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一潭。像她妈以前熬的中药。
徐爱潘呷一口。
“好苦!”咖啡香,咖啡醇,咖啡可口,偏偏她只喝到苦涩,而且还烫口。
她不喝咖啡,不懂品茗,再香也只觉得苦。
“加点奶精和糖好了。”
徐爱潘摇手,推开咖啡。说:“给我一瓶气泡矿泉水。”
“矿泉水?”胡英英叉腰瞪眼。“我特地为你煮咖啡,你不捧场,居然要什么矿泉水,我这里没那种东西!”
“不要像泼妇一样,会破坏你的形象。哪,这里坐。”徐爱潘拍拍身旁椅子,拉拉胡英英叉在腰上的手。
“少来这手怀柔把戏。”胡英英气鼓鼓,还是坐下来。
“你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干么招安收编你?”不管胡英英真生气假生气,徐爱潘没理会,从自己的背包里捞出一瓶富维克矿泉水,就著瓶口喝起来。
“你干么嫌我咖啡难喝?”
“我没说它难喝。我平常根本不喝咖啡。”
“不会吧?你不喝咖啡?!”现在哪个住在都市的女人不喝咖啡?就算不喝它的情调,也喝它的象征,喝它代表的都会感。
“喝了晚上会睡不著。”睡不著,看床边大江东去就会胡思乱想。
“就因为这样?”
“这样就够严重了。”
对胡英英来说,这不是好理由。扳著手指数说:“你不喝咖啡,不喝茶,不喝汽水可乐,不喝酒──那你喝什么?就喝这个?”她轻佻地用手指弹弹那瓶富维克。
徐爱潘耸个肩,不置一词。
“我不管。我辛辛苦苦为你煮了一杯咖啡,这是艺术杰作,艺术结晶,你好歹要把它喝了。”
从以前胡英英就是这么赖皮。自己没事把收到的情书拿到她面前招摇,然后也 要她把收到的情书拿出来“公诸天下”。
“跟你说了,喝了我晚上会睡不著。”徐爱潘讨价还价。“我再喝一口就好。”
“不行,全喝了。”胡英英十分坚持。“你不喝就是亵渎我的手艺。”
“拜托你好不好?大小姐。”真让入受不了。
“你把咖啡喝了,我请你吃牛腩钣。不把它喝了,今天你就别想离开这里。”威胁利诱的手段全都出笼。
“请我吃牛腩饭?你自己说的哦,别赖皮。”没办法,在胡英英虎视耽耽的监视下,徐爱潘只好捏住鼻子,一口气把咖啡灌下去。
“当”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工读的服务生迎了上去。
似乎是常客,还没坐定,看见胡英英,便摆手打个招呼,胡英英也点头微笑回对方的招呼。
“你的‘存货’?”徐爱潘揩揩嘴边的咖啡渍,连喝了两口富维克。
胡英英回头白她一眼。“你别说得这么粗俗行不行?”
一连又进来两桌客人。看看时间,正是下班的时候。胡英英的店在巷子口,附近有许多办公大厦,撒鱼网似多少能捞到几个顾客,有些久了就变常客。
工读生忙不过来,胡英英丢下徐爱潘,起身过去招呼客人。店不大,几张桌台,坐满了也就饱和。客人来,忙碌一阵,但不会忙太久。
简单材料都是早就做好的,只有煮咖啡比较费事,顶多三四十分钟,胡英英端了一盘牛腩饭回到徐爱潘坐的角落。
徐爱潘老实不客气大口吃起来,边吃,下巴朝前抬了抬,口齿不清说:“嘿,你的‘备份’还真不少。”
来的有男有女,但男客的比例上较多。她看了半天,似乎有两三个和胡英英特别熟。
胡英英没理她,也似乎没听清楚她的话。噙著笑说:“我跟大家说你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大家都在看你,所以你最好别狼吞虎咽,文雅一点。”
张大口把牛腩塞进嘴巴的徐爱潘,不小心就呛到,立即咳起来,连饭粒都喷出来。
胡英英连忙抽出几张手纸递给她,一边把落在桌上的残渣拧掉。说:“形象是很重要的,阿潘。看你,全毁了。”
“给我一杯水。”徐爱潘好不容易发出声。
“你自己不是有了。”放在桌上的富维克还剩大半瓶。
“反正你快给我一杯水就是了。”胡英英伸手要拿富维克,她抢著将它藏到背包。
实在莫名其妙。不过,胡英英还是倒了一杯水给她。
“看看你这模样!这要是在约会,跟你心仪的男人一起吃饭,看你怎么办!”
