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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卫扣情 page 6 作者:望舒

  “小姑娘的性子,可真沉静啊!”

  沉静?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两个字会落在她头上。

  她不是性子沉静,只是夹处在这么多人之中,无来由地,兴不起开口的想望。

  看着一群人嘻笑阔谈,那热烘烘的气氛明明近在飓尺,孤独却在心头愈刻愈深--她是真的离开长安、离开西门家、离开冷青冥了……“看到没?人家小姑娘不爱说话,你就别逼人家!”见西门凛霜含笑不语,盛老三转对辜大娘掀了掀嘴,又开始叨叨说了起来。“刚刚我正要说东方家吧?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夏天,我在解梧县县城……”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大伙儿的胃满了、精神倦了,才各自回房休息。

  暂别众人,西门凛霜进了门,扣紧了兜子,一转身,面对的是空荡荡的厢室,霎时间,所有感觉破栅涌出,漫了开来……三月初三那日清晨,当所有人仍在睡寐中,她便携了早收拾好的包袱,策马出了长安城。

  这一别,她仅留了封给母亲的家书,内容不过是些请托的客气话,再多、再深的,母亲就算看着字,也终究放不进心,想想,就简单了事了。

  至于,她最想道别的那个人呀……当他发现她离家时,会怎么做?

  依冷青冥向来顺其自然不强求的性子,只要他知道她离家是经过事前规划,又曾和母亲商量,应该就会任她而为。

  西门凛霜在赌,赌她认定的冷青冥。

  然而,面对自己排设的赌局,她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在这同时,她亦了解,冷青冥是多么认真地护卫着她,虽非日夜紧贴,但绝对恪尽心力。

  无论他会留待还是追寻,她都强烈期盼--在她未寻获适当的夫婿人选之前,冷青冥千万别在她面前出现,否则,她推开他的确切理由,以及真实心情,怕是再藏不住了……悠悠吐口气儿,西门凛霜斜倚着床梁,合起了疲惫的眼。

  赶了一天路,她的身体真是累了,可思绪依旧梭转个没停,直到情丝足以循着来时路回到长安城、回到西门家,最后,结系在他--这场离别,是心还在、人去了,回首一片思牵情绕。

  ※  ※  ※

  夜已阑珊,晕黄的微光对抗巨大的黑暗,在壁面烙下两道影,就小二和他,其余投宿的客倌早就进房歇息了。

  “咱们还有厢房,客倌可要住下?”小二揉揉酸疼的肩,挨近了他,毕恭毕敬地摆笑问。

  “不了。”

  他答得简单。

  这答案彻底拧歪了小二的表情。“客倌,咱们客栈虽称不上豪华,但绝对干干净净,况且,这方圆十里内已经没其他铺子了。”

  “我知道。”

  小二脑筋转得快。“嗳,如果是因为手头紧,那客倌大可安心啦!咱们客栈向来与人方便,只要客倌立下借据,一切都好商量。”

  “谢谢。”

  他淡笑回了句,直接掏出碎银放在桌上,长身一起,便大踏步地出了客栈。

  “客、客倌,赶夜……赶夜路是很危……危险的……”

  瞪着他如此干脆离去的背影,小二勉强挤出几个字,却是声若蚊呐。

  见过千百种客棺,他没遇过这样子的客人,不是冷、不是傲。不是没礼貌,就是……就是……哎,那感觉明明很强烈,他怎地就是说不上来!?

  小二瞅了瞅角落的位置,是那客倌先前坐的,灵光忽地闪过--“像影子!就像影子!”

  双手一拍,啪地一声。

  若非先前仅剩两人相对,只要他不作声,怕是没人会注意到他吧,他淡得如此自然,仿佛不存在,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他自己即成了风景。

  “是啦!就是这样,没错!”眼睛突亮,小二那张嘴笑得开阔,他终于想到如何形容那感觉了。“原来,我这粗人也有聪明的时候呐!”

  风在天地间流窜,让薄冷透过外衣贴附在表肤,合该要找个温暖的软被钻进去睡场好觉的,但他不想。

  他还不想停歇。

  ※  ※  ※

  “冷护卫,事情不好了!”萱儿急冲冲地敲门。“小姐……小姐不见啦……”

  呼喊的声响破门而入,惊起了向来浅寐的冷青冥。

  他随便披了件衣,立刻开门。

  一见到冷青冥,泪水就落了下来。“我一早过去,没瞧见小姐她人,就只瞧见了这个……”萱儿将手中的信递给他。

  冷青冥低首瞅了信封的署名,是给她母亲的。

  看留书上的署名墨渍干透,想来是她早就写好的。这是场预谋,不是偶然、不是兴致乍来,而且--她有意将他摒除在外。

  冷青冥淡淡一笑,苦的。他早说过,她是聪明人,若真有心隐瞒,连神仙也会让她蒙了眼;这件事,他确实没发现半点征兆……“冷护卫,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萱儿吸了吸哭得红红的鼻子。“小姐她一个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太久的。”冷青冥的语气轻而稳沉,却系了誓言般的重量。

  是的,他不慌,因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因为他从来就明白……西门凛霜是他唯一的目标,这辈子都是。

  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冷青冥策马奔驰了一夜,这会儿,心再切切,也掩不了人倦马疲的事实。

  无论如何,他得暂时停下、稍作休息,为了之后能够继续向前。

  这场追寻,是人还在、心去了,前景一路相思迢遥!

