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以记着了,你要先护的是你自个儿,不是我!”她假意没听懂,并将他的话直接转成她要的意思,粉拳还在他膀子抢上一记。“不是我不领情,因为就算是亲身哥哥也不必对妹子这么好呀!”
“霜霜……”剑眉蹙紧。
她翩然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他,意气飞扬地说:“放心!我一定会快快找到如意郎君、快快嫁人,这样,你就可以卸下兄长和护卫的责任了。”说完之后,回头向他掷了枚笑睇。“不多说了,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你好好休养吧!”
房里,独留了冷青冥。
他怔怔凝瞅着门,嘴角悄悄提了抹苦。当霜霜开始将兄妹。手足挂在嘴边,他就明白,聪慧若她,不仅懂他,更懂得如何面对他。
兄妹之情、护卫之责--她说得轻松,他觉得寂寞;她表明了心迹,他的满腹相思却注定了沉默……
※ ※ ※
“师父说过,煎药可是门大学问,非得专心不可。”乔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操着童音说老成的话。“霜姐姐,你这样不行哦!”
西门凛霜有些难为情,是她自个儿跑来这儿找乔普,说要学煎药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分神想事情了。
“霜姐姐,你有心事啊?”乔普瞧她先前沉思,现在又静默不语,于是猜问。
弯了眼眉,她忍不住摸摸他的头,笑道:“小乔普,你不过才十岁大,就知道人有心事?”
“师父说过,给人看病不单是望闻问切,更重要的是看心!”边说,脑袋边在脖子上转了圈。“因为得什么病、下什么药,如果得的是心病,就得用心药医。”
“你懂得真不少,看来你师父教了你许多。”
“师父收我,是要我当传人的,当然会教我了!”圆圆的下巴扬起,小家伙骄傲得很,眼睛往她身上一瞥,即作了断言。“依我看呐,霜姐姐是担心那个受伤的大哥哥,对吧?”
西门凛霜表情微僵,但立刻就恢复笑靥灿灿。“是!小乔普真聪明,将来一定会是名好大夫。”
“不是我夸嘴儿,师父很多病人见了我,都这么说呢!”乔普虽得意,可仍记得安慰她。“霜姐姐,你放心,既然师父说那位大哥哥的伤不碍事儿,那么包准他服了几帖药就能完全恢复啦!”
西门凛霜淡淡一笑,没说话。
其实,她忧的并非冷青冥的伤,而是当他完全恢复之后……兄妹之情、护卫之责--这样的借口,就算瞒得过他,也越来越难欺骗自己,她不知道还能用它支撑多久?
或许,等他痊愈、等他们回到长安,她应该要用比“招亲”更积极的方式--嫁了自己!
※ ※ ※
五更刚过,天色微明,东方昭早已起身,-一检查在院落干晾了整晚的药材。就当他仔细巡完一回之际,蓦地自背后传来清亮的声音。
“东方大夫起得好早。”
“姑娘也早。”回转过身,东方昭递了枚温煦的笑容,心里却不免有诧;素来都是他独享这片临晨的光景,从没想过会有别人加入。
乌瞳在他身上溜了溜,西门凛霜忽然噗哧笑了。“真难想像你就是回生堂的总领,大名鼎鼎的东方昭。”
“哦?此话怎讲?”
视线落在他的双肘。“一早就卷起袖子干活儿?难道,回生堂历代总领都是这样么?”
闻言,东方昭也笑了,随手松放了袖摆。“你认为回生堂总领该是什么样?”
“这个呀……咱们西门家未涉足医药这行,详情我不清楚,但依我想么,回生堂遍布大江南北,光是处理各地药材的采买。配送就麻烦得紧。”
他轻轻颔首。“以回生堂的规模,真要有所作为,可以有忙不完的事情,但与其为这些劳劳碌碌,我宁愿五更不到就起身检查晾药的竹蔑盘。”
话才尽,东方昭随即想起,眼下这位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西门家的当家少主,不禁摇头笑叹。“哎呀,我在姑娘面前提这些,可教姑娘见笑了。”
“说到底,总领、当家就像驾驭马匹,除非马上的人一心图快,才需要不断加鞭,否则只要偶尔吆喝两声、能够维持前进便行了,不是么?”西门凛霜字字说得脆亮,巧笑一转,接着道:“东方大夫身为总领,却选择山间采药、人间看诊,无非就是‘情愿’二字。”
眉目朗朗、言笑宴宴,这是他瞧在眼里的西门凛霜,暖柔思愫如潮起,在胸臆间流荡,东方昭不掩赞赏。“姑娘不仅有对美目,更有世间少见的灵透心眼,能察人情、通人意、观人心。”
“真的么?”明眸忽地露了黠光,她打趣说道。“小乔普同我说过,良医是要懂得看心的。按你这么说,我也有学习歧黄之术的资质喽?我若卸了当家责任、跑来洛阳拜师,你可得答应收我为徒哟!”
“说拜师收徒,太言重了,姑娘若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咱们不已经是朋友了?”西门凛霜轻快地说。“那天,当你报出‘东方昭’的名字,不就是要交我这个朋友的意思么?”