“凉拌。”喝了水,顺过气,徐爱潘神经地笑起来。
“正经一点。”胡英英白她。“我劝你最好好好认识个对象,认真交往,替自己将来打算一下,不要再去想沈冬青。”
“你干么没事突然又提这个。”
“为你好啊。聪明一点,不要把心思搁在一个根本不喜欢你的人身上。你已经二十七喽,不是十六七,还想学纯情少女奉献执著那一套吗?就算你想奉献,沈冬青也不会要。”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要?”这句话太令人受伤,她忍不住反驳。
“我十年前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喜欢的型,他要了只嫌麻烦。”
徐爱潘默不作声。那时候她看过沈冬青的女朋友,甚至后来听说的结婚又离婚的太太,再交往的女友,都是文静温柔婉约型的。
她跟她们相差有十万八千里。
“所以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学什么夸父追日,不渴死也累死。找个好对象,用力去爱。听!你身体也在呼唤,在渴望……”说到最后,胡英英刻意压低声音,凑向徐爱潘。
徐爱潘用手抵开她的脸,不说话,先瞪著她。
胡英英捉开她的手,凑得更近,说:“不必不好意思。还是,你该不会还没有那个吧……”眯起一双狐狸眼睛。
徐爱潘嫌恶地拉开身子。“少露出那种表情。又不是动物,定时得发情。”
“天啊!阿潘,你──”胡英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脸色一变,逼住她,正色说:“你最好不是因为沈冬青!”
“我只是不习惯。”
“这种事有什么好习惯不习惯。欲望就是欲望,原始又简单。”
“你讲得好像是猫狗在交配。”
“本来就是。”胡英英挑衅地。“再包装一百层也是。形容得再美,再文学性,本质还是一样。我本来是觉得你蠢,现在我发现你根本是有病,迂腐、不正常!”
“别靠这么近,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
“最好淹死你!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离谱的人!”现在口水不只喷到她脸上,更进一步,喷入她正在吃的牛膈饭。
“你能不能卫生一点?”徐爱潘不禁抱怨。所以她最讨厌什么青梅竹马了。没事来挖你的底,戳破你一直抓在手上舍不得放掉的七彩泡泡,然后说你不正常,还把口水喷到你的牛腩饭上。
一点都不讲求卫生,而且啰哩叭嗦。
但这样的抱怨只会换来一双卫生眼。徐爱潘只好把牛腩饭抱走,坐得远远的。她实在也怕,会被胡英英的口水淹死。
胡英英跟过去。“我真的搞不懂,沈冬青到底对你下了什么蛊,你居然这么死脑筋。人家保守是因为有信仰,你啊,纯粹迂腐不正常。”
古诗里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旧词中这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新文艺的腔调这称做“纯情执著”。但胡英英的现代口语则是“中蛊不正常”。
“脏死了。”胡英英口水愈喷愈多,搞到徐爱潘用手遮住她的牛腩饭。
古诗旧词背再多,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上一个人。会喜欢上一个人,会惦记著一个人,暗底里都有那显微镜也放大不了的原因,不动声色的,耸动你的心,只是你不明白。不让你明白。因为一明白,你就觉悟了,也许就不肯去爱了。
瞧,情情爱爱这种东西多么奸诈,擅长与人恶作剧──严重些,张设陷阱来陷害,让人用一辈子去辗转。所以,如果她分析得出为什么,也许一开始她就不会喜欢上沈冬青了。
不过,情情爱爱这种东西,充斥最多的就是“如果”“也许”这一堆“后设的心绪”,纯粹是一种发泄性的干扰,完全没有建设性。最简单也是最复杂,所以愈理也就愈纷乱。所以从来没有人分析得出为什么。
所以背背诗念念词吃吃牛腩饭,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还真有心情吃饭!”胡英英搞不懂。同穿开裆裤一起长大,想法逻辑观差那么多。
“肚子饿当然就有心情吃了。”徐爱潘埋头扒一口牛腩饭,不防打了一个嗝,差点又呛到。
只是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十次有九次,它会撞到桥头,然后一股脑儿沉了。
机率上是这样的。准不准确则没人求证过。
第三簿 当爱已成过去 2
红玫瑰之后是粉红玫瑰,然后黄玫瑰,香槟色玫瑰,然后橙玫瑰,再然后白玫瑰。徐爱潘从好笑,哈哈大笑到好玩的笑到浅笑,再到微笑。李云许幽默有意思,但她没意思,也就不从那意思中找意思。
她注意到拢聚花梗的缎带的颜色。粉红配粉紫,黄就配绿,橙配青,连包装也用那种浓得不透气的大红大紫纯绿艳橙的颜色,教人看得十分累。
“这个李云许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这不纯粹是浪漫了。游利华甩上门,把刚收到的紫红玫瑰丢给徐爱潘。有家有室的人了还这么搞,真教人不痛快。
徐爱潘把花安放进九十九元买来的花瓶。她其实不爱花,只是偏执。因为沈冬青的一句话,那魔性的一句话,不爱花的她,千千万万种,从此便执迷上这一种。但没听说过玫瑰花有蓝色。十七岁的偏执,二十七岁便落了就剩肉麻。
所以这也变成不能对别人启齿的话。
“搞不懂,他兴致怎么会那样好!你都不理他也没反应,他还送个不停,这些人就是钱多!”游利华悻悻的,好像没事花的是她的钱。
“他在出疹,所以发热病,等烧退了,天下就太平了。”徐爱潘嘴角往两旁勾,还有心情开玩笑。
游利华的话只有一半算正确。李云许光只是送花,既没打电话也没约她,并没有来“理会”她,好让她“不理”他。他也许在等她好奇,等她自己先按捺不住。不管怎样,侵略的还好只是玫瑰花。她就怕他心血来潮,文艺腔的写给她什么诗啊词的。她二十七了,承受不了十六十七的那种浪漫。
“你自己头脑清楚就好。”游利华似乎当真怕她一失足就掉到深渊里去。她丢 一本当期的女性杂志在桌上,说:“哪,看到没?这个就是我上回说的那个模特儿。”指著内页一个演绎杂志主题的服装模特儿。模特儿长发又直又黑亮,好像丝缎,懒懒倚著白纱窗。
徐爱潘瞄一眼,说:“很漂亮。”而且年轻,顶多二十出头。
“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老婆。其实现在这种事也没什么了不得了,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强的人,别人的事,只要不犯到自己门上,碰面了还不是客客气气称呼他 一声‘李总经理’,但我们好歹认识这么久了,又住在一块,我有义务警告你,犯不著跟那些小模特儿一样搅这浑水。我也真搞不懂李云许那家伙,女人那么多,他干么来惹你!”
