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梦中被彪形大汉揪起,一见来者身形剽悍,虎背熊腰的,背上还背着把大刀,顿时吓得差点屁滚尿流。
「大爷……饶命啊……」这刀鞘抵着,赵福颈子一凉,赶紧先跪再说。
「我有话问你。」雷魈沉声道,刀鞘硬托起他的下颚。「听说,你家老爷,爱吃大理菜?」
「是……是。」赵福忙点头。
「白族酸辣鱼会不会做?」
嗄?赵福瞠目。「会。」怎么回事?问这个?
「有没有洱海弓鱼?」
「有。灶房那腌着好几尾。」赵福被问得一头雾水。
雷魈俯瞪他,问:「大理菜会做吗?」
「会会会。」
嗯,雷魈冷道:「即刻去拿了食材跟我走。」
「嗄?」赵福愣了。「大……大半夜?」
「怎?」雷魈凛眸,瞥他一眼。
赵福住口了。就这么着,被架出大宅,教黑罗刹借走。
次日,晨雾沁入窗口,饭堂人客稀少。
同昨夜一样,满桌子菜,他还是低头,默默扒饭。她呢?她怔在桌前,看各式菜肴,全是大理菜啊,香喷喷热呼呼,是故乡的味道。
凝烟怔住。怎么一觉醒来,睡前奢望的,就出现眼前。怎么回事?寻常客栈不可能有这些菜,一早下来,也没见雷魈跟伙计点菜,满桌菜像早安排好的。
昨晚,发生什么事?
凝烟觑他,问:「去哪弄来的?」
雷魈只一句。「快吃。」
凝烟拿箸,添了一碗白粥,饥肠辘辘,顾不得形象,吃得啧啧有声。雷魈不时拿眼角觑她,看她吃一碗又一碗,他面无表情,可心里满溢温暖,觉得满心欢喜。
看心爱的女人吃他准备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原来,那满足比拿刀搠几百人还爽。
他武功强,没用,也许永远赢不到她心,可是,雷魈想,至少他能做些事讨她欢喜。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盼她高兴,怕她伤心。讨好她的同时,好象也讨好了自己。她的喜怒哀乐,他太关心后,渐渐地也变成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份感动,这些领悟,点点滴滴,都是遇见凝烟这女人后开始的。
凝烟连吃三碗,撑得太饱动不了,像只懒猫,瘫椅子上,懒洋洋笑着,幸福得眯起眼睛。
「太好吃了。」好怀念的菜色啊,好愉快。吃得舒服满足,郁结多日的身心就舒畅了。雷魈饮汤,从怀里掏出颗盐梅放至她面前。
「给我的?」凝烟瞅着盐梅。雷魈点头,她捻梅端详。晨光中,纤白指间,盐梅润着。有一株花,栩栩如生地攀住梅身。
她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用什么雕的?」
雷魉拍拍桌面歃刀。好几夜,黑豹陪他不睡。每到一处客栈,他就在人家的床板,窗板,桌面,椅凳上头,用歃刀雕花。他总会学成的,虽然一向只懂蛮力,可现在,他还懂得绵力。唯有绵力,才能在不破坏梅身的情况下,雕好花卉。
凝烟收紧手掌,梅在掌心发热。她想了想,神情黯然。「你雕得很美,比我的还美……」他是练习过的。「拿去。」凝烟还他。
雷魈抬头,低道:「送你的。」
凝烟打量他。「雷魈……在我们大理,处处遍植茶花,每到花季,城邑便陷落在花海间……」
雷魈低头听着,把盏饮酒,听她又说——
「有首词你听过没?」凝烟语气惆怅。「大理人,每每花间饮酒,老爱吟那阕词,道是: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凝烟注视雷魈,柔柔地说。「为谁开?茶花满路……这词很美吧?假使花有情,暖风里千娇百媚,是等谁青睐?雷魈,我千里迢迢又为谁,你懂吧?」盐梅搁回他身前桌面。
她不收。她瞧出来了,这不仅是一颗盐梅,而是他的心意。她不要他对她抱不实际的妄想,她不想欠下情债,她爱的始终只有邵赐方,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她婉拒他的心意,暗示他别错放感情,一点余地也不留。
好一阵沉默。凝烟若无其事地啜酒,雷魈心像被尖刀刺一下,又像被谁扳碎。
他连干三碗酒,终于忍不住道:「如果他变心了?」
「不可能。」
「如何这么笃定?」
「他承诺过。」
「以前江湖结怨,也有人承诺我,只要饶他不死,假以时日,定涌泉相报——」
「后来?」她问。
「后来,那小子苦练几年功夫。他的涌泉相报,就是送我一道疤。」雷魈口气漫不在乎,指指脸上刀痕。「他带一大群人暗算我,不自量力。」那回杀戮,他重伤,九死一生。
「那是你误纵小人。」
「那你呢?」雷魈不平,看她对个负心汉念念不忘,替她不值。「承诺算什么?你糊涂,一句誓言就闯江湖,他要在乎,为何一年多来年音讯全无?可见心中没有你——」话未说完,三片花瓣掠过雷魈脸庞,留下三道血痕。
「再胡说就杀你!」她瞠目怒叱。
闻到血味,黑豹吼一声,扑上来,张牙、攻击凝烟——
「豹儿!」雷魈喝止,迟了,它咬住凝烟纤白颈项。同时,凝烟唰地拔出桌上歃刀,刀光瞬过雷魈眼眸。
危险!他气运于掌,就要劈下,却忽地顿住势子。
劈谁?豹还是她?
