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藤蔓交织,曲径通幽,串串瓜果伸手可及。那粒粒饱满的无核白葡萄,淡黄透白,如珍珠、似水晶,穗大粒小,圆润媚人,吃起来甜而不腻,清香鲜美,纯净无渣;还有那花皮沙瓤,鲜甜无比的他吾兹(西瓜),以及网纹美观,味如香梨,鲜甜脆嫩,发散着诱人的奶香、果香和酒香的甜瓜(哈密瓜,注2)。
勤劳的畏兀儿族民忙碌地穿梭其中,采撷一年辛勤的果实,并吟唱着轻快的歌曲儿,光是看着、听着,就可以体会到他们喜悦的心情了。
然而,此种欢欣的气氛,越接近火州城就越淡薄,那些以往见了紫乃夜就微笑欢迎的畏兀儿族人们,此刻却是一脸又怨怼又无奈地转开脸,看得紫乃夜满心疑惑,又仓皇地揪住墨劲竹直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墨劲竹与沈君陶不约而同地转眼对视。
“开始了吗?”
“应该是开始了。”
两人之间那种神秘又暧昧的对话,教紫乃夜越感疑惑地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啦?什么开始了?告诉人家嘛!”
墨劲竹略一沉吟,随即飞身到紫乃夜身后,沈君陶忙抓住墨劲竹丢给他的缰绳。背上负担骤失,那匹空下来的马儿顿时乐得直点头。
“公主,我告诉过妳,瓦剌王会找藉口侵略畏兀儿族的属地,不是吗?”墨劲竹附在紫乃夜的耳傍轻语。“我想,应该已经开始了,所以,那些畏兀儿族人才会怪责于妳,因为瓦剌王必定是拿妳做藉口。可是,无论他们再如何喜爱妳,毕竟妳是个汉人,他们自己的亲人始终比妳重要,当必须做抉择的时候,他们还是会选择自己的族人的。”
紫乃夜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真的……真的开始打仗了吗?”
“是的。”
“天哪、天哪!居然真的……真的……”紫乃夜惊呼,渐至无声,继而樱唇微启地愣了片刻,最后,终于含泪黯然垂下螓首,“都怪我!”她自责地哽咽道。墨劲竹虽然警告过她了,她也相信他,但仍是忍不住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一切都是墨劲竹过虑了,不料,依旧避免不了。
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墨劲竹暗叹着,双臂一使力举起她娇小的身躯,再侧过身来放下,然后温柔地环抱住她,让她倚靠在他胸前。
“紫乃夜,这不能怪妳,妳只是倒楣一点罢了。”他软言低劝。“即使没有妳这个藉口,瓦剌王还是会找其他理由开战的,就如同他藉口为天朝除寇而攻打鞑靼;藉口宁夏、甘肃大都是蒙古人而要求天朝还给他们,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要扩展他们的领土,连玛哈它看上妳这件事,也只不过是瓦剌王的一着棋子而已。”这是事实,就看紫乃夜信不信他了。
以他这些日子来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会信,因为她不笨,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傻呼呼的,但其实,她只不过是胆子小了点,个性又单纯了些而已。
既然畏兀儿族与瓦剌族是邻国,她多少听族人提起过瓦剌王野蛮霸道的作风,而土鲁蕃王之所以没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仅是因为若依常理而言,与两国同时交战是非常愚蠢的事,既然瓦剌已经卯上了鞑靼,就不应该再与其他国家起纠纷才是正确的,这是常理,瓦剌却违背常理而行,自然会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若是她能够以持平的心情仔细思考他的话,必定能了解她是无妄被卷入的无辜者。
果然,沉默了好半晌后,紫乃夜悄悄地仰起了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瞅着他。
“真的吗?”
“真的,我发誓。”
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紫乃夜终于释然地收回了自责的泪水。
“嗯!我了解了,但是,夫君,我们该怎么办呢?”
怜惜地抚挲着她的小脑袋,再回到西域,她的装束已略有改变,不但数十条发辫变成了两条大辫子(注3),而且还蒙上了面纱(注4)。
“只要一问到战场在哪儿,我们就过去帮他们。”墨劲竹轻柔地说。“妳放心,我不会让妳义父吃亏的。”
“我知道,可是……”紫乃夜迟疑了一下。“夫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两军对仗可不是仅有几十个人对打而已喔!就只有你和沈公子两个人,真的能帮上什么忙吗?”
墨劲竹淡淡一哂。“到时候妳就明白了,相信我,嗯?”
凝睇他片刻,紫乃夜忽地展开一朵灿烂的笑颜。“嗯,我相信你!”然而,话才刚说完,前方便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尚夹杂着一声娇喝,教紫乃夜刹那间又失去了笑容。
“妳这只狐狸精,居然还有脸回来!”
入耳一句狐狸精,紫乃夜不觉瑟缩了一下,蜷缩到墨劲竹怀里去,怯怯地望着两匹马狂奔至他们的马前才蓦然人立而起,继而踏蹄站定。
“我听人家说的时候,还不太敢相信,没想到妳真的回来了!”阿部娜怒骂。“妳到底又回来干什么?难道妳害我们畏兀儿族还害得不够吗?”
