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视线没有焦距:“一个连父亲增胖抑或转瘦都不能掌握的女儿,会教人家笑话的。”
“小姐,不会有人怪你,也没有人会笑你,至少碧儿不会!”见她的泪水愈掉愈凶,碧儿索性放下药膳粥,手忙脚乱地安抚她。
“碧儿,拿下去吧,我不想吃。”绛雪木然地将衣服一件件折叠整齐,然后将它们收纳于木箱里。
“可是……”碧儿仍不放弃,蹲至木箱前看着她,“可是小姐昨天只喝了一碗鸡汤……”
“你下去休息吧,我若饿了,会叫你送东西来。”绛雪趴在桌上,什么都不再说。
虽然她极力压抑哭声,然而抽动的双肩与起落的背脊却明白地告诉身后的碧儿,她的情绪崩溃了。
碧儿无措地绞扭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蓦地,混沌的脑子一阵清明,她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求救。
* * *
离开绛雪的房间后,碧儿立刻跑来找翟冁。
看到翟冁坐在桌前用膳,她焦急地唤道:“翟公子!”
翟冁望向声音来源,同时也站起身,迅速往她的方向走来。
碧儿看到他凝肃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没见过像翟公子这样冷的男人。从老爷差人送来的信中,她大概知道翟公于是来保护小姐的。
每天翟公子就守在小姐的房外,用膳时才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是安静淡漠的。
“小姐……不用膳……”碧儿管不住颤抖的唇舌。
翟冁挑了挑眉。她用不用膳关他什么事?他只负责她的安危。
碧儿偷觑他一眼,见他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她又嗫嚅地说:“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可是她什么东西都没吃……”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她又急又气,连忙将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翟公子,我家小姐昨天没吃多少东西,你不是我家老爷请来保护她的吗?再不帮忙劝劝她,也许被坏人害死之前,她会先活活地饿死!”
翟冁明白了碧儿紧张的理由。
倘若他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岂不落得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看来除了当她的护卫,他还得充当她的奶娘,张罗她的生活起居。
“她在哪儿?”
碧儿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道:“在房间。”敢情翟公子是贵人多忘事,竟忘了他一句“交代”下来,小姐哪儿也去不得,只能守在房间里。
“我去。”给了她一记眼神,翟冁马上往左侧走去。
* * *
翟冁轻敲了几记房门,听到房内传来绛雪的回应:“碧儿,我真的不饿,我想休息一下……”
“是我。”
“翟……”绛雪方寸猛地一悸,“有事吗?”撑起了身子,她走至门旁问道。
“方便开门吗?我有事情问你。”
胸口一股气喘不过来,她的手用力地按抚住跳得猛烈的心儿:“什……么事?”
“我不喜欢隔着一道门和人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就在门后,翟冁思忖须臾,将门推开。
“啊……”绛雪差点被房门撞倒。
翟冁赶忙拦腰扶住她:“为什么不用膳?”让她站好,他轻声斥责。
绛雪一惊:“吃不下。”一定是碧儿跑去告诉他了。
“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无关探问,他只是叙述的语气。
她幽深地叹息:“十八年前的今日,我让爹娘引颈期盼的希望落空了。”
翟冁不能苟同地皱起眉头:“一个该欢喜庆祝的日子何苦搞得死气沉沉的?”
“你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苦。”绛雪哀怨地望着他,“爹因为我的出世不快乐,我如何能快乐?”她喃喃地念着,不停地责怪自己。每年的今天,她总是好恨、好恨自己。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翟冁的话来不及说完就被她截断。
“不,每年的今天是我更用力赎罪的日子。”她说得坚定无比。
“以绝食的方式吗?”
