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坐咖啡馆上音乐厅有什么不一样?”她忍不住插嘴。
“当然不一样。喝咖啡是谈公事顺便的,听演奏也是工作必要的调剂。和浪漫挂勾不上。”
不,他明知道她的意思的,却偏偏故意这样唱反调。徐爱潘又笑,不想再多谈话,淡笑敷衍过去。
“你有一个奇特的习惯。”李云许盯住她缓慢说道:“你若不想说话时就微笑,然后那样把事情敷衍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没有。”徐爱潘心一惊,连忙否认。下意识伸手拿水杯想喝水,才发现小吃店根本没那种供水的服务。
李云许没忽略她那下意识的动作,稳稳笑起来,说:“要喝点汤吗?”
“不了,谢谢。”她忙不迭摇头。
李云许很开心似,笑容没消。比个手势说:“真的不用?”
“真的。”他开心,她心中的烦躁又窜起。“李……喔,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点事!”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李云许像没听到她的话,表情似笑非笑瞅住她。“我看了你所有的作品,你很纯情,我是说,你故事中的角色很纯洁空灵,很有自己的思考,言情小说的女主角痴情专一纯真会比较讨好,符合读者对角色的移情投射,这我多少明白。不过──”他用力顿一下。“假设你就是书中的女──”
“那是小说。我不是在写自己的故事。”徐爱潘反射插话。
“我知道。我是说‘假设’。”李云许瞅她一眼,瞅得满是意味。“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对方又不爱你,你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感情精力争取他等待他?如果对方对你也有同等的爱,你拼死也要争取是自然的。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的。”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假设”,是关于她小说的探讨,但他的口吻语气听起来,却像是针对她在说的,疑问的焦点中心就在她本人。
“我说过,那是小说,那种写法比较讨喜。”她觉得不舒服。
“我知道那是小说。”不过,他看来看去,她根本不是那种“市场性”的作者。他以为她写的是她自己的爱情观。
他设个陷阱。“纯情痴心的女主角比较讨喜,我明白。不过,对方如果也爱你,那就罢了,痴心等待还有所值;但对方根本不爱你,你应该早点转移目标才是,对不对?以作者的立场,你能不能提供我另种角度的思考?”
徐爱潘很小心,没一脚踏进去。说:“照你分析的,以读者期望的角度来说,根本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即使知道对方不爱你,也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甚至甘愿为他牺牲,在所不惜。”
“不,这种想法才是大错特错。这不是爱,这叫‘一厢情愿’。”他特别加重那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晰。“人家根本不爱你,你一股脑儿在那发疯,为人家牺牲,想换得人家对你的内疚。”他停顿一下,直看进她眼睛。“真正的爱是对等的。两个人对彼此有相同且相等的感情,两情相悦,这样才谈得上为对方做什么,才有所谓的感情的意义。”
怎么听,都好像针对她。而且他那样直视她的眼睛,审视什么似,她觉得有丝狼狈。
“这种感情未免太现实。知道对方爱你才肯爱对方,这哪是真的爱?!只是要保证。”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微笑回视。
李云许突然微笑起来。“不,这不是现实;也不是知道对方爱自己才肯爱对方,只是要保证,这是‘成熟的爱’。其实,不必等到那种时候的,阿潘。”嗓音低下来,忽然地吐出她名字,电影特效般意外教人心悸的效果。“在互相探索的阶段,其实就明白彼此有无意了。所谓的痴情,应该是互知彼此心意后的坚持等候。两情相悦才是爱情的前程。”那种不明不白的坚持痴心,叫做“一厢情愿”。他的眼神这么说。
徐爱潘冷不防狼狈起来。他好像把她的小说和她的人重叠起来,一字一句似乎都在透视她。让人极不舒服。
她猛然站起来。“不好意思,我还有事──”
“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他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由下仰视她。“为什么你的小说中一再出现蓝颜色和玫瑰?那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她用力缩回手。“只是小说罢了。”
不能落荒而逃,那会显得心虚。她不要那种被人看穿什么似的不愉快的感觉侵袭。
“今天谢谢李总的招待。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必须先离开了。”
“不必客气。”李云许站起来。“正好。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起走吧,我正好可以顺道送你。”
“李总要回公司是吧?”
