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君陶,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呀!”虽然是大冷天,却依然是一身雪白的长儒衫,俊美无双的饶逸风优雅地摇着摺扇,一摇三摆地从那些呆立的畏兀儿族人中潇洒地穿行而来。“看你气色不错,敢情乘机吃了不少天山雪莲子了,有没有留点给三姑爷我呀?”
沈君陶噗哧失笑。“有啊!三姑爷,一大箩筐呢!怕不吃得您拉上三天三夜的肚子了!”
所谓的臭味相投,大概就是像他们这样子了,两人同样诙谐幽默,同样豪爽开朗,也同样吊儿郎当,只要一见上面,双方必得先斗上一会儿嘴皮子再说,而且荤素齐来,百无禁忌,什么形象都暂且撇到一边去,旁人总是被他们弄得笑得合不拢嘴。
“那敢情好!”饶逸风唰一下阖上摺扇。“咱难兄难弟俩就一起拉他个痛快吧!”
“不了,三姑爷,还是您自个儿去享受吧!”
“咦?怎么?难不成你已经拉过瘾了?”
“是啊!都冻在屁眼上了。”
“呕!”唰一下又打开了摺扇,饶逸风滑稽地以摺扇掩鼻。“君陶,麻烦你走远点儿,千万别碰到三姑爷我。”
旁观众人懂得汉语的人虽不多,但只要有人翻译,很快的,其他人就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于是乎,大家先后笑了出来。在笑声当中,墨劲竹和紫乃夜也闻声出来看个究竟,而紫乃夜一瞧见饶逸风,就如同所有的女人一样,一眼就看呆了。
“哇呜~~好美、好美的男人哪!”
不知为何,墨劲竹心中突然泛出一股怒意,可随即惊觉,并将它压了回去。虽然他不甚明了,但隐约可以感觉得到这股怒气是从何而来,因此,他觉得很意外,也很惊讶。
他不是那么小气吧?
瞧见他们出现,饶逸风喜容立现,马上转移目标来到他们跟前,而且潇潇洒洒的一揖就下了地。
“这位想必就是……”不料,客套的招呼还未说完,揖也才打了一半,只不过是他的摺扇稍稍碰到了紫乃夜的手臂,就听见一声惨怖凄厉的尖叫,顿时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满脸骇异之色地张大了嘴,一时出不了声。
众人也僵立在四周,不知所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聚在他身上,不晓得该如何替这位文弱洒逸的美书生解除这分当众出糗的窘境才好。
好半晌后,饶逸风才慢慢收回惊容,双眉微微扬起,并慢条斯理地说:“大嫂子这、呃……娇嫩的嗓音还真是有如、呃……天籁仙音一般,真可谓此音只应天上有,地上难得几回闻啊!”他一脸正经,摇头晃脑地说完,旋即听到一声爆笑。
“天哪!三妹夫,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夸赞她的尖叫,而且你还坐在地上呢!真有你的。”墨劲竹大笑道,适才的怒气早在紫乃夜尖叫的同时,就已烟消云散了。
众人随后爆笑了出来,在释然的气氛当中,饶逸风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并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大师兄,妹夫我说的可是实话呀!”他边说着,边向因为尴尬而羞红着脸躲在墨劲竹怀里窃笑的紫乃夜滑稽地挤着眼。
“您说是吧,大嫂子?”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紫乃夜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夫君,他好有趣喔!”
“他是三师妹的丈夫饶逸风,跟君陶恰好是一对宝。”墨劲竹笑道。“不过,别看他这样装疯卖傻的,他可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呢!”
“大爷,您怎么把我跟三姑爷扯在一块儿了?刚刚三姑爷才出了糗呢!”沈君陶闻言,立刻加进来不满地咕哝。“属下我的风雅格调都被三姑爷给拖垮啦!”
“是吗?”饶逸风淡淡一哂,蓦地唰一下打开摺扇,就在同时,沈君陶竟莫名其妙地惊呼一声,狼狈的摔到地上去了。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他俩和墨劲竹心知肚明。“你的格调也不怎么样嘛,君陶!”
“就会欺负我!”沈君陶嘟嚷着从地上爬起来。
墨劲竹看了,不由得直摇头。“你们两个真是的,一见面就没完没了。”
“可是我不怕他耶!”紫乃夜突然扯着墨劲竹说,“他这么亲切、这么好玩,只要他不碰我,我就不怕他,可要是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碰了我,我还是会叫的!”
“知道了,大嫂子,”饶逸风笑咪咪地说。“只有大师兄能碰妳,对吧?”
紫乃夜羞赧地点点头。“其他人我都会怕,可我不怕你,但你还是不能碰我。”
“真好啊!大师兄,”饶逸风暧昧地对墨劲竹挤个眼。“大嫂子心中可只有你一个哟!”
墨劲竹笑在心头,表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好了!别胡扯了。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饶逸风耸耸肩。“是香凝要我来的啰!临出京前,她特别嘱咐我,只要在川境的事一办完,就直接往你这儿来,所以我就来啦!”