“我……我……我……”紫乃夜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辩解才好。
另一匹马跟着踏前两步,“紫乃夜,”马上骑士──一个雍容美丽的女人强抑怒容地冷声道:“妳不该回来的,除非妳愿意自我牺牲到玛哈它王子那儿去,以平息这场战争。”
情不自禁地又微微战栗了一下,紫乃夜揪住墨劲竹衣衫的小手更紧张了。“不……王嫂,我……我只是想帮忙……”
“帮忙?”阿部娜嗤之以鼻地冷笑。“好得很,妳马上跟我们到三塘湖,乖乖跟玛哈它王子走,让瓦剌退兵,这样妳就算帮了大忙了!”
“可是我……”
紫乃夜刚说了三个字,墨劲竹便蓦然打断了她的话头。
“这位是阿部娜公主吧?”
“呃?”好似这会儿才注意到还有人陪着紫乃夜似的,阿部娜惊讶地注视着墨劲竹片刻。“你是谁?”
“紫乃夜公主是我的妻子。”对于阿部娜的傲慢,墨劲竹还以冷肃的语气。
“咦?原来你就是……”阿部娜话说一半即止,继而睁大双眸仔细打量他半晌,眼底有欣赏、有嫉妒、有怨恨,也有轻蔑,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最后综合成一句幸灾乐祸般的嘲讽。“怎么?这么快就要退货了吗?很好,既然你不要,那就正好给玛哈它王子吧!我相信他不会嫌弃她已经是只用过的旧鞋子了。”
眼底闪过一丝愠意,但墨劲竹仍用他最大的耐心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温和。
“阿部娜公主,紫乃夜公主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不会将她交给任何人的!”
“那你还带她回来干什么?”阿部娜怒问。“告诉妳,我们长兀儿族人没有那个义务要为她一个汉人牺牲,要不是父王和王兄坚决反对,我早就派人去把她抓回来送给玛哈它王子了。现在既然你们自动送上门来,那就不能怪我无情啰!”
在皇京四师兄妹之中,就属墨劲竹最为成熟稳重,又温和有耐性,但这并不表示他完全没有脾气。而且,在他的观念里,女人不分美丑或聪明愚蠢,只分可以沟通,以及无法沟通两种。
紫乃夜是属于温顺又很好沟通的女人,但很不幸的,面前这位明明美得令人双眼一亮,却又只会红口白牙咆哮的女人,则是属于完全无法沟通的女人。碰上这种女人,墨劲竹通常不会和她说太多话,若再加上对方又很蛮不讲理,他就更懒得开口了。
所以──
不再理会阿部娜,“走,紫乃夜,我们到三塘湖去。”墨劲竹说着,拉扯马缰将马头掉转了个方向。
“三塘湖?”
“是,战场就在那儿,我们现在尽快赶去应该还来得及。”语毕,他立即双腿一夹,放蹄奔驰而去。
眼看他们居然真的转往三塘湖的方向去了,阿部娜不觉错愕地惊咦了一声,“你们……”蓦而顿住,随即往马臀上一挥马鞭怒蹄追上去,并头也不回地大声道:“提拉古丽,跟父王说我也上三塘湖去了!”
提拉古丽一惊,忙也大声叫了回去。“不行啊!父王说过妳不可以去的啊!”
“我……我要带路啊!”声音已经远到快听不见了。
“可是……”提拉古丽停住,懊恼地望着已变成黑点点的小姑。“带什么路呀?有紫乃夜在还用得着妳带路吗?”
☆ ☆ ☆
十月下旬,天山以南的畏兀儿族人依然在灿烂的阳光下辛勤地为来年的农耕作准备工作,然而,天山以北地区却早就进入冬闲季节了。(注5)
寒风已然瑟瑟,巴里坤湖畔更是一片苍淡,如茵的绿草枯萎了,挺拔的云杉叶黄了,在这萧索的黄昏里,薄蒙蒙的烟雾浮漾在遥远的峰岭、左近的坡脊,以及天与地的空间中。
越近夜闇,那冷风更是慑人,几欲钻进骨髓子里去了,而那青松林便也跟着哗啦哗啦摇晃着,宛若在埋怨、在呜咽、在低语、在倾诉。
“会冷吗?”火堆前,娇小的人儿满足地依偎在夫婿怀里,墨劲竹温柔地轻声问:“要不要到毡房里等?”
虽然巴里坤湖就在一旁,可那却是不产鱼虾的咸水湖,所以,一扎好毡房后,沈君陶就去寻找晚餐了。
“不要,”紫乃夜更是畏缩到他怀里。“这样就好。”就算再冷,她也觉得只有夫君怀里才是最温暖,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从他救了她那天开始,她就这么认为了。
于是,墨劲竹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把披风拉紧,尽量不让她被冷风吹着。火堆对面的阿部娜看了,不觉更是有气,她的族人正在为这个女人战斗,这个女人却只会在这儿和她的夫婿卿卿我我。
“喂!你们究竟要去那儿做什么呀?”她看着墨劲竹。“或者你真的打算把她送给玛哈它王子吗?”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目的了。
“我说过,紫乃夜是我的妻子,”墨劲竹并没有生气,只是又重复了一次。“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的。”
“那紫乃夜又说你们要帮忙?”