“如果绝食能抹掉我的罪恶,我愿意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日子不用膳。”
闻言,翟冁的心海起了波动:“你不会以为饿死了,什么问题都能自动解决吧?”他的声音透出怒气,“倘若你是个孝顺的女儿,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那么你告诉我,究竟我该怎么做,爹娘才不会讨厌我?”绛雪又揪着他的衣袖,寻求他的解惑。
祈求的目光定焦在他身上。每次看着他,她的心中仿佛有些温暖的情意在翻动;每次与他说话,她的生命好像又寻获新的力量。
“为什么总认为你的爹娘排斥你?”她的彷徨教翟冁孤傲的眼神不自觉地闪着温柔的光芒。
这次他没有推开她的抓握,允许脆弱的她依靠着自己。
“否则为何不让我回去,为何将我带来无亲无故的梅烟渚……”绛雪的眼泪奔流而下,“他们竟派陌生的你来捍卫我的安全……”
她已经不知道了,比起爹娘,对他的感觉似乎更靠近了些。
她总是会特别留意碧儿对他的一举一动的谈论。
碧儿说他是翟家的大公子,是北曜山庄的骄傲。城里好多人都谈论着他,说他的身手矫健、功夫不凡,是北曜武馆的馆主,江湖上有不少高手认识他……
坚强的他是天,懦弱的她是地,他们相隔遥远,她却巴望触碰他的世界……
“一直往死胡同里钻,你永远也不会快乐。”某种奇特的气氛在两人间流动,说不上来是何感受。翟冁只觉得她的手心又软又柔,教他不由得放柔脸部刚硬的线条。他试着化解她的愁苦,只是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是安慰我吗?”绛雪有丝讶然。
他不懂得安抚人心,她知道的,第一天见着他,听闻他淡冷的言词时她就知道了。而现下他不过说了一句极为普通的话,却教她的心头溢满浓浓的温暖与感动。
“随你怎么解释。”翟冁的表情赧然,不自然地别过头。
绛雪觉得心头好似真的舒服许多了,知道身边还有个人陪伴她,失落感再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她小心地用字遣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你的丫环帮你准备的膳食呢?”翟冁的视线调至方桌,没有看到上头摆放任何膳具。
“我教碧儿撤下去了。”绛雪担心他想顾左右而言他,眼神直勾着他。
“想问我话,先吃点东西填腹。”他交换条件地说。
绛雪为难地咬着下唇:“我今天不想吃药膳粥。”她苦着一张脸,瞳仁写着哀求。
“什么药膳粥?”翟冁只负责她的人身安全,对她的膳食并不了解。他知道她的身体不好,可不是已经调养过来了吗?还喝什么药膳粥呢?难道逍遥大仙的运气调息法无效?
“强身的药膳粥。”
他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你的身子骨确实太纤弱了些。”
绛雪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她吃药膳粥了?
事情有些出乎她的预料:“那种药膳粥好难吃……”原先是希望他站在她这边,谁知……“我的身体很好,不需要再吃药膳粥了。”她急着说明。
翟冁不理会她毫无说服力的理由,他打开房门对着外头唤了一声:“送药膳粥来,你家小姐决定吃了。”
“好,我马上去准备!”碧儿守在房门外等候传唤,听到翟冁的话,她喜出望外地频频点头,忙不迭地下去膳房准备。
“我不想吃……”绛雪想叫回碧儿,却在翟冁的目光下顿住话语。
她不敢再开口,方寸却暖和了起来,是一股安定心魂的力量,在这一刻,她完全地信任他。
“我若吃了,你真的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需要我发誓保证吗?”
“不用,我相信你。”看着他,绛雪缓缓地漾开一抹笑容,精神出现前所未有的放松。乖乖地坐至桌前,她心甘情愿地等待碧儿送来原先避之惟恐不及的十全药膳粥。
第三章
看着绛雪狼吞虎咽的样子,翟冁不禁质疑着:她真的讨厌这种味道吗?她的样子看来不像。
“我不会和你抢,你慢慢吃。”怕她噎着了,翟冁提醒道。
扒进最后一颗粥粒,绛雪抬起头来:“我吃完了,你准备回答问题了吗?”
翟冁瞟了饭碗一眼即收回视线:“只要不为难我。”
他冰冷的态度令绛雪有些着慌:“如果你不愿回答,我不勉强……”
“你问吧,说定的事我不会反悔。”
“你……”他的表情看来单纯只为履行一个诺言,别无其他,绛雪有些被刺伤了。
他怎么看待她的,可有一丁点儿在乎她?突然之间,她好在意这个答案。
吸了口气,她终究问了:“我想问你……如果你的双亲待你如我这般,你会怎么想?”
看着她哽咽的神情,翟冁不禁又蹙起双眉,而她的疑问更是狠狠地撼慑他的心。
“问这做什么?”背对着她,他的语气显得躁动。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注意他躁动的话气,绛雪赶快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的家庭很和乐,我只是……”她好急,明明有好多话却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她好怕他生气,好怕他误会她。
愈急着辩解,绛雪的嘴巴愈是不听使唤,最后只能颓败地望着他的背影,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别说了!”
“可是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翟冁帮她找了下台阶,不想教她察觉出异样。
她的脆弱他看见了,他不要自己有一天在她眼中也是这副脆弱的德行。
只要他不承认,她就不会知道她不经意的一问竟刺中了他的弱点。
“关于你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我会活得很好,活得比拥有他们关心的时候更好。”
“更……好吗?”得到他的回答,绛雪的心里没有变得清明,反而让更多的疑问在心湖泛开。他的眉眼为何总是泛出一抹孤单?孤单的人不是只有她吗?为何她总在他身上找到一份同样的感觉?
“雪姐姐,你听我说!”
“喂!大胖,你怎么可以和我抢,雪姐姐要先听我说!”有着一张红扑扑脸蛋的小女孩,不太高兴地推了身材圆滚滚的小男孩一把。
“你叫谁大胖?”小男孩气鼓了脸,“你才是圆仔花!”
