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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纪事四簿 page 11 作者:林如是

  “你在哪里?”她反问。

  “你到阳台就能看见我。”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底下是深深浅浅的黑,这处或那处被或还或近的灯光侵蚀笼罩。她毫不困难就分辨出李云许倚站在车边的身影。

  “我一直看著你,你没注意。”

  “你在那里多久了?”

  “够久了。”

  她垂下手举放在墙上,没说话。

  “你不问问我是不是专程来的?”

  “你是吗?”她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下意识舔嘴唇。

  “欸。感动吗?”李云许将声音放得轻,像是怕太惊动。

  “为什么?”

  这个问题太简单,根本不需他回答,她居然还问。

  他微笑反问。“你喜欢我送你的玫瑰吗?”

  徐爱潘又舔一下嘴唇。“请你以后不要再送花来了,很麻烦的,不好处理。”

  “我说过,不喜欢可以丢掉。”

  “那样太糟蹋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说错了。

  “你舍不得?”李云许把声音放得更轻,接近细语。

  徐爱潘呼吸紧起来,不敢大力地呼息,怕一出声就泄了底。

  “我只是勤俭小器,觉得浪费。”她小心控制音度和音量。

  “不浪费,一点都不浪费的。”李云许的声音满是笑意。“人家帝王为博美人一笑,连整个江山都葬送掉了,我才不过送了几把玫瑰,不算什么的。”

  唉!他是故意的吧,这么的文艺腔。

  “江山不是自己打的,当然可以随便就送掉。”徐爱潘又舔舔发干的嘴唇。

  李云许放声笑出来,但笑得轻。黑迷的夜色制造好氛围,不宜太惊动。

  “你喜欢我送你的玫瑰对不对?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把话题又转回去,相当有把握。

  “我说了!麻烦。”

  “麻烦的是花?还是人?嗯?”那一声“嗯”夹著浓浓的鼻音,哼出的气息暧昧,一下子越过界。

  想回避,叉难回避,徐爱潘闷哼一声,说:“都麻烦。”

  “隔这么远当然麻烦。我可以上去吗?”

  “不!不可以。”这何需要问。必然的必然。

  “那么,你可以下来吗?”

  当然不可以。徐爱潘惊奇地叹息。明知道,他还能这般气定神闲说著从容笃定的废话!她要是有他一半的本事就好了。当年也不会一站在沈冬青面前,舌头便打结。当然,即使时移事往,情境和条件完全不一样,实在不可相提并论。她暗恋沈冬青,但李云许可没暗恋她。

  “不好意思,时间很晚了,我很累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能下来是不是?”

  “是。”他要问那么白,她就回那么白。

  “我等了你大半夜,更深露重,挨了不少风寒,你忍心连热茶都不请我喝一杯吗?”声音放得轻放得柔软,磨人过意不去。

  徐爱潘下意识屏住气。用喉音说:“不好意思,我不喝茶的,无法招待你,前面路口有家便利商店,你可以去买些饮料。”

  李云许叹口气。“阿潘,你怎么这么忍心!”

  “最毒妇人心。你知道的。”徐爱潘正经八百回答。

  她轻轻按断通话,轻轻走进去,轻轻关上落地窗,无力地蹲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青瓷贴的地板泛著一种冷光蓝。

  矮几上躺著的蓝玫瑰与她遥遥相望。玫瑰花繁复,蓝颜色冷艳。她起身过去,把玫瑰花丢进垃圾筒。

  然后她拿出纸笔,开始给沈冬青写信。

  该怎么开头呢?现代人大都不用纸笔写信了。

  沈冬青?写下这三个字,她停下笔,不知该怎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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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朵蓝玫瑰,徐爱潘好像回到多情轻愁的年岁。

  李云许每隔三天就送她一朵蓝玫瑰。一朵。不像其它红橙粉黄,一送一大把的。她也每隔三天写一封信给沈冬青,都像投进了黑洞,一丝光也释放不出来。

  “干么这么麻烦?直接去找他不就得了?”又不是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对她的迂回,游利华有点看不过去。

  她们一起住了那么久,徐爱潘同她讲天讲地讲人生宇宙外加青菜豆腐卤肉以及炒饭,就是不大提这种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的事。搞清楚她居然有那样“愚蠢的缠绵”的往事,不禁小小惊奇一番。但惊奇过后,她就觉得不可思议,也感动不起来。毕竟现在是后太空时代,不是旧石器时代,十七八岁时还可以出出疹发发这种热病,二十七岁还在犯,那就变成瘟疫。

  “我知道。”箭一发就收不回来,就只能往前。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那那个你打算怎么办?”游利华嫌恶地指著插在九十九元花瓶中的蓝玫瑰。“别忘了,他可是结婚有老婆的。”

  每次提到李云许,游利华总是怕她痴呆记忆差,一定都要加上这一截尾巴提醒她,而且口气愈来愈差。

  “我知道。但他送不停,我有什么办法?”

  “一定是你的态度有问题,反而鼓励他。”

  怎么问题变成在她身上?

