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亚蓓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有办法将自己关在自己的监狱里。
想到也许佟夏森不会乐意见到陌生人,她说:「我跟你一起去好了,你等我五分钟。」
说着,她转身跑进屋子里,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鞋,肩上背着一个轻便的包包,及肩的直发也束成一根马尾。
阿飞塞了一顶安全帽给她。「妳真的不给追吗?」
「当然,我都可以当你高中老师了。」亚蓓跨坐上机车后座,拍了他一下。「待会儿别骑太快喔。」
阿飞不苟同的抗议道:「阿姐,这辆是BMW耶,起码也得跑个一百一才对得起它吧。」说着,也不预警一声,便放开离合器,将油门往前催。
然后他们便追着风去了。
亚蓓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要加保意外险。
老张翻着小镇的早报,对一份全国性报纸的一则地方新闻皱起眉。
他问自己:如果他没有认识佟夏森在先,他会不会认出照片里这个昏迷的男人就是五年前红极一时的摇滚乐团「战栗飞行」的主唱?
「浮冰报」主编把电话当催魂铃,将他的记者从床上给挖起来。
「J,快看我刚刚传真过去的东西。」
被叫做J的男人头痛地道:「什么事情那么急?我才刚睡耶。」昨晚一整夜为了挖出女星何露露与某位高官的婚外情,他在她私人别墅外监视了一夜,直到破晓前高官从别墅后门出来,他拍下照片留念才离开。现在正是他补眠的时候。
主编吼道:「你看就知道了,快看。」
J不耐地下了床,捉来一堆纸张。嘀咕着像是人在屋檐下之类的话。
「一堆纸,看哪张?」
「有照片那张。」
于是,把没有照片的都扔掉。找到了。「地方新闻?」
「就是那张,看出什么没有?」
东看西看。「嗯,看出来了。」
「什么?」
打了个呵欠。「一个男的昏倒在一个女的腿上。」
主编大叫道:「笨蛋,再看仔细些。那个男人的脸!」
「干嘛?悬赏杀人逃犯?」红着眼睛的,努力辨识着传真后清晰度减低的黑白照片。看着看着,他问上叨念不休的嘴。「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
主编宏亮的声音自话筒中传来。「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真恶心。」J吐了吐舌。「何露露的婚外情怎么办?」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可以永续经营?」大众永远需要新鲜的话题来丰富贫乏的生活。
「哪天你成了名人,我一定会去拜访你。」挂了电话J躺回床上,却没有再睡,他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
仓库钥匙还在亚蓓手上,她昨天离开时忘了归还。
这正好,可以不必再去敲那扇关得很紧的门。
她怕看见躲在门后那双忧郁的眼睛。因为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那双眼睛不再忧伤。
带着阿飞将车子骑到屋后的仓库,仓库铁门昨天拉开后就没有再拉下来。
阿飞剩着积了厚厚灰尘的旧仓库,迟疑地道:「真要把车牵到里头放?」
亚蓓点头。「快下来吧,把车停好。」
阿飞犹豫起来。「停里面好吗?灰尘很多耶,车子太久没骑会坏掉的。」看样子这辆车的主人不怎么珍惜它呀。与其如此、与其如此......还不如......
「不可以。」亚蓓似是看出了阿飞内心的想法。「这是他的东西,得还给他。」
阿飞蹙起眉。「等于是把面包喂给不吃面食的人嘛。」
「少啰嗦,快把车牵进来。」亚蓓走进仓库里。「停这里。」
阿飞不情不愿地将昨天才费心保养过的车牵进仓库的空位,停好。
车停好后,他左看右看,觉得不妥。「有没有布可以盖一下?」遮遮灰尘也好。
亚蓓也觉得拿块布盖一下是个好主意。「我们找找看。」
这辆车保养过后的样子的确很美丽。虽然明知停在这里大概再也只会积灰尘,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遵循原则。
车是佟夏森的。他才有权力决定要怎么用这辆车。就像决不决定接受医生的帮助也在于他本人的意愿一样。
他们在仓库里四处张望。而仓库里唯一可见的遮盖物只有角落处的几块帆布。
阿飞扯着那几块帆布边缘。「底下好象有东西。」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积了灰尘的帆布拉开。「咦,这是--」
亚蓓来到阿飞身边。「怎么了?」
「哇塞!」他将帆布全部拉开。底下是一个又一个大型的箱子。伸手去开箱,果然里头装的东西跟他猜想的一样。「电吉他......还是美厂的JacksonKelly2!我一直就想要一把这种的。」真奇怪,怎么他想要的东西这间旧仓库里全都有?这里是百宝箱?
