反讥。柔儿,相駡没好话,你大得该明了这点。大家都是同门,相煎何太急?」
「反正你就是护著海宁,心裏只有她!」
「如果我心裏的人是她,就不会来追你了。柔儿,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我好累?」
「我让你累?那你晓不晓得我心裏的苦?海宁那么美丽,又有她师父和爹的前车之监,我会担心害怕是理所当然,偏偏你让我这么不放心。」
「我让你不放心?柔儿,你讲讲道理。我跟海宁一天不一定见得到一次面,见了面也不见得能说上一两句话,这样你还不放心?」
这些事她都明白,但嫉妒就像是只神出鬼没的毒虫,随时都会跑出来咬她一口。她也想相信古振塘啊,可是海宁总让她觉得芒刺在背,无法安心。
「想柔,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们这样下去算什么?好,我就如你所想的,去找海宁……」
「不,不准去!」她惊恐交加地抱紧他欲离去的身躯。「你不可以这样!」
「这不是你想要我做的吗?天天就想著我会背著你和海宁怎样,现在如你所愿了。」他冷酷无情地睥睨著她。
「不要,师兄。不要这样对我!」她涕泗纵横地苦苦哀求。
「不久前你转身离去,把我抛下来跟海宁独处时,有没有想过这点?柔儿,许多事如果不是自己先放弃,别人是没机会得到的。」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
看她哭得眼泪与鼻涕乱流,古振塘的怒气渐渐平息。他不是故意要吓想柔,只是太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