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是吧?你永远无法体会,亲眼目睹爹娘,死在自己面前的那种锥心痛楚,他们却始终不肯告诉我,杀害他们的人是谁,只说是山里大熊害的,还要我这个亲生女儿将他们推入山谷,掩饰成意外坠崖的样子。
他们至死还在想办法帮你脱罪,不愿我们找你报仇,庆幸老天有眼,让我意外偷听到你的名字,否则我爹娘,岂不是枉死?」
纳福沉声痛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以为她的泪,早在爹娘死去的那一刻流乾,只因她告诉自己,在还没捉到凶手前,她绝对不能再流下一滴泪,即使掉泪,每一滴泪都是为了诅咒凶手而落下。
「步姑娘,自从误杀东日夫妻後,我逃到山上来过活,没有一晚睡过好觉,每每让恶梦惊醒,我真的累了,如果杀了我,能消你心头之恨,我真的甘愿,只求你不要迁怒其他人。」
卓济撑著虚弱苍老的身躯,跪在床板上,朝纳福拼命磕头。
自那日後,她同样夜夜恶梦,甚至无端多了这天赋,虽能保护家人,却也让她吃尽苦头,老天爷这样对待她,公平吗?
「你真以为一条烂命,能弥补我们步家,这些年来所受的罪吗?你凭什么要求我原谅你?」纳福哑声质问。
她恨透眼前的仇人,巴不得一刀刀将他凌迟致死,若不是他,他们会是一家和乐,若不是他,他们不会落到姊妹苦命相依的惨况。
「我……咳咳咳——」卓济咳了起来,脸色惨白。
至此真相已然大白,纳福总算明白,刁不害身上为何会有另外一半的麒鳞玉,果然如她的预感所料,他身上有她要的线索,误打误撞下,让她意外发现当年的凶手,总算能杀了仇人,以慰爹娘在天之灵,相信两位老人家,应该能安息了。
不管往後,她是死、是活,她都将带著这个秘密入土,继续隐瞒爹娘真正的死因,宁可她心爱的姊妹们,单纯相信爹娘死於意外。
所有的痛苦、罪恶、折磨,就由她步纳福一人承担吧!
纳福从长靴里,缓缓抽出一把短刀,那把刀她始终随身携带,以便自卫,她将锋利的刀尖,直指著卓济。
「卓济,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我之间的恩怨,刁不害是否知情?」
纳福极力忽略心中不安的躁动,一心报仇。
若按照卓济方才的说法,刁不害根本是刻意进城打探步家。
「步姑娘,你、你、你千万别误会,我只约略提过我对步家有著亏欠,希望他能帮我带步家的後人上山来,我要亲自陪罪,至於其中恩怨,他全然不知,再说不害是我捡到的弃儿,并非我的亲生子,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你千万别迁怒於他。」
卓济急忙袒护刁不害的态度,就像护子心切的父亲一般。
眼前这一幕,纳福再熟悉不过。爹亲在临死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四名女儿周全,当年若非以意外结案,恐怕难以善了,她们姊妹日子也一定过得不安宁。
「这你就甭管了,尽管纳命来,我要帮我爹娘报仇。」
「好!我的命你就拿去吧。」卓济躺回床板,双手交叠放在腹上,闭上双眼准备等死。
「卓济!这是你自找的!」
纳福握紧刀柄,举起手,瞄准卓济的胸口,就要往下一刺时—
砰一声,门板被撞开了,一抹高大的身影闯进屋里。
「纳福!快住手!」来人正是刁不害,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他狂赶一个时辰的山路,进了庙直奔他义父的居所,就怕晚一步。
纳福头也没回,两手握著刀柄,狠狠往卓济胸口一刺,鲜血顿时冒了出来,染了她满手。
「义父!不!纳福快住手,别逼我伤你。」
刁不害惊骇抽息,不敢相信她真做了。
「呼……」卓济痛苦喘息。
「师父!师父!」土豆急的在外头放声大哭。
「刁不害!你迟了。」纳福冷言宣告,倾身向前,预备抽出刀刀再补上一刀。
「不!」
「唔……」突然腰背一阵刺痛,纳福闷哼一声,停住刀势。
「纳福,快住手,只要别再伤害我义父,今天的事我就不计较。」冷汗自刁不害的背上,流淌而下。
情势如紧绷的弦,一触即发,只要有谁妄动,都将铸成大错。
「呵呵,都走到现在这一步,你叫我放手?已经太迟了!我恨他!」
纳福豁出去了,顾不得背後逐渐湿黏、疼痛的部位,使出全力,往卓济的胸膛猛力一刺,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不!」刁不害大喊一声,他的刀尖也跟著没入她的体内。
「唔……」纳福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腰腹间传来的剧烈疼痛,使她她频频吸气。
她感觉到腰间湿黏的部位逐渐扩大,低下头,才发现她的腰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截刀尖。
原来是刁不害的刀,穿过她的身体了。
