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还真为这般规模吓到,并直觉地认为,他们一定极尽豪奢,但再详细观察,却又会发觉其实不然。因为原本该是雕梁画栋的,却是一无雕饰的原木,本该是豪丽宫灯的所在,却只见到一盏盏普通的灯笼……由此种种来看,这府邸无法堪称豪华,只能称为优雅朴实的上品之所。
但这些在初识人事的晨星眼中,却有不平凡的美丽且像有魔力般魁惑着她,让她全身充满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兴奋,在在驱动着她去发掘这些建筑的每一处。
虽然她极渴盼进入每一个楼阁的内部去观光,却又深觉随便去打扰人家的私生活是不对的。在内心交战后的妥协下,她决定自制地站在外头观望即可。
像现在,她正站在晓风园的竹林下,仰头观察那不算小的竹轩。
真惊人,那竹轩竟没有大梁作为支柱,仅靠着一枝枝瘦长的竹身连结。这样的东西竟能拿来盖房子?!她连连发出赞叹之声,对造这房子的人兴起了无限仰慕。
“大嫂。”一声叫唤自她背后传来。
晨星转头看去,见到了一脸疑惑的江英站在不远处。
“萌生,是你呀!”晨星露出灿烂的笑靥。
江英却骇得猛吞口水,“大嫂,你在这儿干啥?”他不安地相询。
“看房子,”她转头看向竹轩,“你这房子好美呀!”她真心地说。
“哪里。”江英心中的不安逐渐加深,他好怕大嫂真的对他有意思,到时……他要如何向大家交代。
“我能进去看看吗?”晨星突然提出。
“万万不可。”江英直觉地惊叫,脸色蓦地转红。
失望掩上了晨星的脸庞,“我能问你为什么吗?”语气带了丝哀怨。
听在江英耳中,却只让他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这结果令得他心儿扑通扑通地大响。
“这是不对的。”他颓丧地叹气。
“哪里不对?”晨星心虚地低下头,暗自去揣测她是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
“你是我大嫂。”江英出声提醒,尴尬地偏转视线。
但,听在晨星耳中却是--你是我大嫂这件事不对。
“为什么?你是嫌我太笨吗?”晨星悲伤地相询。
“不,当然不是。”江英连忙矢口否认,却又猛然想到,要断绝她的痴缠,最好的方法就是狠心地斩断她的妄念,于是又急忙改口:“但,老实说,你的确挺笨的,竟还没瞧出我看不上你。”口气也变得冷淡。
这几句话对晨星来说恍如雷击,此刻才猛然惊觉自己配不上江平。泪水涌了上来,难以克制地奔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再也说不出口了,她掩面奔出晓风园。
而江英则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一双拳头垂在身侧张了又握,握了又张。紧紧绞住的心房有着一股深沉的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惜此淑女已是人妻,已成兄之拙荆,他如果妄求,就非君子,就不配做个江家人。
轰的一声!
豆粒般的大雨如千军万马般的落下,适才万里无云的晴空仍是万里无云。
这雨,哪儿来的?奇怪?
心烦意乱的江英垂着头站在雨中,丝毫不觉有异,对这适时而来的雨水感到欢迎,因为这冷冷的雨在帮助他浇熄心中不断涌起的妄念。
※ ※ ※
晨星奔跑着,全然没察觉天气已变,也没发觉有好些人从她身边奔过。
伤心,让她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等到她停下来时,已在“晓星映月”的前头,但她不想进去,不想这么快就要面对江平。眼珠子一转,她的目光定在旁边的一株大梧桐树上。
不再多想,她撩起裙摆,努力地应用手脚往上爬。
※ ※ ※
这现象着实怪异得很,明明是艳阳普照,蓝空无云的好天气,竟莫名其妙地下起大雨,还连着下了一个时辰。
江平与父亲站在书房外的屋檐下,两人皆忧心忡忡地目睹着眼前的奇迹。
“这令我想起诸葛先生的一句话,”江俊黯然地叹气,“天将丕变,有兆;将逢乱世,有妖孽。”
江平陡然震了一下,这妖孽,竟令他想起了晨星。怎么可能,太荒唐了,他摇头甩去这谬思。
“爹,你太过虑。当今圣上英明,怎可能再有乱世?”