  “你公平一点。这跟我没有关系。”她完全是被动的。

  “一开始是跟你没有关系,可现在可难说。有刺激没有反应不会起作用,李云许又不是木头,也不是一天到晚闲著没事干,如果不是你心里有期待,欲拒还迎的,他不会一直送花来。”

  说得徐爱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照游利华的想法,原来问题全出在她身上。

  她闷不吭声,甩头便往外走。

  “你要去哪?”游利华回头喊。

  “去吃饭。”她脚步没停。

  “我那么说,你不高兴了?”

  “没有。”她不承认,但停在门口。“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我没犯罪。”也许游利华没有冤枉她。也许下意识她一直在等,模模糊糊的,等船到桥头自己自然直了,或者一股脑儿沉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船会到桥头,而也许下意识里,她一直在牵引。

  “你不高兴我也还是要说。你若是跟李云许牵扯不清,损人不利己,对你没有好处。他大爷有理由没理由看上女人看顺眼就想追,你犯不著陪人家一头热。干脆跟他把话说清楚,说一次他不懂,说十次他自然就明白了。”

  “你要我跟他怎么讲清楚?说,李总经理,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对你没兴趣,别想对我有任何企图?”

  游利华挑挑眉,一副“有什么不可”。

  “这完全在你的态度。他送你花,你次次都收下,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你不明白拒绝他,他就认为你也有那个意思。”

  为一桩她还没有犯的罪,就来定夺她有没有过,光听就足以累人。

  “我去吃饭了。”徐爱潘干脆不辩驳了。套上鞋子,打开门。

  “阿潘──”

  “碰!”

  游利华还要啰嗦,大门迎面撞上,给了她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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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烟袅袅,蜿蜓地攀上已经暗了的天空。中殿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人,徐爱潘倚著檐柱,一派局外人的眼光看著胡英英拜天又拜地。

  “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胡英英回头拉她。

  “不然要做什么?”只是路过,没事拉她进庙里,她才真不知她要做什么。

  “拜拜啊。我老爸常挂在嘴边说‘有拜就有保佑’,三不五时来拜一拜,神明也不好意思不保佑。”

  “神明也会不好意思?”虽然怀疑,但想想也有一点道理,徐爱潘还是老实点了六柱香。

  “要是你,人家不时朝你拜一拜,你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这根本是投机。”而且也不可能求什么就顺遂什么。

  “当神的都有大量,不会介意的。”

  这是当神的充要条件之一吧。想想,当神明也是很累的,那么多的苦恼要听,那么多的哀怨要消化,那么多的迷津要指引,还有那么多的祈求要实现。

  想得几乎恍惚起来。想想,这般发呆似乎对神明大不敬,她连忙收敛心神。

  一炉参拜过一炉,手上的香一一丢入香炉。要求神明保佑什么?又能求神明保佑什么?神明保佑人家赚大钱?保佑人家爱情顺遂吗?

  “发什么呆?”胡英英朝她肩膀一拍。“你有没有求恩主公保佑你爱情顺遂,找到一个美满的归宿?”

  痞子胡英英。徐爱潘翻白眼说:“如果我的对象有老婆,恩主公也会保佑吗?保佑我的感情美满,那不意味另一个女人的家庭完蛋了,你说,神明会犯这样的矛盾吗?”

  胡英英老神在在。“真要那样,那不叫‘矛盾’,叫‘缘’。”

  “孽缘是吧?”所有的事到胡英英嘴里都有正当的解释,她就帮忙演绎注释。“我忘了,你以前‘生活与伦理’及‘公民与道德’老是考不及格。”

  换胡英英翻白眼。徐爱潘掉头走出去。或许是她太会联想,蜿蜓袅绕的青烟好像鸦片烟。

  “阿潘!”胡英英追上她。“你干么!逃难也不用走这么急。”

  “我要不走,你搞不好一辈子就杵在那里。”高跟鞋帮大忙,胡英英比她高出半个头,所以她得稍仰头看她。

  越过马路,建筑物一排一排,看过去,鬼影幢幢。

  “你要去哪?”胡英英拽住她。

  “搭车回家。”

  “那我呢?”

  “你不回家吗?”

  “那么早回去,也没事好做。”

  “早?都九点半了。”回到家都快十点,然后洗澡什么有的没有的,等能上床睡觉差不多都十一点了。

  “反正你没事,干脆到我店里,我煮咖啡给你喝。”胡英英边说边招计程车。

  “不行。我要回去,不喝咖啡。”