纳福摸了摸腹部的伤口,不断渗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她的掌心,亲眼目睹卓济同样死在她的刀下,她满足了。
太好了,家仇已报。
纳福虚弱地回头望著身俊坚实的身影,赫然发现刁不害的额前,浮现出一团蓝光,在蓝光的掩映下,就是她先前卜出的凶卦卦象。
凶卦呵……
她早猜到,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上,如今果然应验,只要卓济死了,她也无憾了。
「呵……」
纳福虚软地松开掌心,沾满血的短刀摔落在地上。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渐渐涣散,身子一软往後倒去,苍白的唇角,挂著满足的浅笑,直到闭上双眼前,她的瞳眸始终定在,刁不害写满惊愕的黑眸上。
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不是背负著血海深仇的步纳福,或许,她会选择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吧。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在下著大雨的夜里,他专程骑马赶回来,只为陪她熬过那难忍的痛楚。
可惜——一切都迟了。
纳福失去了意识,闭上双眼,浑然不知,她的身子被极其珍惜地,稳稳纳进了一个怀抱里……
第十章
刁不害垂眸盯着榻上,面色苍白如雪、气息虚弱的纤细人儿,瞳眸覆满压抑的痛苦。
她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是该一刀杀了她,纵使卓济只是他的义父,他也养育他成人,对从小无父无母的他来说,他就算是他的亲生父亲,可不知为何,他偏偏对她下不了手,宁可将所有的痛苦,一个人往肚里吞,一天熬过一天。
虽然他极力隐瞒,老寨主死於纳福之手的消息,但还是在寨子里傅了开来,众人气急败坏,恨不得将她就地处死,可他还是出面缓颊,不愿意让花了他好大一番劲,以及耗费一堆珍贵的药材,救回来的人儿,又这么莫名其妙死了。
至於,当初他为何如此尽心尽力请人救治她,他已经忘了原因。
瞥见纳福的羽睫动了动,刁不害赶紧起身走出房外,低声吩咐道:「虎儿,看好她,别让人进来,也别让她知道我来过。」
「明白了。」虎儿点点头。
「唉!」虎儿看著刁不害离去的背影,再瞧了瞧屋里榻上的纤影,深深叹了一口气。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这聪明的脑袋瓜子,在这个紧急时刻,就是不管用。
这两个多月来,每天清晨师父总会来看福姑娘一回,瞧她醒了,就赶紧走人,总是不厌其烦叮嘱他,不准让她知道他来过,他敢对天发誓他真的一个字都没说,可他也知道,福姑娘根本早在师父来瞧她之前就醒了,只是她宁愿闭眼装睡。
这两个人根本是来找他麻烦的。
「虎儿——」房里传来纳福轻柔的嗓音。
「来罗。」虎儿迅速奔到床榻边。「福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应该没跟他说,我醒了吧?」
伤口尚未复原的纳福,身子更虚,显得有气无力。
「没、没、没,我哪敢说,怕你扒了我的皮啊。」虎儿抓抓一头乱发。「欵,福姑娘,你千万别怪我多嘴,虽然你跟师父有些不愉快,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师父并不是真把你当仇人,他还是……」
「够了,我不想听那些。」纳福脸色转沉,水眸覆上一层死灰。
「我多嘴了。」虎儿低头忏悔。
「算了,以後别说了。」纳福露出一抹苦笑。「能不能请你帮我拿一条乾净的绑巾来?伤口附近好像又渗血了。」
「好!你等等,我马上去拿。」
待虎儿离开後,纳福松了一口气,从枕头下拿出一条绫巾,擦拭流淌的冷汗。
从刁不害坐在榻旁,注视著她的那一刻起,她只能闭紧双眼装睡,任凭惊慌的疙瘩窜满她全身,冷汗浸湿她的衣裳。
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救她,他该要恨她,而身子一向虚弱的她,竟然能在挨了那一刀後,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她知道他是恨她的,从他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她可以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恐怕是恨不得当场拧断她的颈子,只是他的目光又会突然放柔,甚至亲身帮她拉上被子。
不仅弄不懂他,她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明明是她被他匡骗在先,按照卓济的说辞,他根本是蓄意掳她进寨子,为何他从未提起此事?