  ※  ※  ※

  “大爷、大爷!危险呐!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不远处,突然有人窜了出来,横张着双臂大声喊停,冷青冥连忙勒马止步。

  拦住他的,是个瘦小男子。

  “大爷,这白虎岗上有大虫,大伙儿向来是在巳时、申时结伴过岗的。”

  怪怪咧,这两天接连有“新客”闯岗,累得他必须重复说同样的事。

  他比了比天,继续说:“反正巳时就快到了,大爷要不先到咱们店里,等等再和其他人一道过岗?”

  冷青冥衡量状况,颔首应了。“麻烦小哥带路。”

  到了旅店小二牵马去厩间喂饮,冷青冥则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粥、两个馒头。

  他迅速环顾店内一周,果然有不少行旅,看来同样是等待结伴过岗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到后头去点个货。”汉子随意抹了抹嘴,起身道。

  “大伙儿算人的时候,可别漏了我。”

  “规矩,大伙儿早就知道了。你交代东、交代西的,不嫌累啊!”

  刀样的媚眼一瞟,少妇转向另名汉子交代道:“嗳,盛老三,你负责点人头。”

  盛老三的视线开始遍寻整间食堂,一一数算。

  “喂!那个穿青衣服的,你也要过岗吗?”他粗嗓问,对象正是冷青冥。

  “是,在下是要过岗。”

  冷青冥眼不抬、身不动,低低应了句。

  盛老三点点头。“总共二十二人,就差回生堂的那位小姑娘了。”

  回生堂的那位小姑娘?字句撞入耳底,冷青冥倏地掀眼,眸光利亮。

  是霜霜吗?

  他知道她曾用“回生堂”的牌号做护身符,使他们平安自洛阳返回长安……是霜霜吧。他想。

  终于,冷青冥松了紧绷许久的表情。

  终于,他赶上她了。

  ※  ※  ※

  “快、快、再快点!再快点!”

  挥鞭吆喝,西门凛霜心跳狂急,如果不这么催马快奔,怕是会让骤来的紧张将她吞了、噬了。

  那一眼……她不会忘了那一眼带来的震撼有多惊人!

  早在天濛濛初亮,她就醒觉了;由于待在房里闲得发闷,于是就自个儿到附近溜跶,却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在踅返旅店之际,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远远地,可她再确定不过--是他,冷青冥。

  想也不想,她立刻跃上马背……忍着不让水气蒸腾入眼,西门凛霜咬紧了唇,尽可能伏低身子,心里满塞的,就一个字--逃!

  她要逃,逃得越快越好。

  就是这般慌忙,才会让她忽略了匿在暗处的一双眼睛。

  一双动物的眼睛……“我四处寻过,就是不见她的人!”辜大娘面露焦躁。

  巳时已至,所有人齐聚旅店外准备出发,独独等不到西门凛霜。

  “咱们各有各的行程,不能等。”

  盛老三跳上车座。“先走呗,小姑娘可以自个儿跟下批……”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迳自策马离开,那促亮的蹄响不仅让盛老三闭了嘴,也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全都看向飞尘扬起处。

  是今早才来、始终沉默坐在角落的青衣男子。

  没人识得他,更没人知道为何他如此匆忙,但此时此刻,他们全部怔愣住了,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或许是那飞驰而去的蹄声太急切,急切得令他们仿佛心头挂了铅,沉甸甸的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终于低低闷闷地开了口:“走吧,咱们得出发了。”

  出发,过岗,往江南水乡。

  ※  ※  ※

  她不能死!

  在尚未替西门家留下继承人之前,在没和冷哥哥再见一面之前,她不能死!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

  昏沉的呓语不断,容颊满布惨白,西门凛霜犹自在梦魔中挣扎着。

  梦里,她的马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施展着家学轻功拔足狂奔,还得不时心慌回头望,因为……它在追她,一只镶了双红眼睛的白虎。

  突地,双膝传来刺痛。这疼痛,是她熟悉,也是她惊恐的。

  然后她感觉到了,瘫松无力慢慢自膝头散开来,蔓延整个下身,更一点一滴上扩到腹、腰、胸……最后她再使不出半点力,身子一软,委倒在地。尽管如此,她仍不放弃求生,旋即改以两肘撑地,勉强让自己的身子向前移动,哪怕仅仅数寸也好。

  可它终究追上来了。

  西门凛霜停下所有的动作,一回头,正与它那双血色眼睛直直相对,看着它锐利的爪牙反射出刺目的狠光,就朝她这儿扑来“不--”

  所有的急惧破喉而出,她碎然弹坐而起。

  梦,醒了。

  心头兀自震颤,西门凛霜大口大口喘着气,眸光缓慢向四周探索……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摆设无一项多余,端的是素净、简单、实用;透窗而人的光线甚为明亮,现下,许是晌午时分吧。

  她怎么会在这儿?

