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还是回房吧,碧儿去端碗甜汤给你,好不好?”她不能任由小姐径自猜测老爷和夫人的心思,担心小姐会陷入自己构筑的愁怨情绪中而无法自拔,所以她必须先离开这里,让小姐一个人冷静、冷静。
“碧儿……”
“小姐,你就不要为难碧儿了。”
绛雪神色黯然:“好吧,你去忙吧。”
“小姐,碧儿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下去吧。”绛雪漾开一抹淡淡的安抚笑意,内心的苦涩却无法言喻。她当然知道碧儿再怎么同她好,毕竟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老天爷,可否告诉绛雪,是不是上辈子我做了什么错事,为何今生我会是这么孤零零的?”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至雕花的石柱旁,她仰头问苍天,成串的泪水再次滴落。
“这样就算孤零零吗?还有人关心着你,你一点也不孤独。”
耳边依稀听到一道浑厚的声音,绛雪茫然地抬起眼,才知道自己在掉泪,透过水雾,看见一名男子的脸近在眼前,他的眉心深皱,陌生而严肃,可偏偏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气息。
怔忡地望着他,她一句话也没问,许是沉浸在被遗忘的惊惧里太久,仿佛世上的人事物已经没有教她害怕的了。
“你的丫环不是告诉过你快起风,你该回房了。”翟冁淡漠地说,故意忽略她脸上的泪痕,可心中沉睡许久的悸动仿似渐渐苏醒。
绛雪讶然地回视他:“为什么……你会听到我的丫环说的话?”
“你不怕我吗?”翟冁唐突地问道。“我为何要怕你?”
翟冁扫了她一眼,语气更是冷漠:“你不该这么欠缺防人之心。”
“你……”须臾,一抹恍然荡进了绛雪的心间,她依稀能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仍有点模糊。
“我是北曜山庄的翟冁,李世伯委派我来护卫你的安全。”
“保护……我吗?”她的声音因莫名的激动而差点哽住。 翟冁没有回答。
她接着又问道:“爹娘向你……提起我了?” 翟冁摇头。 绛雪抽了一口气:“那是为什么?” “李世伯与家父是至交,他捎了封信来,提起你安危堪虞,于是我被派来保护你。”翟冁叙述道。向来他就不是一个多话的男人,今天他的话多得连自己都惊异。 “是这样吗?”一抹受伤害的神色跃上她的眉司:“爹爹没有提起寿辰的事?” “没有。”
“好狠心……”绛雪垂下眼睑。
不过一个短促的换气时间,翟冁便看到她的眼泪失控跌落,一颗接着一颗,成串滴流。
“我完全被遗忘了吗?是啊,谁愿意记得一个长年生病的女儿……”她自问自答、自怨自怜。
“他们如果忘了你,就不会请我来保护你了。”翟冁每个回答都简短,单纯就事论事。
绛雪晃了晃头,眼底是了然的凄楚:“为了对得起良心,我只是他们甩脱不掉的责任……就只是责任而已。”她微微颔首,“请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没有人会对我不利。”
“你成日关在梅烟渚,自然不晓得外头的动静。”
绛雪露出凄凉的苦笑:“是啊,我一直守在梅烟渚,哪儿也没去,谁会知道我在这儿,也许今天死了,只有碧儿一个人知晓。”她赌气地说,突然像个孩童闹起脾气,“既然对我不理不睬,当初为何还要教我什么运气调息法,为何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这样不是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她自暴自弃,揪着他的手臂追问,乞盼他能给她一个解答。此时此刻,所有的道德观念与矜持因为激昂的情绪而暂时抛除了。
翟冁低头望着被抓握的手臂,她的小手软白嫩皙,与他的麦色形成对比。一抹安和的暖流猛地蹿进心头,下意识地,他闭上眼睛阻挡住这分感觉。
再睁开双眸时,他的眸心已不见微微风波,只剩漠然,使人猜不透的无情无绪。
“安心地待着,你不会有事。”拨开她的手,他走至她身后说道。 “你懂什么?”他置身事外,根本不懂她的苦痛。绛雪猛一回头,不料身后翟冁俊逸的脸庞几乎抵上地的,他的唇和下巴细密的胡髭像触动了她心中某限弦,教她震动不已。退了两步,因为难为情,她的语调也不再尖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懂……”她颓坐石椅上,“如果你出世那天正是爹爹的生辰,却不是他引颈期盼的弄璋之喜,你坏了他的希望该当如何自处?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永远也不会明了我的痛苦!爹爹的生辰也是我的生辰,但十八年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礼物,爹爹不喜欢我的出世……老天爷怎会如此安排,怎么如此讽刺啊?”