“嗯。”他知道她在找借口拒绝。
“那应该在KK附近。我要回去了,正好是相反方向,不顺路的。”果然,她粲然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笑得更灿烂更笃定。
“不顺路也可以送的。又没人规定不能,不是吗?”他比个“请”的手势。“还有,请别那么见外,把我喊得那么伟大。我其实很平凡的。请叫我名字就可以。云许,这两个字的发音对你应该不算困难吧?”说完,优雅地又微笑起来。
回答什么都不是。徐爱潘最后只好又以笑敷衍。
李云许眼里露出“看吧!”的笑意。也不揭穿她了。
其实,退一步,换一个角度想,能这样认识一个不老不肥不油光满面,条件又好的“老板”,青年才俊呀,有什么不好?
也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美女,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会有所企图追求。所以,徐爱潘也无所谓了,心安理得地坐进李云许的银灰色奥迪。
夜才刚上了色。亮红、粉紫、光蓝、艳黄等等,闪得极度热闹。奥迪无声地切入车流中,缓缓移动,暗红的尾灯慢慢地淡远,成为这夜的部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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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新年快到了,各个公司行号都在宴请员工尾牙。徐爱潘工作游牧民族一个,只有在家自己吃自己。
天气太冷,她懒得出门,煮了包泡面了事。才刚下锅,正捞起面条要吃第一口,电话响了。
她不理它。但游利华忘了开答录机,对方又执拗的很,电话声吵个不停。想随它去吵,但实在吵死人了。
烦透人了。她丢下筷子,不情不愿抓起话筒。
“喂?”嘴巴里还嚼著面条。
“阿潘。”那声音盈盈笑,满得从话筒里溢出来。
找她的?她不记得她认识过这样一个人,笑得低,笑得蛊惑,笑得存心淹死人,而且,还是男的。
“请问我认识你吗?”她问了很不识时务的一句话。
对方闷哼一声。“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嗯?”
啊!听出来了──一口面条就那么噎住喉咙。她硬把它吞下。
“李总经理?!”这个李云许干么打电话找她?
那顿“便饭”吃得她腰酸背痛,到现在肩膀还觉得又重又酸──她下意识伸手去揉肩膀,唉,好酸!
“啊!你果然把我忘了!”近得似乎就真的有人在她耳边呃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明明就是他!她纳闷。“我想应该没错才是。你是李,那个,呃,李总经理吧──”她拖了一下尾音,等对方接口。
“果然你只记得那个什么李总经理,不记得我李云许。”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徐爱潘不禁气结,这李云许在搞什么把戏?
“当然不一样。你既不与我生意往来,也不为我工作,喊我什么总经理,你不觉得不适当又奇怪?摆明对我见外生份,当我是陌生人。”几分埋怨。
让徐爱潘诧讶又好笑。“不好意思,不过,呃,李──嗯,我想我跟你本来就是陌生人,谈不上什么交情才对吧。”
“这个好解决,多见几次面就不陌生了。”
这个李云许好像闲得没事做,专门打电话找她抬杠。惹她忍不住,说:“李总经理──”
“拜托──”才喊出口,就被他强势具魄力的声音打断。“别这么把我推到三千里外。我想你不需要像小学生一样,需要老师在前头带头念一次吧?”语调到最后掺了淡淡的嘲讽。
但那讥嘲的口吻戏谑多于恶意的责诘,让人生气不得。徐爱潘呼口气,顺便把胸口的无可奈何呼出来。
“好吧。李云许──”她停顿下来。
“是。”李云许故意应了一声。
虽然她没他那等幽默,唇角也不禁弯了弯。可她一点都没忘她跟他的关系一点都不亲近,警醒得很。
“你好像很闲。不必工作吗?”她软软刺了一句。
“才不呢。”他笑,拈手拔起那根软刺。“打进公司就开始忙到现在。开了一早上的会,又有些新书的版权合约事宜要处理,一忙就是一下午,我连午饭都没吃,简直忙坏了。”
“那你还有时间打电话?!”她想说的其实是──既然忙,干么还打这个电话,他自己麻烦,也惹她麻烦。
看,她的泡面糊了烂了。
“是没有时间。”他老实承认。然后灌了一碗甜汤。“但因为是你,硬挤也要挤出时间来。”跟著,自己先出声笑起来,说:“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因为他不是用那种低沉、刻意蛊惑的嗓音说这些话,就少了很多暧昧模糊不明的黏稠的漂浮的分子。徐爱潘轻轻清了清耳朵,应酬地干笑一声。
“这样就想教人感动,太容易了吧?”
“嗯哼,你写小说的人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
“拜托──大老板,谁规定写小说的一定要风花雪月?”