而在她杀了他唯一的至亲後,她对他反倒有股很深的愧疚感……
「绑巾来罗,福姑娘,我也帮你拿了早膳来,趁热吃吧。」门外传来虎儿的吆暍声,中断了纳福的思绪。
「麻烦你了。」她浅浅一笑。
此时,离房门口不远的柱子後头,闪出一抹身影。
透过窗缝,将屋里的状况大略瞧了一回,确定人儿吃了东西,才转身往另一边离开。
「寨主!寨主!」一名圆肚大汉,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什么事?」刁不害停下步子。
「寨主,经过一夜的商讨,大夥都觉得纳福姑娘,该为老寨主的死负上责任才行。」大汉加重了语气。
「那你说说,你们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呃……我的意思……不,大夥的意思是,福姑娘总该给个交代。」
「哼!」刁不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犀冶的黑眸散发出慑人的气势,即使身材比他壮上一倍的汉子,也害怕地缩起颈子。
「怎么?究竟你们是寨主,还是我?」他的语气陡地冷沉,气势迫人,吓得大汉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寨王饶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转述大家的意见。」三两下,将关系撇得一乾二净。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去打扰福姑娘,听清楚没?」
「是!听仔细了。」吓出一身冷汗的大汉,扛起一身肥肉,溜的飞快。
刁不害冷眼睨著他离去的方向。那人是熊飞的手下,他真以为他不知道,他三番两次派人来刺探他口风的用意吗?
好个熊飞,是该解决他的时候了。只是,思绪一转,另一件事却困扰了他——
他为何总在不自觉当中护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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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不害站在暗处,冷眼看著自纳福房里忙进忙出的虎儿。
他盯了她几天,她就忙几天,虎儿也跟著忙几天。
他正在狐疑,好端端的,她为何主动要求搬到偏僻的房间,他也没多花心思细问,直到虎儿接连几天都没来缠他,他才察觉情况有异,连忙赶来一探究竟。
她究竟在做什么?
「福姑娘,你放心,我会办妥你交代的事。」•
房里传来虎儿的声音,他走出房门,仔细检查门窗是否关奸,这才放心离开。
人才刚走,纳福旋即下了床榻,撑著虚弱的身子,来到圆桌旁,燃起烛火,握著沾了墨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颤抖地写下几个字。
写到一半,忽然一股强烈的吐意自胸口涌了出来。「呕……」
纳福连忙捣住嘴,湿黏的腥红液体,却不断自她的指缝渗了出来,血色在晕黄烛光映照下,令人沭目惊心。
她……吐血了?
「呕……」她又乾呕了一次,呕出更多的血,点点血印染红了白纸,而她也感觉到人中附近,同样一阵湿黏……
她放下毛笔,摸了摸鼻问,两道血痕流下。
「不……」纳福惊喊一声,一个惊慌,身子往後跌去,直接摔倒在地。
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还没……她在心中大喊,无力起身,只能大口地喘著气,任凭腥血在她脸上漫流,胸口传来阵阵抽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挣扎了半晌,纳福累了,虚弱地瘫躺在地上喘气,彷佛感觉到耳朵也开始流出东西……她猜,可能还是血呵。
忽地,碰一声,房门被撞开了,门外立著一抹身影,全身瘫软的纳福,早已呈现半昏迷状态。
刁不害闯进房里,黑眸来回扫视,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却在圆桌上发现沭目的血迹。
他走到桌旁一采究竟,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乍见到她的惨况,他险些吓掉了魂。
他连忙抱起她,没有多想,撕下一截衣角,小心擦拭她脸上的斑斑血痕。
不断溢流的血液,迅速染红了白色衣角。「纳福!纳福!」顾不得她的血染红了他的手,他轻拍她的面颊,希望她赶紧恢复意识。
纳福缓缓睁开双眼,那熟悉不过的眉眼,再度映入她的眼帘。「你……」
「闭嘴!我现在立刻送你下山找大夫去。」
所有的仇恨刹那间全都忘了,刁不害满脑子只剩下救活纳福的念头。
「不……用……了……」纳福含著呛喉的血水,困难地说道。她知道她快不行了,就在她为刁不害推算出所有的命盘後,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心力。
「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我要虎儿端给你喝的补汤,你喝了没?」刁不害粗声质问,激切的语气掩不住浓烈的关切。
明明前几天伤势还有相当的起色,怎么一转眼,马上恶化成这个样子。
纳福轻扯嘴角浅笑,小心藏起心口因他不经意泄露的关心,而起的汹涌情涛。「刁不害……我可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忘了吗?」
她不懂呐!他为何还愿意关心她?
更不明白,看透世情的她,却独独走不出她对他的强烈愧疚,甚至……想做些什么,好弥补她对他的伤害。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你是我的杀父仇人。」
明知道他会回答这个答案,却在亲耳听见时,她还是一阵心虚,仿佛她做了一件天理不容的恶事。
「我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恨我,还救了我?」
她不是傻子,清楚知道他为了救活她,投入多少心力与珍贵药材。
「我确实恨你,不过恨你和救你是两回事,恨一个死人,根本无关痛痒。」他含蓄地点到为止,没必要将话说的太白,徒增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