“阿部娜公主,帮忙的方式不只有一种吧?”
“不只一种?难不成……”阿部娜突然发出轻蔑的笑声,目光更是嘲讽无比。“难不成你是要帮我们打仗?”
“阿部娜公主,”墨劲竹冷静地注视着阿部娜。“只有战胜这一次瓦剌王的挑衅,瓦剌王才会明白畏兀儿族不是好欺负的,往后自然不敢再轻捋虎须了。”
阿部娜笑得更大声了。“就算是这样好了,不过,墨公子,虽然王兄说你练过一点防身功夫,可你看过打仗吗?真正的打仗,是那种杀过来、砍过去,真的会死人的打仗,而不是那种普通人你一拳、我一脚的打架耶!”
墨劲竹的神情深沉莫测,默默地垂下眼睑不做任何回答。
阿部娜却以为他默认了,眼神更是不屑。“你啊!要说大话也得先打一下草稿嘛!别到时候一瞧见刀光剑影的就吓瘫了脚,再见到死人就晕了,那可是难看得很哪!”
“才不会!”始终隐忍不语的紫乃夜终于忍不住大声抗议了。“夫君他很厉害的,才不像妳所说的那样无用!”耻笑她没关系,咒骂她也无妨,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此刻,瓦剌的确是拿她做攻击畏兀儿的理由没错,所以,她被骂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怎能骂到她夫君身上去了呢?
阿部娜冷冷一瞥。“妳怎么知道?妳亲眼见过吗?”
“这……”紫乃夜窒了窒。“没……没有,不过……”
“那是妳听他说的?”
“也没有,可是……”
“别人说的?”
“也不是,但……”
“那妳凭什么那么肯定墨公子真有那么厉害?”
原本就是毫无根据的信任,现在要她说出个理由来,当然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紫乃夜不由得苦着脸拚命想,可越是用力去想,就越是想不出来,想到整个小脸蛋都涨红了,她才突然冲口而出道:“他……他说他会保护我,所以,他一定是有那么厉害的嘛!”
阿部娜一愣,随即失声笑了出来。“这种话妳居然讲得出口,真是太可笑了!”
紫乃夜尴尬得脸更赧红了,“我……我……”却还是不想认输。
“紫乃夜,”墨劲竹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她的脸来,对上她那双充满愤慨的眸子。“妳饿了吧?君陶回来了喔!”
“可是……”紫乃夜还想看回阿部娜那边,可是下颔却被墨劲竹紧抓住转不过去,只有两颗黑眼瞳拚命想转到脑袋后头去,状极有趣。
墨劲竹笑了。“紫乃夜,妳再转,眼珠子会掉的!”
眼珠子转回来了。“才不会呢!”
“妳吃兔肉(注6)吧?”墨劲竹乘机转开话题。
“吃啊!”说罢,便见沈君陶一手山鸡、一手兔子,悠哉悠哉地晃回来了,“哇~~好快喔!”他们还没回来呢!
所谓的他们,就是之后追上来保护阿部娜的两个畏兀儿族人,他们为阿部娜扎好毡房后,也去找食物了,而且还比沈君陶先一步出发呢!可这会儿,沈君陶都回来了,那两个混蛋却还在外面摸鱼,简直就是故意抹黑她的脸面子嘛!阿部娜忿忿地暗忖。
直到沈君陶把兔子和山鸡处理好,也串在削好的树枝上,放在简陋的架子上翻烤时,那两个家伙才回来。
“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阿部娜劈头就责问。
那两人无奈地相觑一眼。心里很明白,骄纵的阿部娜又在发小姐脾气了,因为他们就跟平常一样,没有比较快,可也没有比较慢呀!真衰,为什么要派他们来伺候这位脾气比牛还大的刁蛮公主呢?
他们宁愿去伺候骆驼!
默默的,两人一起去处理猎物了。这种时候,回嘴只会招致更悲惨的后果,聪明人就暂时嚐嚐当哑巴的滋味吧!
在烤兔肉串上细洒着孜然(茴香)、辣面子和盐巴,沈君陶笑咪咪地问紫乃夜,“公主,妳真的不吃猪肉吗?可咱们汉人吃最多的就是猪肉喔!”
其实,早在墨劲竹和紫乃夜成婚后,他就毋需再叫紫乃夜公主了,然而,他又实在叫不出他该叫的正确称呼:大夫人。
她大吗?
不,她一点也不大,再小不过了!
她像个夫人吗?
也不,她不但没半点儿夫人的派头,连什么公主、大小姐的威风都没有,甚至胆小得像只兔子,最过分的是,她居然也会怕他这个宇宙第一霹雳无敌的万人迷,这就真的很令人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