二人一豹,杀气漫腾,周边客人见状,慌得尖叫逃窜。
千钧一发,二人一豹竟都僵着。
豹牙抵住凝烟皮肤,却没咬下。为何?凭过往经验,凡软它主人流血的,它定锐牙伺候绝不犹豫,但这次它张口却没咬下,她没流血啊。一对豹眼盯住她,兽瞳深处并没有杀意。
但那一刹,当黑豹张牙扑来,凝烟急于保护自己,拔起刀就要砍豹,然而兽牙抵上皮肤了,那尖锐迫着血脉,她已对准了豹颈——可是,她收势了,也幸好收势了,要不凭这歃刀,豹头早早落地。
豹儿没伤她,但凝烟却被自己及时收回的真气震得呕血,染红桌面。
为什么收势?是什么叫她转念?瞪着豹瞳,凝烟想着,方才它扑来的势子可真猛,可在那刹,她想到这是雷魈珍爱的伙伴。这一犹豫,竟没下手。好在豹儿也没真的咬下,要不她还能活么?
雷魈呢?
豹咬住爱慕的女人,而凝烟持着歃刀砍向他的豹,他迟疑着没动手:心底却狠狠骇住了。
豹牙还抵着凝烟,只是警告她而已;刀还抵着豹颈,也只是自保的一个动作而已。雷魈双掌热烫,运着的也只是空虚的真气,豹和凝烟他都不想伤害。
矛盾的情愫,矛盾的局势,一刹岑寂,危急解除。「铿!」歃刀没入刀鞘,凝烟昂头,怒瞪雷魈。
「我与邵郎山盟海誓,你再敢出言诋毁他,我割了你舌头!」
四目对峙,雷魈黯然,移开视线,胸口像被谁重击。没想到邵赐方在她心中神圣不可侵犯,连说都不能说。
刀回鞘,豹牙也离开凝烟颈子,它呜咽一声,是替主人抱屈吗?它伸舌舔了舔凝烟颈子,是道歉还是安慰?
湿热的舌舔过她皮肤,凝烟吸口气,双手蒙脸,哭了。看似不承认,但她心底明白得紧,雷魈说的没错,邵赐方如果真的在乎,怎会一年多来音讯全无?他又没死,连送个口讯跟她报平安,都没有。不是说了一安定就来接她的吗?
凝烟始终不愿去想,邵赐方变心的可能。逞强着,一再告诉自己,他还爱她,他不会忘记她,可现在,都教雷魉一语道破。原本隐匿在心深处的不安,猛地袭击她,她忍不住热泪盈眶,难堪。
看她哭泣,雷魈也跟着难过。他怔在桌前,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方才是一时激愤,才暗示她邵赐方很可能已经变心,只是稍微地暗示而已,她又恼又气,伤心地哭了。要等她知道真相,她会如何?
不,他不说了。惹她哭泣,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疼了。
雷魈将原是要送凝烟的雕梅,收回袍内。他徒手抹去凝烟呕在桌面的血渍。
「我瞎说的,你别哭了。」他不懂安慰,只说这一句。
见她还是泪流不止,他又说:「对不住,不要哭了。」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点苍十九峰,最美是斜阳,那座高山,有那么点像我们的点苍山。」午后,他们搭船过湖。波光粼粼,小舟摆荡碧绿湖面,船夫在舟前撑篙,凝烟与雷魈坐后头船板,绿湖两侧,崇山峻岭,盘踞起伏,连峰插云。
凝烟问雷魈:「听过望夫云吗?」
雷魈摇头,他看凝烟趴到舟沿,她俯瞰湖水,水清见鱼,鱼儿在水底嬉戏。她笑望着鱼儿,不在意她的发,垂进了湖里,雷魈盘坐在她身侧,看见那黑发在水里荡漾。
她柔声说话,让他的心起了波澜。
「大理的点苍山有片望夫云,很久以前,一个小伙子在偶然机会救了王的女儿,两人坠入爱河。王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便将公主囚在宫中,下令追杀年轻人。公主不愿违抗父王,却又对年轻人相思入骨,万般无奈,竟私自逃出宫,与年轻人逃进点苍山里。」
凝烟掬水洗面,又捧水拍发。低声说着:「王知道后,大怒,誓杀二人。但苦于点苍山山高林密,无从寻找。大理巫师献计说,点苍之中阴寒多雨,以公主娇柔之躯必不能久待,定会害病。大王有张白虎皮,可御寒护体,不如拿来引诱年轻人盗取。」
凝烟回头,望住雷魈,笑道:「大王听了巫师的话,故意示袍于众。于是举国皆知王有此宝。果然,那年轻人因为心疼公主,不惜冒险进宫盗宝,却不幸被守候的士兵所抓,立刻斩杀。点苍山,公主每日站斜阳峰上,盼望情郎归来。春去秋来,终于倒在峰顶。由于她一点精诚不散,感动天地,化为彩云一朵,每天日落前飘浮斜阳峰间,这就是望夫云的由来。」