墨劲竹立刻了然。“我明白了,那你就先跟君陶睡一个毡房,待会儿我替你介绍一下乌裴罗王子。”
两相介绍过后,沈君陶马上就被乌裴罗和阿部娜抓到一旁去询问。
“那位饶公子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来帮忙啊!”
“帮忙?”乌裴罗不相信地又扭过头去仔细端详片刻。“不可能,无论我怎么看,饶公子都是位软弱书生,一副文诌诌的样子,不但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而且说起话来还绕舌绕得我头都昏了。”他的汉语可不像紫乃夜那么灵光呀!“连身子骨看起来也单薄得很,瘦伶伶的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不像墨公子还挺硬朗的。他究竟能帮什么忙?或者他娴熟兵法?”
“不,三姑爷不懂兵法。”
“那他能干嘛?”
沈君陶原是不想多说的,反正时候到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可看着阿部娜那副明明爱死了饶逸风的俊美外貌,却又轻视他文弱表相的模样,心中就不禁有气。
“王子,天儿冷吗?”
愣了愣,“呃!还好。”乌裴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不解他突然问起天气来做什么?
“那您穿了几件衣服啊?”沈君陶又问。
“这……”乌裴罗低头望着自己身上。“库依乃克、亚克太克,还有托尼,干嘛?”要替他做新衣服吗?
“而且都是棉的,嗯!够暖和了。”沈君陶颔首。“那么,请您瞧瞧我们三姑爷穿了几件?”
“呃,他嘛……咦?”乌裴罗这一仔细看,当下便愣住了。“他穿的……穿的不是夏季儒衫吗?”
“对极了!”沈君陶道。“除了内衫,就是一件薄薄的长儒衫,可您瞧瞧我们三姑爷可有冷着、冻着?”
乌裴罗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
寒风吹得饶逸风的儒衫飒飒飘扬,飘逸是够飘逸了,可他不冷,别人都替他发抖了,然而,他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摇着摺扇,笑咪咪地和众人闲聊,时而扬起爽朗的大笑,时而摇头晃脑的唸诗吟词,真是酸儒到家了。
他为什么不会冷?
“我再多说一句,您别看我们三姑爷表面上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丧命在我们三姑爷手底下的亡魂,没有上千,至少也超过六、七百这个数了,在我们中原武林道上,他可是出了名的煞星。所以说,您最好小心,别恼着我们三姑爷,否则他下手可是比我们大爷更狠辣无情的哟!”语毕,沈君陶便迳自走开了。
乌裴罗和阿部娜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一个墨劲竹就够令人惊讶莫名了,现在又来一个更教人意外的人物。
怎么汉人都是这般真人不露相的吗?
一个多月后,沈君陶的话就被证实了。
☆ ☆ ☆
一入冬,细如棉絮般的白雪便开始零零落落地飘洒下来,掩去了一地枯黄,朵朵白花静静地挂在树梢尖儿上,搭配着蓝蓝的天、绿绿的树,别有一股远离尘世的味道。
骤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不识相地打破了这份静谧的气氛,披着大皮氅,紫乃夜仰着冻红的娇颜,顽皮地张开双臂在落雪中转着身子。不一会儿,墨劲竹也很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她往毡房里拖,在那儿,大伙儿围成一圈就等着她一个,即连玛哈它都被当成客人请来一块儿用食了。
想当日,他们原本是要去套玛哈它的话,没想到玛哈它一见到他们就自动“招供”了。
“你们不用神气,一个月……最多一个半月,我父王一定会派更多人马来收拾你们的!”
是吗?一个月至一个半月吗?那就够他们时间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了。
为了感激玛哈它的“招供”,他们也就特别礼遇他,反正他们也不怕他落跑。
几盘抓饭、几盘抓肉,还有米肠子、面肺子和饟,以及热呼呼的奶茶(注2),大家尽情地谈笑吃喝,而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紫乃夜和饶逸风的“表演”了。
自来到大草原那天开始,每一回进食时,饶逸风总是特意坐在紫乃夜身边,紫乃夜也不在意,因为只要他不去碰她,她就不怕他。问题是,饶逸风老是有意无意地去碰碰她,然后在她刚张开嘴正待尖叫之前,抢先一步大叫了出来。
“天哪!好烫、好烫!”
他叫得真的很大声很大声,大声到每个人都被他吓了一大跳,包括紫乃夜在内,紫乃夜吓得连她自己要叫都忘了。
“哇~~太好吃了!”
惊喘一声,紫乃夜又不由自主地吞回了尖叫。
“君陶,你的奶茶要翻了!”