发现宝藏了!阿飞又陆续把其它箱子打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效果器,全都是演奏级的。
他兴奋地摸了摸那把电吉他,虽然年份好象有点久了,但仍无损他挖到宝的惊喜。
今天真是来对了。他想。好心有好报就是形容这种情况吧。谁想得到一个昏倒在路边的普通男人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宝贝?
亚蓓不大懂摇滚乐。「这些东西很贵?」
「当然贵喔。我存钱存好久了还买不起呢。」忍不住调了调琴弦,站起来四处找电插座,想要试弹看看。
终于,在一个小角落找到一个插座。阿飞立即将插头插上,随手弹了一个和弦。
「阿姐,我弹首歌给妳听。」他兴奋地说。同时摆好架势。
亚蓓觉得十分新奇。「好啊。」她说,同时找了地方坐下来。
他弹唱的是一首叫做「吉米别哭」的乡村摇滚。
阿飞技巧不差,正当他玩到浑然忘我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切进吉他的弦声。
「住手!」
亚蓓和阿飞同时往外看。
只见佟夏森扶着门,气息粗重地看着他们。
「佟先生......」亚蓓被他眼底的风暴给吹的眼睛刺痛。
阿飞则困惑地看着他。
见阿飞还捉着那把电吉他,佟夏森眼底的风暴席卷他全身,令他站不稳脚步。「放、放开那把吉他......不准碰......放开、我说......放开--」
佟夏森......亚蓓突然拔腿冲向他。
当他双脚绊了一下,她张开双臂,拦住他向前扑倒的身势。
再下一瞬间,他已经安全的扑进她怀里,但他的重量让两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亚蓓从不知道她有当保母的天分,但她怀疑遇上这个男人后,她的母性就完全被激发出来了。
前一刻,阿飞还愣在那里。下一刻,一桩陈旧的记忆闪入他脑中,令他大喊出声。「天啊,你是吉米?!」他最崇拜的摇滚乐手。
佟夏森倏地瞪大双眼。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处来,他推开亚蓓,头也不回地跑出仓库。
亚蓓困惑地回过头问:「谁是吉米?」
不安全......
这里不安全!
佟夏森惊惶地躲进屋里。每道锁都锁上了,但是一股无助感却从四面八方袭来。恐惧像一只躲在黑暗的巨兽,正在一口一口的吞噬他。
起先是他的脚无法动弹的脚,接着是手止不住颤抖的手,再来是他的身体,然后他的头一口被吞掉--
啊!啊!啊--
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一声比一声凄厉。
他迷失在非常人所能想象的恐惧中。
第一个撞开门的是老张。
他正要来跟佟夏森说一声掰,他台北还有事情要回去处理。
结果就遇上这场面。
门被撞开后第一个冲进屋子里的是亚蓓。
她在角落里找到缩成一团的佟夏森。
一只负伤的兽。
想也没想,她立刻张开双手环抱住他。「没事,别怕,你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要害怕。」
他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挣扎着。
老张和阿飞冲上前来要架住他。
「不要过来。」亚蓓阻止他们。「别靠近。」
老张说:「小心一点,别让他弄伤妳。」这样的佟夏森是他不曾见过的。他好象......疯了。
佟夏森在挣扎,却没有伤害到她。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像落进陷阱里的野生动物哀哀可怜的想要逃出生天。
亚蓓紧紧的把他抱在怀中,低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在你自己家里呀,怕什么呢?床底下的怪物吗?不怕不怕,我看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不信你自己看看......只要看一眼就好,没有怪物的,是不是?!」
她觉得,在她怀里的他不是个成熟的男人,而是个吓坏了的大男孩。
亚蓓持续不间断的安抚着他,渐渐的,挣扎的次数少了。她可以感觉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当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时,她知道他已经恢复了清明的意识。
「你还好吗?」
不知何时,已不是亚蓓抱着他,而是他紧紧抱着亚蓓,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还是陌生人的他们,此时此刻,却彷佛能够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
这是佟夏森第一次这么近看她的眼睛。
亚蓓却已经不意外在他眼底找到悲伤与忧郁。但是再仔细一看,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妳在找寻。」他说。
当听见他那么说时,亚蓓突然明白了。
原来--「你也是。」
她试图寻找一份完整的生命经验。
然而在此世间,谁不是如此?