凝烟目光坚定。「这是邵赐方转述给我听的故事,他曾对我说过,假如王反对我们,他也会像传说里的年轻人,带我离开,就算最后为我而死,他也死而无憾。他对我是认真的,他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我想……他会毫无消息,一定有他的苦衷,是不是?」
雷魈不语,凝烟却追问不休——
「你说是不是啊?」她像是急着要找人坚定自己的信心,寻求他的支持。
「你说是就是了。」他道。不想再惹她伤心,默默地移开视线,凝望葱郁山林。
好傻的女人。
但爱上她的自己,更傻。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一入城,满街满市的人。雷魈采买干货,凝烟浏览街旁贩卖的新鲜玩意。
时近黄昏,夕光染橘长街,凝烟停在卖香包的摊子前,她捡了个红线包,眼角瞅见熟悉的身影,回头,愣住,人影幢幢中,她看见邵赐方。
「邵赐方——」她追去。
「慢!」旁伸来一臂,截住她。
凝烟眼前一暗,雷魈挡住了她的去路。「是他、是邵赐方!」凝烟急嚷,推开雷魈,雷魈长手一抓,再一次将她拦回。
「你干什么?」凝烟震怒。
「先别追。」怕是有陷阱。
该死!来不及了。凝烟甩不开他的手,便朝他肩后嚷。
「邵赐方!是我、是我……」她挣扎着,看邵赐方消失人群里。她怒急攻心,回瞪住雷魈,咬牙恨声道:「你放手!」香袖一甩,飞出暗器,雷魈振袍拂开,凝烟足尖一点掠空追去,雷魈手一抓,硬将她拽下地。
「你?!」她瞠目,一个回身踢他,他退,她再抬手出掌劈他,他又再退,大手抓住她纤臂,轻施巧劲,便将她整个人拽来,手往凝烟颈部一敲,击昏她,揽腰抱起,离开长街。
雷魈找了家客栈投宿,将凝烟安置上房,帮她盖妥棉被,留下豹儿守护,趁她未醒,离开客栈,寻邵赐方下落。
一路上,他注意到这座小城,涌人大量圣主的士兵。莫非都来抓凝烟公主的?雷魈暗自寻思——邵赐方为何出现在这偏远小城?他来做什么?
莫非……圣主知道凝烟在找邵赐方?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凝烟醒来,不见雷魈。她揉了揉酸麻的颈子,在床边呆坐一会儿。
好长一段时间,她只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但心里已把事情全想过一回,从雷魈答应带她见邵赐方,到如今他拦阻她去追邵赐方。凝烟心中忐忑,不明白雷魈在打什么王意。
凝烟越想越心惊,或许事情一开始就弄错方向,他根本没打算带她见邵赐方。
她起身,抓了包袱,推开房门就走,但黑豹起身挡住了她。她瞥豹儿一眼,犹迈步离开,但它紧咬住她的裙摆。凝烟回望黑豹,黑豹眼色固执,不让她离开。
他要豹儿监视她吗?
凝烟脸上若无其事,眼睛迸射出的光芒却教豹儿怯退一步,它呜咽一声,却仍紧咬不放。
很好,凝烟不走了。她转身入房,甩上门。
雷魈!我倒要看你能奈我何!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xunlove
雷魈联系城中魔罗教友,请他们差人雇快马出城,向青罗刹打听邵赐方来此的目的。与教友们用过晚膳,起身回客栈。天黑了,月明星稀,灯笼红艳,人潮散了,都涌进酒肆饭馆。
雷魈独自走在长街上,心想——她应该醒了。
待会儿见面了,要怎么向她解释?事已至此,不能再瞒下去。雷魈心事重重,步伐沉重。一开始欺瞒她,是不想她伤心;后来欺瞒,是私心想将她留身边,再后来……再后来是情难自禁,是愈来愈难开口,他说不出口,只好一直瞒住真相。现在不让她追邵赐方,却也是怕她遭遇不测。
她能了解他的苦心吗?
邵赐方已经娶了鬼医的女儿,现在若是特地来找凝烟,那他安着什么心?是要帮圣主吗?想夺还魂丹?想利用她?
在邵赐方动机未明时,他不能眼看凝烟冒险。但是,要怎么说凝烟才能明白?他虽欺瞒她,可是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关心也是真的,她会懂吗?
回到客栈,来到房门前,守候的豹儿,一见主人即刻靠来磨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