张着嘴,紫乃夜又骇得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困惑地阖上嘴,努力回想着刚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一旁,墨劲竹看了暗暗觉得好笑,直赞叹饶逸风用的法子好。
这样一段时间过后,大家突然发现,每当饶逸风碰到她的时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紫乃夜不仅不再拉开喉咙就尖叫,反而脖子一缩,准备承接饶逸风的“惨叫”,就差没明目张胆地捂上耳朵了。
“厉害啊!三姑爷。”沈君陶暗暗比了比大拇指。
“啥?”饶逸风却是一副“我啥米拢呒知”的茫然表情,大家看了更是笑不可抑。
最后,紫乃夜终于认输了。“呃……三妹夫,我……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是,”饶逸风笑容满面。“大嫂子请说。”
“那个……”紫乃夜尴尬地抓抓脖子。“你瞧,现在你碰到我的时候,我都不会叫了,所以,拜托你也不要叫好不好?我的耳朵真的快聋了!”
一说完,整个毡房内顿起籼么笮Γ扛鋈硕寂踝哦亲有Ψ耍椭挥腥囊莘缫廊徽税伲桓逼氖苌撕Φ谋砬椋闪赓獾乜遄乓徽趴∶赖牧撑樱雌鹄凑媸怯泄弧尚Α�
“怎么,大嫂子,妹夫我叫得真的有那么难听吗?”
紫乃夜努力憋住笑。“也……也不是很难听啦!只是……只是太大声了啦!”
“真的吗?”受伤害的表情消失了,换上一副疑惑的神情。“奇怪,应该没有大嫂子那么大声啊!”
噗哧一声,紫乃夜终于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同时扑向墨劲竹怀里告状,“讨厌啦!夫君,你看三妹夫欺负我啦!”她娇嗔道。
“嗯、嗯,欺负得好!”
“夫君!”
“好、好、好,”墨劲竹马上投降了,随即脸色一正。“那么,三妹夫,你就不要……不,是不必再叫了!”
又回复笑嘻嘻的俊脸了。“是,既然大师兄有令,逸风自然遵命!”
轻而易举便攻下一城,魔面判官果然厉害!
但是,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十二月,在某个大雪翌日,就在他们刚用完午膳不久,前哨兵传来消息,瓦剌兵来了,几个人立刻往前方察看。
“咦?不算很多嘛!”
墨劲竹淡淡一笑。“当然不会很多,这只不过是在试探。”
“试探?”饶逸风诧异地回过头来。“试探什么?”
“上一仗逃回去的兵卒里,一定有人向瓦剌王提到我这把剑,他们现在是要试探我这把剑究竟是不是他们知道的那把剑,或者,我这把剑是不是还在。”
“原来如此。”饶逸风略一沉吟。“那简单,君陶,去把我的琴拿来。”
沈君陶应声而去。
“琴?你拿琴干什么?”
饶逸风嘿嘿一笑。“我要让他们知道,即使没有你这把剑,畏兀儿族还是不可欺的!”
墨劲竹双眸一亮。“听说在京里有许多人请你弹琴,你却死都不肯,是有什么壶里玄机吗?”
“马上你就会知道了。”一拿到琴之后,饶逸风便抱着琴盘膝坐在雪地上。“大师兄,叫所有的人都到我后方来,绝对不可以待在琴的前方和侧方。”
不再多问,墨劲竹立刻叫乌裴罗依照饶逸风的话下命令。不一会儿,前方五百多个瓦剌兵已排好阵势,就待一声令下即可进攻。
而饶逸风却仿佛睡着了似的阖着眼,纵使听得敌方一声令下,传来喊杀声,饶逸风仍是文风不动,直到敌方已然攻到近前一百尺处时,饶逸风才蓦然睁眼,同时将双手十指抚上琴弦,一阵叮叮咚咚激烈昂扬的琴声骤然拔天而起,紧随着,应和着琴声,清澈的歌声亦嘹亮地自他口中吟唱而出。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
龙虎啸,凤云泣,千古恨,凭淮说。
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
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
把唾壶击碎,问蟾蜍,圆何缺?
豪迈悲壮的琴声,傲然不屈的歌声,悠然编织成一股叱吒风云的气势,令人闻之不由得胸中热血奔腾,万丈豪情澎湃汹涌。然而,除了墨劲竹和沈君陶外,却没有人注意到这曲声有多么教人激昂振奋,其他人都只顾瞪着前方战场上的情况,不可思议地瞧傻了眼。
四周仍在飘着细雪,可却只有前方方圆三百尺范围内毫无半丝雪花,那雪花全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阻止在劲气范围之外了。
而那五百多个瓦剌兵也不过才冲刺出几步而已,便突然哀嚎着纷纷倒地抱头惨叫不休,就连那些马儿都疯狂地甩头悲嘶,猛弹猛跳。而且,随着曲声越趋于狂放,有些瓦剌兵开始抽搐痉挛,马儿亦口吐白沫,站立不稳了。
但是,饶逸风的琴声依然,歌声不止,甚至反覆不停的越来越奔放、越来越激昂,墨劲竹看得出来他已经忘形了。于是,在曲声尾段转折之处,他及时搭上饶逸风的肩膀。
“够了,三妹夫!”
琴声倏止,片刻后,饶逸风才慢吞吞地扭过头来。
“嘿嘿嘿!真不好意思,我又忘形了。”
难怪在京里时,无论任何人开口要求他,他始终拒绝动手弹琴,原来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