  是谁带她来这儿的?这儿,又是哪里?

  情绪逐渐平抚,紊乱的思路是该要好好整理一番了。自她无意瞥见冷青冥,便急冲冲地赶着过白虎岗,尔后……她想起来了!确实有只两眼炯红的白虎在半路乍然出现,疾驰中的马儿遽受惊吓,登时前脚昂立、腾起马身,硬是将她整个人飞抛出去,在这同时,那只白虎张扬着锋利的爪牙向她跃扑而来……结果,人还未落地,她就晕过去了。

  这时,“渐呀”声起,木门让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个通身黑裳的娇小姑娘。

  西门凛霜立刻起身,打了个揖。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小姑娘恍若未闻,一径沉默。

  她抬起眼,惊骇地发现有只庞大动物跟在那女子的身后,亦跨进了门槛……是那头白虎!

  她怔愣一秒,随即明了,于是绽了笑。“原来,白虎是姑娘所养?难怪不会伤人。”

  小姑娘向她瞥了眼,仍旧不说话,表情漠漠。

  “看来,白虎伤人,是以讹传讹。”西门凛霜颔首轻道,接着又问:“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她淡淡地撇了撇嘴角。

  “猜弦。”

  “猜弦?好特别的名字!”

  见她的模样,听她的名号,常言山林间住有奇人,今儿个她是真见识到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猜弦突然冒出一句。

  “嗯?”她不解。

  “你很有趣。”

  她答得直率,但西门凛霜神思频转还是不明其意。难不成,猜弦把她先前说的一字一句都当笑话听?

  “虎儿带很多人回来过,但只有你是快要死的,当然特别有趣!”说到这儿,猜弦表情柔了、笑了。

  心一颤,西门凛霜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你怎么知道?”

  她的病,是西门家女儿独有的,连长安城的名医都诊不出来。

  猜弦扬了扬眉,好像察知这件事情十分理所当然。“我好想瞧瞧,像你这样快要死的人,多试几种毒药会怎么样,和寻常人会有什么不同。”

  眉目笑动间,舒卷自在,浑似不以为意。“师父留下好多毒,我还没试完呢!”

  “那么,传说中被大虫吃了的人……”西门凛霜下意识退了两步。

  “大虫?”

  她竟连这泛用的说法都不知?西门凛霜微诧,于是向她解释道:“就是你身旁的白老虎。”

  “虎儿就是虎儿,又不是虫子,这称呼真难听!”猜弦沉下容情,嫌恶地说。“我的虎儿才不会吃人呢!我是瞧他们的臭皮囊无用得紧,全拿去试毒了。”

  她说得稀松平常,西门凛霜听得心惊胆战。

  “那……他们人呢?”

  “不中用!全死了!”猜弦手一挥,语带不耐。“我教虎儿将他们一个个丢下山拗去,省得我看了讨厌。”

  西门凛霜终于明白如今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不是虎口余生,而是恰恰踏在生死线上,只消前进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可她还不能死!

  “猜弦姑娘,你说我是快要死的人,拿我这般残破的身子来试毒,岂不是浪费你师父的杰作?”西门凛霜维持镇静神色,含笑依旧。

  “但没人像你这么有趣呀!”猜弦走上前来,近距离地注视西门凛霜,忽尔扬了灿笑。“你人真好!原本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听我说试毒,要不骂我妖女魔女,要不喊我姑姑奶奶,烦都烦死了。”执起她的手,猜弦握着。“早知道你好,刚就不必摆出冷冰冰的样子吓唬你。”

  她不是好,她只是想为自己寻一线生机。西门凛霜心里苦笑。

  说起算计心机,眼前这让人惊骇万分的女子,恐怕还不及市井小娃,顶多就佯装严肃的表情吓唬吓唬人吧;若是寻常人猛然碰着生死问题就失了计较,但她不同,她是因为怀病在身,早将生死二字常放脑思,临遇着了,会怕、会紧张,但终究不糊涂。

  是她的幸,还是她的不幸?

  叹息凝在胸臆,芳容却是漾着温笑,西门凛霜将另只手覆了上去,轻轻地说:“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是吗?”

  “我说你快要死了,又不是立刻。”反倒是猜弦安慰起她来。“依我看么,是两年后的事。”

  两年后,她二十岁。猜弦说的,和爹临终前告诉她的……完全一样。

  见西门凛霜沉思,猜弦兀自开心地说:“这样吧,你留在这里陪我。”她回身对白虎招手,白虎顺服地走到她身边。“虎儿会替咱们抓那些臭皮囊来,咱们可以一块儿试毒呀!你没瞧过毒种在人身上的模样吧,那真是太好玩儿了!”

  这两年,她是要嫁人生子的,为西门家,她不能答应,即使因此惹恼了猜弦;如果答应留在这里,悬着西门家承继问题无法解决,那她活着又和提前死了有什么分别?同样无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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