差别只在于她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而他不知道他知道他也可以找到他所要寻找的东西。她已经出发,他却还停留在原地。
这深刻的、令人震撼的眼眸交会。
他们体认到,本质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灵魂。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她能够看穿他的恐惧。
「你不要怕,床底下没有怪物。你鼓起勇气自己看一眼,你就会相信。」
「我相信。」他忧伤地说。因为怪物在他的心底。
第八章
茧之心
「蓓。」伊莉莎从助理人员手中接过电话。
听着朋友熟悉的声音,亚蓓笑道:「我猜妳还在医院,我猜对了。」台湾的时区与温哥华相差十六小时。「妳在忙吗?有没有时间陪我聊一下?」
「忙是一定的,医院转来了几个新的病人,每个人都有令人头痛的问题。」顿了顿,伊莉莎说:「其中一个尤其令人苦恼,妳猜是谁?」
伊莉莎的病人亚蓓怎么可能会认识。她猜不出来。「我不知道。问题很严重吗?」
「他一直跟我诉苦,我除了安慰他几句以外,也没办法做什么。而且我的话他根本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不知道他来找我有什么用?」
伊莉莎的口吻让亚蓓察觉出有些不寻常。「究竟是谁呀?」
「还有谁?」她说:「席斯先生跟妳问好。」
亚蓓还来不及阻止,那头电话已经易手。「亚蓓。」
亚蓓初初听到他的声音时除了讶异以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好想妳,妳现在在哪里?」
「啊,我在台湾。」她打这通电话是想问伊莉莎一些事,她没有料到席斯会在伊莉莎那里。
突然有些愧疚起来。这几月来,她打电话回家过,也打给伊莉莎报告进度,每通该打的电话她都有打,但她竟然忘了打给席斯问一声好。
她是不是太漫不经心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席斯不满地问。
她不小心......忘了。但这样说好象太伤人心。「我太忙,旅行很累。」可能这也有点关联。
「算了,既然累就回来吧,亚蓓。」席斯蹙着眉说:「任性这么久也该够了吧,不要告诉我妳打算一辈子就这么无头苍蝇的找下去?妳究竟在找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为什么妳不肯正视我们的未来?」
任性?亚蓓沉默了很久才回话。「我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一直找下去。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回去,等我觉得够了--」
「那是多久?」席斯追问:「一年?两年?」
亚蓓再度沉默了一段时间。「海鸟观察季开始我就会回去工作。」
「工作?」席斯不高兴地道。「妳把工作看的比我还重要!」亚蓓会为了工作回纽芬兰,却不考虑为了他而回家。席斯脸色铁青。
伊莉莎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
即使隔着话筒,亚蓓还是感受到席斯的不满。「这些事情等我回去再谈。」她说:「电话费很贵,你让我跟伊莉莎说话--」
结果他挂了电话。
「席斯!」伊莉莎满不高兴的瞪着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挂断亚蓓的电话!
他气冲冲地!「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而他却还为了打听她的现况到伊莉莎的医院来,只为了想了解她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以及人在哪里?
伊莉莎一双碧眸静静地注视着席斯。「那么你还不够了解她。也许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是你,席斯.惠特曼。」
「我不是来这里让妳分析我的心理。」席斯恼怒地将双手插进口袋里。一头金发整理的一丝不苟。
「不用分析。」伊莉莎冷眼看着他说:「你的心理状态都写在你的表情上。」
桌上电话在这个时候再度响起。伊莉莎看了他一眼,说:「出去,不准再挂我的电话。」
席斯看着那支响个不停的电话,然后在伊莉莎的瞪视下不情不愿的走出去。
将办公室门锁上,她接起电话。「蓓,妳对他太残忍了。他只是因为爱妳。」
亚蓓沉默了很久。「伊莉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我很难跟他沟通。」现在说这些话是有些任性。也许席斯说的没错,威尔和茉莉以及身边朋友的纵容养成她自主独立的个性。很多事情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很少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决心。
「就某一方面来说,妳跟席斯的性格简直是南辕北辙。」伊莉莎说:「妳就像是海鸟,享受自在自由的生活,他却像是森林里的老虎,要求每件事情都顺他的意。然而,就固执的程度来看,妳跟他可是不分轩轾。」
「很一针见血的分析。」亚蓓想起这几年来她与席斯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总希望她可以配合他,但是她却常常没有那么顺地的意。
这两年她到纽芬兰工作时,长距离的分隔在不知不觉里让他们变得更加疏远,而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她所认识的那个席斯似乎已经变了个人,她突然觉得她对他还不够了解,还有很多要认识,但是对于男女关系,她处理的方式实在是不够好。她是有一点过于边不经心了,她想。
席斯恨她的漫不经心。
而她则为无法与他沟通感到沮丧。
她试着将她的感觉传递给他知道,但他们频率总是连不在一起。
无力感。她有着很深的无力感。
「他已经做了那么多,我却觉得还不够。」试着厘清自己的感觉后,亚蓓得到一个结论。「如果不是我太贪心,就是我们并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