不知不觉,就跟李云许扯了这许多闲事。她自己都没意会到,一句又一句,一直对他有反应。
“是没人规定。这样好不好?看在我这么诚恳的份上,你假装感动一下,然后赏个光,我请你吃个便饭──”
“不麻烦了!”她一吓,忙不迭打岔。又来顿“便饭”,那还得了!她现在肩膀还觉得酸。“我才刚煮好了晚饭,正要吃呢──”末了,她委婉地暗示。
李云许不理她的暗示,兴趣盎然说:“你自己下厨?我可以请问大厨师你摆出了什么宴席吗?”
又在嘲谑。她不理他的嘲谑,但也坦白,说:“XX牌牛肉泡面。现在大概糊成一团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泡面?!吃这种东西不太好吧?!”不等她把话说完,李云许就皱眉插话进来。“你不知道久了会变成木乃伊吗?”
徐爱潘没好气,正想开口反驳,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与李云许那般对应互动, 心头蓦然一惊,说不出话。
“怎么了?”他理所当然问,问得很平常。
她嗯哼两声,当然不会告诉他。
“牙齿痛?”他明知,故意玩笑。
她没心情陪他玩笑了。“那个,李──嗯,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所以我想不能再与你聊了。”叫名字别扭,叫头衔又怕他再啰啰嗦嗦,含糊带过去,倒明白表示她没时间再跟他啰嗦。
这仿佛也在李云许意料中。如果怕碰钉子,一开始他就不会打这个电话。况且,徐爱潘好似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从开头她可就一直对他很有反应。
“你的泡面不是糊了吗?还是让我请你吃顿便饭,算作赔罪。而且,我才看了你的新作,很有兴趣与你讨论。你的笔触变得相当大胆,我觉得挺有意思。”
一改她之前充斥一堆意识型态及形而上文字垃圾作风的那本情色小说,出版社的出书量一翻是她以前的五倍以上,可同时也被批评得乱七八糟。她是山中无日月,全部不管不知晓,不过好事的游利华唯恐天下不乱地把言情网上那些有的没的全拉杂堆出来给她看。
看了,她也没感觉。她的稿酬涨了,老编也不再啰嗦她故事性情节什么的,那么,还要她怎么样?但不管怎么,她挺怕人家一本正经说要讨论她的东西。觉得怪异。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下被一层一层的剥光了衣服,连亵衣都不剩。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呃,我实在有事。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再见。”
说完她立刻挂上电话。动作轻轻的,不敢太大力,怕惊动不该惊动的。
老实说,从外表到内里,从背景到表面的成就,李云许都算是很有“条件”的男人。即便已婚,也没让他的条件损了太多的折扣。只是,她对李云许谈不上说好印象或不好印象。因为她对他没兴趣。
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她心里早有一个意象存在──即便是虚幻的影子,她早已有她自己那一厢情愿的方式,在谈一场自以为是的轰烈的恋爱。所以──就是因为这样,对李云许她就显得淡然。
当然,能多认识一个老板总经理什么的,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她也不清高超然,因此对李云许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不过,就是没兴趣。更别说,他早已经有家室。
想想,刚刚和他一扯浪费太多时间了,她不禁有些懊恼。看到糊掉的泡面,就更懊恼。
她把泡面倒掉。要再重新煮一回,却没心情没意致了。
算了。她抓起外套,摸摸口袋确定还有闲钱在身上,脏布鞋一套,便那么出门
到便利商店买个排骨便当好了。
才下楼,才刚走出楼梯口,才刚抬起头,对门巷路上停了辆灰灰的车子,灰灰的一个身影斜倚在车前头。
“嗨。”他好心情地对她笑,好像在说“看,遇得这么巧合”!
徐爱潘不由得站住。
大老板都这么风花雪月?还是他李云许比较特殊?
她当然不会不知分际地摆起脸色给人家看。虽然不致给咧开满嘴的笑,还是周到地点头招呼。
“这么巧。到附近办事?”心里明白只有见鬼了才是巧合。
“一点都不巧。”李云许很满意她的反应。不像有的女人仗恃著什么,高傲得像只翘尾的孔雀。“我在这里站了起码十分钟,赌你会不会下楼来。”
他没有明说。但大概方才打电话时他就已经在这里了。徐爱潘当然也聪明的不问。光猜她就可以猜出来。
然后,她忽然想起她一身的邋遢。脏布鞋,皱衬衫,破了洞的外套,长了须角的牛仔裤……下意识她有些赧然,随即莞尔。李云许又不是什么伟大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她魂牵梦系的想勾引的人,邋遢不邋遢的,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