“倘若他真的英明,刘基又岂会留下那些颇富寓意的文章?”其中尤以灵丘丈人这一篇最为有名,文中以“园有庐,庐有守”暗示朱元璋当为民兴利,以“去其蛛蟊蚍蜉,弥其土蜂蝇豹”来暗示当为民除害,但不知是不识诗画的朱元璋不懂还是故意不予理会,数十年下来,情况只有更糟。
“倘若他是昏君,现在早该大乱了。”出于忠心,江平出声道。
江俊笑了笑,“他昔日的战友,如今剩下多少?杀的杀,贬的贬,其心……路人皆知。”他嗤道。
“他是个皇帝,”江平的声音弱了下来,“他必须保护大明江山。”
“那为何不效法唐太宗,反而师法秦始皇。”江俊声音里有着悲痛。他多希望圣上能放开心胸接纳贤德,大张肚量去接受功谏,但一次次的冤案,一桩桩的文字狱,在在令他心寒,“如果我不只是个学政,那该多好。”他低叹月光不由得投注在儿子脸上。
“你是个文渊阁大学士,能直接上朝议政,就该为黎民百姓多做些事,造福天下。哪像我,一个区区的学政,能管的也只有书院和书。”
“爹,你怎能这么说?就因你是个堂堂的学政,弟子满天下,才能造就出将来卓越的人才。”江平立刻反口安慰,熟悉的压力又再度重重的袭来。面对父亲如此重大的期望,他怎忍心告诉他,他想要引退归野,自放山水。
“你该回去了。”江俊笑了笑,“不管你是生了什么病告假回乡,如今也当痊愈了。”
“爹。”江平跪了下来,带着一脸惶急,“恕孩子不能不孝,孩儿想侍奉爹娘,不想丢下爹娘到遥远的京城。”
“傻孩子,”江俊欣慰地扶起他,“我跟你娘并不孤单呀!别忘了,我还有英儿和采荷呀!”
这就是他最痛恨的一点,弟弟和妹妹取代了他在家中的位置。
“爹,难道你忍心拒绝孩儿的一片孝心?”他脸露哀求,“再说,晨星尚且懵懂,如此贸然将她送进京城,我怕她会受不了。”不得已,只好搬出晨星来挡一下。
“这……”江俊犹豫了。
“爹,再缓一个月好吗?一个月后,我一定启程回京。”他保证,暗地却想--到那时候得再想办法拖延。
“好吧!”江俊勉强地点头,“但,你得写信向你胡伯父说明一下,他似乎颇殷切地希望你回朝呢!”
“孩儿遵命。”江平脸露笑容,自觉美好的未来正展开呢!
他万万料想不到,他爹的好友胡伯父,也就是当今宰相胡惟庸之所以催他回朝,是为了拉拢他参与谋反。
风暴,正在酝酿之中,悄悄地,一步步逼向江府。
※ ※ ※
江平跑遍了整个府邸,都找不到晨星。焦急的他,在雨罢后又踅回“晓星映月”再找,并盼望他之前漏了些地方没找,而晨星正在那些地方。
但失望又再度攫住了他。
他沮丧地步出“晓星映月”,思忖着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并猜想她应该还在江府内。
咚!
他警觉地看去,意外地看到楼旁的梧桐树下躺有一件物体。
他走过去捡起,竟是晨星的绣鞋。急忙仰头往顶上一瞧,触目惊心的一幕呀!
一双皎白的玉腿垂吊在枝杠间,其中一只脚的绣鞋不见了,两边玉臂横在枝桠问,只要她动一下,难保不会掉下来。这一想,更令江平心惊胆跳。
他不免怨晨星怎么这么会躲,不但躲得这么高,还躲得这么危险。
“晨星。”他低声叫唤,深怕太大声会惊动了她,害她坠下。
但连叫了四五声之后,上头却没一丝动静。难道她在上头睡着了?
江平连忙卷起袖子,抬起脚来往上爬。由于这是他第一次爬树,所以,尽管他很努力却难免显得笨拙。终于,他爬到与晨星齐高的地方,抬眼望去,果然见到晨星紧闭双眼熟睡着。
他该叫醒她吗?可是如果突然把她叫醒,她是极有可能掉下去的,但他也不能任由她就这样睡在树上呀!
还是把她叫醒好了,但为免她掉下去,他得牢牢抓紧她才行。
于是,他往前爬,小心翼翼地想要靠她近些。
但他引起的震动却唤醒了沉睡中的晨星。
只见她掀动着双眼,疑惑地看着顶上枝叶蔽天的景象。这儿是哪里?她有些糊涂了。
“晨星。”江平轻声叫唤,连忙用手抓住她的玉腿。
“啊!”晨星惊声尖叫,一脚踢了过去,却没踢到意料中的目标,反而身体失去了平衡直往下坠,“啊……救命呀!”她尖叫。
“晨星!”江平急喊,迅速伸出的手只徒劳地抓到空气,惊惧而圆睁的双眼只能目睹爱妻坠落。
“救命……”晨星放开嗓子尖叫,心凉地紧闭双眸,什么都不敢看。
江平又目睹到一桩奇景:他的娇妻竟停在半空中,然后徐徐地掉落,像缓缓飘落的枯叶,也像轻盈飘舞而降的柳絮。这情形是奇异得不寻常。
终于,他看到她安全、毫发无伤地降落到地面。眨眨眼,抖去满脑子的不可置信,他快手快脚地往下攀爬。
双脚踏到柔软的地面后,他立刻奔到晨星的身边。
惊魂未定的晨星仍紧闭着双眼,丝毫未察觉她已安然无恙地躺在清芬的草地上。
“晨星晨星,你睁开眼睛呀!”江平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并频频呼唤着她。
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熟悉的语调,晨星感到心安,于是她睁开双眼,满心愉悦地接受出现在眼前的江平。
忽地,江英冷酷的申明刺进了她的意识。身体一僵,她退离了江平的怀抱。
“晨星?”江平不解地看着她。
“对了,我不是从树上摔下来吗?”她刻意夸张地宣示着自己的惊疑。
江平一愣:“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呀!”她抬头看着树,“我从树上掉下来了,可是……我怎么会没事?这树不是挺高的吗?”怎么没摔出伤来?她凝神检查着自己。
这答案……江平还想从她口中得知呢!