  计程车俐落地停在她们身前,不偏不倚,后车门就正对著她们两个人。胡英英打开车门,绑架似的将徐爱潘挤塞进去,这一招对付徐爱潘最好用。不必讲什么道理。

  果然,徐爱潘也只是埋怨啰嗦两句,也就认了。反正就像胡英英说的,她也没什么事好做。

  到胡英英的店后,徐爱潘抵死不喝咖啡,只喝煮咖啡的白开水。

  “上回被你灌一杯,头痛了一晚上,一整晚没睡觉。”咖啡再香醇,喜欢不来,实在没办法。

  “不喝就不喝。你这家伙不仅没艺术气质,又不懂都会文化,老上一个。”不喝就是亵渎,胡英英白眼翻得一点都不留情。

  徐爱潘伸手挖耳朵。电话响,她顺手接起来塞给胡英英。

  “脏死了!”胡英英用袖子擦擦话筒,唯恐上头黏上她的耳屎。

  她低声嘀咕一阵,起码五六分钟,才挂上电话。

  “谁打来的?”徐爱潘没事问。

  “我先生。以前的。”

  “你还跟他有联络?”这才想起来,她一直没问胡英英离婚的原因。

  “干么一脸这种表情?又不是‘你死我亡’的仇敌,离了婚就一定要断绝来往──”

  “你为什么跟他离婚?”是不必“上网上线”,但能好来好去大抵就不必离婚了。

  “看他不顺眼。”胡英英姿态优雅啜一口咖啡。

  “就这样?”

  “他也看我不顺眼。”然后又啜第二口。

  “现在呢?就不会不顺眼了?”

  “好吧。”她放下咖啡。“他跟他公司里某个女人有暧昧,他住在台北另一头的弟弟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当然很不爽,大声吵大声闹,气得用指甲抓他。他居然说我泼辣!我火了。看看我,这么美艳年轻又性感,要嫁一百个都行,干么受那种窝囊气,干脆就离了。”

  “邢你先生呢?就那么答应了?”

  “才没有,不干不脆的。说什么他根本没有意思和我离婚,只是逢场作戏,反正还不是那一套。”胡英英赶苍蝇似挥个手,打鼻子哼一声。

  “结果呢?”

  “结果?不就离了。”

  “不是。我是说,你先生和那个女人?你见过那女人吗?”

  “见过两次。丑死了。天晓得他跟那女人怎么了。反正我拿到我要的,其它的,管它!”

  “都离婚了,他干么还回头找你?”

  “鬼才知道!”胡英英说一句哼一句,悻悻的。

  鬼怎么会知道!人就是这样,自己爱藕断丝连,自己搞得不清不楚,却全把事情推在鬼的头上。

  徐爱潘一口气把水喝光,晃晃杯子说:“我好像看到一只青面撩牙鬼坐在你的位置上。”

  胡英英竖起眉,横眼瞪她。瞪得太狠太急太用力,眼珠圆秃秃,真有几分神似日本能剧面具的母夜叉。

  杯里没有开水让她喝一两口遮掩,徐爱潘只好和胡英英大眼瞪小眼。

  “再给我一杯水。”她要求。

  “自己不会倒!”胡英英还在瞪她。

  青面撩牙鬼原来没有母夜叉可怕。

  “你别再瞪了行不行?”

  “我跟我先生──我是说我前夫,完全没瓜葛了。我才没打算和他重修旧好,是他自己回来找我的!”

  “我又没说你要跟他重修旧好。”

  “还没有!你表情口气就那么说!”

  “就算你跟他合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干么那么歇斯底里!”

  是啊,她干么激动。胡英英吸吸鼻,撩一下头发,重新端起咖啡。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知不知道?”咖啡冷了。她皱眉,把它倒掉。

  “只要是好吃的草,管它回不回头。”好像在打谒语。“算了!你自己看著办,高兴就好。”

  不负责任的态度莫过于如此,高兴就好。管天会不会塌下来,地会不会裂开。

  “什么跟什么!”胡英英打她一下。不过是跟离婚的前夫保持来往,倒变成第三者偷情似的。

  徐爱潘吃痛,反射的皱眉头。痛应该是大脑和神经的交互作用。十一点多了。她应该好好睡一觉,让大脑和神经一起关掉。

  她打个呵欠,泪腺分泌出水,溢到眼眶,胡英英的脸孔变得朦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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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依照圣经上的话,没有人做得到的“爱”的境界。标准太笼统。

  好比,什么是“不作害羞的事”?

  便秘算不算?够丢脸,够让人难以启齿了。当然,她这是有点故意曲解它的意思,但坐在马桶上一小时二十四分钟后,屁股痛得已经裂开,卡在肛门口的拉杂千呼万唤仍不出来,徐爱潘也没办法清醒正确地分析漫窜到脑里的意念。

  由肛门口的烧灼感及疼痛度,凭经验,她知道又长了一颗大痔疮。清洗的时候,她伸手去确认,肛门。挂了一颗小肉球,大概有小拇指头那么大。

  吃药的时候,电话响不停,她置之不理。不知道是第N瓶的消痔丸了。每次都悲壮得像在吞老鼠屎,但治标不治本,春风吹又生。

  电话还在响,执拗得很。游利华又讨人厌地忘记打开答录机。当然,打电话来的那个不知哪位某某,更令人厌弃。

  “喂?”她口气很冲。她没办法合拢脚,连坐都无法端端正正,只能斜著一边的屁股小心沾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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