苍天无语,教她的心湖泛出了苦涩。
“老天爷做错了很多安排,不止你这一件。”翟冁轻淡地说,表情教人瞧不见心底真正的起伏。
绛雪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话意仿若回应着她的抱怨,但真正的意思果真是如此吗?
“回房吧,你的丫环送东西来了。”翟冁注意到碧儿走来,决定结束话题。
不知怎地,他不希望和她的谈话教旁人听见,是他不擅与人交际的个性使然吧,他如此思忖。
“不,让我待在这里一个人静静。我总要明白爹娘是在怎样的心态下写下这封家书的,信里没有问候,只为了制止我回北方拜寿……”她再次失神地望着已经摊在石案的书信,心又痛了起来。一封信要她斩断所有的牵挂,她是个有感情的凡人,无法如此洒脱,爹爹为什么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你坚持在这里吗?”翟冁凝睇着她,见她点头,他才步下凉亭,走至几步开外,“我站这边应该不会打扰你吧?”
“你……”
“未来的日子里,你是我的责任,一点差池都不容许发生。”他双手环胸,凝肃着一张脸。绛雪张口无言,已无法细细地思量。就假想有人护卫着她、为她挡风寒吧,这感觉……真好。
第二章
窗外梅树的花瓣随风摇曳飘落,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上头跳跃,啁啾着凛冬的清晨。
绛雪打开房门,双脚还来不及跨出门槛,目光立刻被倚在墙柱前的男人攫获。
“你……”她愕诧不已。这么早,他为什么就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进去。”翟冁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讶然,他很快地掩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命令就收回视线。
“你怎么会在这儿?”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绛雪还是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停下脚步。
感觉她的靠近,翟冁皱起了眉头:“今早天气很凉,回你的房里去。”
“梅烟渚的清晨哪天不是这样,我习惯了。”说来讽刺,但她敢说这儿的天气没有人比她有更深的体验。
“请你不要给我添麻烦,现在就进去。”
困惑跃上了绛雪的心头,她纳闷地问道:“我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该这么大意。”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翟冁的惜字如金,挑起了绛雪的怒气。
翟冁回头审视了她一眼:“至少你该有些许的警觉心,出门前先注意一下四周,在你知道自己成为众人觊觎的焦点后,态度不该像往常那么无所谓。”
闻言,绛雪了然地道:“你是担心我受攻击?”
翟冁不语,转回了身子。
绛雪执意跟上,走至他面前:“你一大早即守在我的房门前,是彻夜未眠,还是天方露白就赶来?”
翟冁没有回答,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停驻在梅树上振翅欲飞的小鸟之上。
“你一直都这么沉默寡言吗?”
“你呢,咄咄逼人一直是你的习惯吗?”
“不……”绛雪愁凄地垂下眼睑,“你未来之前,梅烟渚只有我和碧儿两人,碧儿总是忙着张罗生活琐事,没有太多时间搭理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一直是孤单的,我甚至不知道原来这就叫做咄咄逼人,不知道向来被人逼迫的自己原来也有能力逼迫他人……”
“没有人逼你。”翟冁的太阳穴因她的话而鼓动着。
“你不就是一个?”她的眼神坚定地凝住他的眸心,不让他挪开目光。
“李世伯将照顾你的责任托付给我,家父也相信我会将你照顾得很好。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小心谨慎。”
“没有必要这么战战兢兢,先前没有人保护我,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绛雪顿了一下,幽幽低诉,“我一直认为老天爷对我有太多的厚爱,多得我不知道是否变成了一种折磨……”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唇角维持上扬。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翟冁仍察觉得出她笑中的勉强和悲伤。 凝肃着一张脸,他依旧淡漠地道:“我说过,你是我的责任,我绝不容许你在我的保护下出事。”
“所以就只是责任?”绛雪试探地问道,“你并非心甘情愿来陪我的?”
翟冁背脊一僵,愕然地望着她,她的眼瞳如两个黑亮的漩涡,足以将人牢牢地吸入,就此沉沦其中。勉力抑下脱缰的心绪,他冷淡地开口:“如果家父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不会来。”
绛雪愣愣地望着他,听着由他口中逸出的话语,感觉心仿佛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如同她缥缈的灵魂。
“你……讨厌我?”她颤抖地问。
不知怎地,猜测到他对自己可能的排斥,她的心绞痛了起来。
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她?