刚好碰上了吧。徐爱潘心里想。
好好地走在路上,一棵苹果树树枝硬是横伸到你面前吊著一颗苹果,想不理它不伸手摘掉它,实在很教人难过,就那么碰上了说!
她抓抓头发。四天没洗头了,头发像咸菜干,痒得要命。电话响,她反射地抓起话筒,没忘了瞥游利华一眼。
“阿潘?”是胡英英。她松口气。
“干么?”
“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去听音乐会。”
“我没空。”
“你天天在家没事干,怎么会没空!又不要你出钱。”
“我就是没空。再说我也不喜欢听音乐,头发又好久没洗,痒死了。”
“脏死了,我天天洗。”
“又没人要天天嗅我的秀发,我干么天天洗。”这实在不是二十七岁女人该有的对话,让人年龄倒退,充满无力感。“我要去洗头了。”不等胡英英再开口,便挂断电话。
“朋友?”游利华问。
“找我听音乐会的。”徐爱潘边说边搔头发。真的痒。本来不觉得,一开始经心,就全侵袭上来了。“真是!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去听音乐会。”
“你老是看那种好莱坞电影就有时间。该听听音乐会提升一下内涵改变气质。”
“我要去洗头了。”
徐爱潘掉头走到浴室,“碰”地关上门,不想再听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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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对音乐不热中,对舞台剧不感兴趣,对博物馆美术馆不心动,徐爱潘被胡英英数落没艺术气质,游利华也嘲笑她没文化,索性将她绑架到一家艺文中心的小剧场。
导演是留美回来的女前卫艺术家,出国前就专门搞小剧场,特别关注女性议题,这晚的作品不例外的也是有关女性议题的探讨。
灯光一暗,徐爱潘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布景简单的舞台,单调没有情节的故事人洮默外加留白一堆的氛围,开场十分钟,她忍不住打个呵欠。再撑十分钟,她还记得女角一张白白的脸,坐在舞台正中央,对著观众失神地喃喃自语,好像她妈以前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外晒太阳,一边扳著手指喃喃数著的情景。
剩下的,她就没有印象了。
散场时,她不敢去看游利华,垂著眼,眼皮还有一种睡得不够餍足的沉重感。
“睡饱了没有?”游利华没打算放过她。“上次听义大利男高音的演唱,你也是这副德行。”
不,有点不一样。那一回她好几次被男高音的高音给震醒。
“所以朽木不可雕,你就不要强雕。”徐爱潘勉强抬起眼。
她看到有人朝她们招手。招得正是时候。
“小游!”适时打断她们的话。
游利华认识的。寒暄十秒钟,聊方才的演出两分钟,然后她们决定转到酒吧去。
“一起去?”游利华转头问她。
徐爱潘忙不迭摇头。“不了。我要回去。”
“好吧,那晚点见。不过,你清醒了吗?认得回去的路?”游利华没有勉强,也没忘再讽刺她。
“放心,真要迷路我会请警察伯伯带我回去。”徐爱潘给她一个卫生眼。
时间不算太晚,她打算坐公车回去。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游利华的乌鸦嘴,找公车站牌时她转错方向,差点迷了路。
拖泥带水回到公寓。门口插了一朵蓝色玫瑰。
她默默拿起玫瑰。笑不出来了。
进去不到五分钟,电话便响起。她知道会是谁,内心挣扎,最终还是被淹溺。
“喂?”还是接起电话。
“收到花了?”
预料中李云许的低沉嗓音。徐爱潘一下子摊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