“你记得你是怎么从树上掉到地上的吗?”江平靠近她,严肃地问。
“怎么掉?”晨星疑惑地来来回回打量树上和草地,“掉下来还分很多种掉法吗?”
“这……”江平语塞,不知是不是该将适才所见源源本本地说出来,不过看她这样子,确实像是不知刚刚所发生的奇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俊的那句话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天将丕变,有兆;将逢乱世,有妖孽。
不会的,他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娇妻。是的,如此一位可爱善良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妖孽。
是巧合,刚刚的一切都是巧合,一定是刚刚他脑昏眼花了。
“你没有掉下来,你是做梦了。”他突兀地冲口而出,这欲盖弥彰的说辞似乎有违他刚刚暗自下的决定。
“是吗?”晨星偏着头,“那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应该在树上的呀!”
“是我把你抱下来的。”江平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真的?”晨星讶然,“你是怎么办到的?好厉害喔!”她仰慕地看着他。
江平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不说这些了,”口气转为凶厉,“你没事爬到树上做什么?你不知道那样很危险吗?”
所有的委屈涌了上来,她泪眼汪汪地睨着他,“不知道,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谁叫我是一个笨蛋。”接着她扑倒在草地上嚎陶大哭。
江平心疼地扶起她,“你才不是个笨蛋,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口是心非地哄道,看她这种女子形态,使他更加确信她绝对不是什么妖孽。
“你说谎,你说谎……”晨星推开他。
轰!劈雷一声响起。
丁丁冬冬,豆珠般的暴雨又接着猛下。
江平警觉地朝上一望,烈日当空,蓝天无云的好天气,竟又下雨了。
湿着身子的江平低下头看向晨星,见她仍兀自哭着,似乎对天气的骤变毫无所察,再定睛一看,她的衣服、发鬓竟是干的。
是树帮她遮了雨吗?可她脚边的绿草却是湿了的。
妖孽?
“晨星,别哭了。”他猛然大喝。
晨星吓了一跳,猛然转头看他,就在这时,雨停了。晨星看到的是一身是水的江平。
“你怎么了?”晨星好奇地趋身向前,“你是怎么弄的,怎么能平空让自己湿成这样?”好奇的成分还多过了关心。
一切都是巧合,都是巧合,他抬眼望向晴空,拼命地说服自己。但那叶梢上的露水似在嘲讽他不愿面对现实般的反映着烈日耀闪的点点金光。
“以后别乱哭。”他严肃地吩咐。
这一来,悲意又涌上了晨星的心头,“告诉我,你是不是嫌弃我当你的妻子?”
“谁说的?”江平抓住她的手腕,威势汹汹地逼问,“是谁说我嫌弃你的?”
晨星摇头,“不是嫌弃我,是我配不上你。”她哽咽,有些意外地听到几声闷雷,大概要下雨了吧?她想。
“那么是谁说你配不上我的?”江平咄咄逼人地质问。
晨星拼命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她可不想害他们兄弟失和。
“是不是瑞莲和采荷!”他直觉地猜。
“不,不是她们。”她竭力否认。
“傻瓜。”江平改握住她的肩膀,“你该相信的是我,而不是她们。”
“但,真的不是她们呀!”
“不管是不是她们,你怀疑我就是不对,你一定得相信我。”他郑重宣布。
晨星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不安地相询:“我真的配得上你?”
江平坚定地点头:“绝对配得上。”
晨星缓缓露出了笑靥:“我相信你。”
这句话引得江平一阵愁苦,她相信他,但他却没把握信任她。
轻叹口气,他爱怜地抚过她柔细的脸庞。
在眼角余光中,他竟瞥到屋前那几株寒梅竟盛开着白花。
猛一惊,他再仔细瞧去,没错,是梅花。天,这比六月飞雪还稀奇。
“你怎么了?”晨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啊!好美。”她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