“我不是圆仔花!”
“我也不是大胖!”
“你明明就很胖!”
“你……”小男孩气坏了,指着她大叫,“圆仔花就是你!”
“圆仔花、大胖,你们都别吵了,今天轮到我第一个跟雪姐姐报告!”扎着两条麻花辫的纤瘦女孩站出来调停。
起初吵得不可开交的圆花与阿富这会儿同仇敌忾地站在同一阵线上,义愤填膺地抵抗外侮:“你才是瘦皮猴!”他们极有默契地为她取了一个新绰号。
名唤小梅的小女孩一脸的不可置信:“瘦皮猴……呜……”她不依地扑向绛雪的怀里哭诉,“雪姐姐,阿富和圆花说我是瘦皮猴……”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地唇枪舌剑,绛雪不禁失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天真无邪又可爱。
“雪姐姐,你一定要帮小梅作主,阿富和圆花他们好可恶!”
“雪姐姐最喜欢我了,她都说我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呢!”阿富很是得意地道。
“才怪!雪姐姐最疼的人是我,每次来梅烟渚,她都特地煮圆仔汤给我吃耶!”圆花不甘示弱地说。
“别争了!”绛雪赶忙浇熄就要蔓延的战火,“你们三个在雪姐姐的心中一样重要,我都疼!”她一个个地抚着他们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吗?”
小孩子果真没有心机,听到绛雪这么说,立刻不计前嫌地将个人恩怨抛置一旁,一起仰头看着她。
“嗯。”
“雪姐姐,我家的母鸡孵蛋了!”阿富炫耀道。
“雪姐姐,昨天我帮我娘照顾妹妹呢!”小梅讨取赞美地说。
“换我了,换我了!”圆花好期待,抓着绛雪的手不放。他们都说完了,终于换她了!
“圆花要告诉雪姐姐什么呢,是不是这几天镇上又有新鲜事儿了?”绛雪柔声问道。
不止他们看到她兴奋,她的期待亦不亚于他们)。
他们都是岸边人家的小孩,双亲皆目不识丁,没有多余的钱送小孩上学堂,经由心疼她孤寂的碧儿的游说与引荐,他们的父母才答应让他们每隔三到五天来梅烟渚听她说书。 撑篙的船夫是她自掏腰包请的,专门接送他们来梅烟渚听她说书。 她喜欢教他们识字、背诗,同时也听他们描述梅烟渚外发生的种种趣事。她教他们书义,而他们则负责分享她也许再也触碰不到的快乐。不止他们喜欢她,她更是感激他们。
这种有伴、生活有重心、容易打发无聊时光的感觉真的好好。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不是天天盼得到的。
远在北方的爹娘知晓后,为了她的安全考量,原想制止,幸好碧儿不停地拍胸脯保证,他们才勉为其难地允许了,却规定说书的时间不能过于频繁,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答应。
“对啊,我要说的就是东街卖胭脂水粉的柴大娘,她的大女儿要嫁人了哦!那个叫什么队伍的……”圆花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对了,娘说那个叫迎亲队伍啦,好长好长呢,娘说她的相公是有钱人哦!”
“真的吗?”柴姑娘找到归宿了?圆花说过柴姑娘的年纪好像和她不相上下。
柴姑娘找到夫婿疼爱了,而她……
突地,翟冁的身影窜进脑海。
绛雪不解,甩了甩头,企图将他的身影甩出脑海。
“雪姐姐,你呢?”阿富抢先发问。
“对啊,这次我们隔了六七……十天才来,雪姐姐想不想我们?”小梅赖在她的身上不愿移动,扳着短短的指头数了数。
“想啊,怎么可能不想?雪姐姐想死你们了!”绛雪低下了头,以下颚磨蹭着小梅的额头。
“啊……雪姐姐,不要……好痒……”小梅呵呵笑着闪躲,声音似银铃般清脆。
“雪姐姐,我也要!”圆花见状噘起小嘴,也凑了过来,“人家也要蹭蹭!”
“好!”绛雪轻轻地掐捏了圆花圆润的粉脸,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羞羞脸!你们女孩子只会撒娇!”阿富瞧不起地嘲哼了声。
“阿富,你的手怎么脏脏的?”
“雪姐姐,阿富刚才笨手笨脚地跌倒了!”圆花与小梅争相取笑地说。
“圆花、小梅,这样嘲笑人家是不对的哦。”绛雪正色地纠正她们的行为,“现在你们应该向阿富说什么?”
“阿富,对不起。”圆花与小梅不约而同地低头认错。
绛雪欣慰一笑:“来,我帮你擦。”她将绣绢折至干净处,细心地替阿富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