“我们只是陌生人,定论喜欢或讨厌都太牵强。”翟冁阐述心中的想法,并不赘言。
“无妨,我不强迫你喜欢我……”不希望泄漏出心底的脆弱,绛雪武装起自己,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你……”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按照你的说法,你待在梅烟渚不是一两天的事,如果每时每刻都要这么挂心我,你的日子会过得很累、很辛苦。”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又说,“我会尽量不为难你的,我答应你会调整自己的心态,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日子已经不快乐了,他们还要逼她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但是……”她的眼眶终于承受不住眼泪的灼热与重量,泪珠一颗颗进落,“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限制、缩小我的生活圈子了……”
“我没有限制、缩小你的生活圈子……”
“你有!”绛雪说得斩钉截铁,眼神好幽怨,“梅烟渚好小的,只能在这里活动已经很悲哀了,不要再把我关在房间里,好不好?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痛苦,我不强迫你违背责任,但请你也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想,你们如此的关心,我消受不起啊!”
“别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卑屈,和很多人比较起来,你是幸福的。”翟冁意图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评断分析她的心情,殊不知已跳脱不开心底怨怪情绪的纠缠。
如果两个人都能静下心聆听,也许不难听出他话中的嫉妒之意。
认识不到两天,绛雪仿佛总能在他眼底看到令她心疼的眸光。
“是不是我看错了,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我一样的寂寞?”绛雪凝住他刚毅的脸庞,想试着了解他灵魂深处的沧桑。
不知不觉地,她抬起小手,抚着他下颚过于刚硬的线条,触感有些扎手,是细细的胡髭,与她手心的柔软截然不同。
“闭嘴!”恍若埋藏多年的私密被人整个不留情地揭开,翟冁有些老羞成怒,他沉郁地恫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绛雪一震,霍地噤若寒蝉,眼睛睁得清亮,双颊染着初醒的红晕。突来一阵寒风侵袭,教她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轻咳了起来。
翟冁眉头紧蹙:“进房去。”
“不要……”像是摸清他的脾气底限,绛雪斗胆地违逆他的意思。
心里有分情感渐渐清晰了,教遭亲人抛弃、友人疏离的她找到了另一种依靠与寄托。
她第一次纵容自己对人撒泼,娇嗔的样子仿佛是久违的讨宠撒娇。
翟冁该再生气的,然而她软腻的手心仍然抚着他的脸庞,教他沉浸在一片柔滑中,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
纵使瞧不见她的脸庞,他却可以想象她的翦水秋瞳定是泛满乞求。
“外面风大,你若受了风寒,可没有大夫能医你,我不懂医术的。”
“除非你也回去房间歇着……”绛雪的巧肩因为寒风而缩了缩,“我会染病,你也会,你要为你的家人好好地保重自己。”
翟冁浑身一悸,脸上的温柔很快淡退,他抓下她的柔荑,声音里没有温度:“最后再说一次,回去你的房间!想担心别人,先管好自己!”
绛雪骇住了,吓得退了几步,直至抵住房门。
难堪与伤害的痛楚再度盈满胸臆,她别过了身,脚步踉跄地回到房间里,将房门紧紧地关起。
外头的风狂吹了起来,伫立在凉亭前的伟岸身影像一尊石像,动也未动地静默着,只有衣摆和黑发随风飘扬凌乱。
* * *
之后的几日,绛雪果真足不出户,哪儿也没去。
这天,直至向晚时分,她依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小姐,吃一点吧。”
“碧儿,不要勉强我。”
“可是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碧儿双手端着一碗药膳粥,焦急地道。
“我不饿。”绛雪的目光专注在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物品上,白净纤指轻柔地抚过它们。
碧儿不信地道:“怎么可能有人一整天不进食仍不饿的呢?”
“我没有胃口。”
“小姐……”
“碧儿,你还记得这是我哪一年做的吗?”她拿起一方绣帕细细地端详,眼泪突地成串滚落。
碧儿被吓住了:“小姐,你不要这样……”每年的今天,小姐哀凄的苦涩总要拧疼她的心。
“这是娘三十三岁生辰,我做给她的绣帕……”她又拿起另一件绣工精细的衣袍,“这是去年我做给爹的寿礼,这个则是娘……”她一件件地数着,诉说她亲手制作的用心,直至视线移至手边的藏青色长袄,她的声音转为哽咽抽噎,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是今年我为爹爹缝制的棉袄,北方的天气干冷,我怕爹爹着凉了,所以做了这件保暖的衣裳送他……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爹爹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我完全不晓得,衣服做了他能不能穿,我也没有把握……”
“小姐,别说了,碧儿相信只要你有心,不管礼物是什么,老爷都会很高兴的。”碧儿赶紧拿丝绢替她拭泪。
绛雪房里有一个好大的木箱,里头装满了每一年她亲自为父母做的寿礼,绣帕、衣裳、鞋子,只要她学到了什么,一定马上练习,然后兴高采烈地规划,准备做给远在北方的父母,有时候她甚至为了赶工而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