除了慧颖,她那落落大方的气度,在女子间亦属罕见。与她相处,总有份独特的舒卷自在。
“既然如此,这‘东方大夫’四个字,你折半称呼就行了。”东方昭爽朗道。“喊我‘大夫’的人已经够多了。”
“东方、东方、东方--晤,这样真的亲切多了!”她当场试验,然后轮她输诚。“不过,西门、西门、西门……念起来似乎没那么顺耳,我瞧这‘西门凛霜’四个字,你折半称呼还是得拣尾巴的部分。”
东方昭闻言笑开,作势一揖。“东方恭敬不如从命。”
瞅着她让晨光扑上了的容颜,恍若泛着五彩琉璃,目光竟连片刻都不忍稍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底摹仿她喊他的方式低低唤着--凛霜、凛霜、凛霜……凛霜、凛霜、凛霜……
第三章
蹄声达达,挂着“回生堂”牌号的大骡车正以规律的速度朝西前进,掠发而过的风捎来了入秋的微薄凉意。
为掩人耳目,西门凛霜回复了女儿装扮,一眼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绝难联想到她就是“西门凛”;尤其,她又向东方昭商借了“回生堂”的牌号挂在骡车前后,谁都不会想到--西门家的当家少主竟会驾着“回生堂”的骡车……
“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由于冷青冥伤势未愈,同时为避免被朱老板等人识破,所以只得坐在车内。
“就三个字--不、处、理。”西门凛霜说得轻快,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年头,谁先翻脸,谁就被认定是无情无义的小人,谁管什么是非对错呀?在洛阳,他们是以宴请的名义关起门来动手,咱们回去后要是有反击举动,在外头可就成了先翻脸的小人。西门家犯不着为他们背负道义指责。”
“你想得够深、够清楚,只是将来路会更难走。”
“这条路,我生来就得走,所以我不想是难、是容易,只想该怎么走。”嗓弦轻轻拨,仿佛一阵风过,不带重的。
透过竹帘,隐约看得到她挺直的纤秀背脊,冷青冥低低嘎嘎地说:“你可以不想难不难走,我却不能不想;为你,也为我自己。”
她是形,动静视外,他是影,始终随她。她系念的是西门家,而他系念的--是她。
一路走来,算是平顺,几次见到可疑人物,冷青冥和西门凛霜总能安然度过,想来定是“回生堂”那块牌子起了不小作用。
进入陕界,便是西门家的势力范围,而冷青冥的伤势也近乎痊愈,于是西门凛霜再度恢复男儿装束,并将骡车换成双骑,一如两人出发之时。
“奇怪,怎么觉得……怪怪的?”英眉微蹙,西门凛霜侧头问道。“好像哪儿不对劲……”
“山雨欲来风满楼。”冷青冥沉声回答。“肃杀之气,太浓了。”
她轻轻颔首,表示同感。
汾城自古为陕东要地,对经营陆运、马业的西门家来说,自然不是陌生地方,如今他们才进城,就发觉与平日无异的情景下似有暗潮涌动。
难道,真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沉吟半晌,西门凛霜递了个眼神,冷青冥登时会意,两人同时翻身下马,往斜前方的客栈去。
“小二,来两碗素粥、五个馒头。”
坐定后,他们暗自掂量四周客人,竖耳聆听。常言道“江湖尽在酒食里”,无论什么人都得吃住,因此客栈酒楼向来是消息最灵通之地。
静默观察片刻,冷青冥先开了口。“霜霜,看出端倪了么?”
瞧他瞳光朗澈,想来是心里有底了。西门凛霜向他眨了眨眼,轻道:“在这儿不方便说,咱们各自用写的,再对答案。”
冷青冥和西门凛霜以指蘸了茶水,分别在桌上写了个字。两人交换一眼,之后相视而笑。
她一掌拍上了他的肩。“看来,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
冷青冥淡笑。“即使你我不是英雄,咱们所想也多半相近。”
“好吧,那换个词儿,就说是……”吊高了明眸,抬偏了螓首,西门凛霜窃笑在唇。“‘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捏捏她的颊,他低靠过去,附在她耳畔,凉凉地说:“疯丫头,你吃东西向来慢,这会儿话又多,先说好,我填饱了肚子就走,不等你的。”
“哼哼,就会训人!”瞪归瞪、咕哝归咕哝,西门凛霜还是只能大口大口啃馒头、大口大口喝素粥。
面对知她如冷青冥者,唉……莫可奈何呀!
祭饱五脏庙后,两人心里均明白接下来将会日夜兼程赶回长安,于是先到城中采备干粮。
“汾城一向往来众多、光景繁盛,没想到,情况竟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走走看看,西门凛霜不禁兴了叹息。“就跟……唉……就跟长安一样。”
瞅着她的侧脸,冷青冥淡淡地接道:“西门家,亦是。”
他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感慨。
西门凛霜轻轻颔首,扬晃的笑容里透了丝沧凉的坚毅。“我知道,但我会撑起来的;担子再重,我也会撑起来的!”
“霜霜,如今的西门家,不是你想撑就撑得起的。”冷青冥眉峰蹙拢。“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无论汾城、长安还是西门家,昔日风采都追不回来了。”
这话不中听,却很真实。
她长长吁了口气。“我知道,但我不会放弃。”
“你这是强求。”
“我只是不愿意就这样认输!”她有她的固执。“汾城、长安和西门家确实不如过去,听说东京汴梁灯花永不熄,听说江南水乡鱼米总无缺,这些……我肚里都明白,但咱们未尝没有再起的机会呀!”
斜眼飞睇,她递出反问:“这回,不就是个机会么?”
“你是说……战事?”
在客栈里,他们分别在桌上写下猜臆,结果同是一个“兵”字--往来汾城的外地人虽然不少,但那齐整的言行举止,绝非寻常商贾走贩,反而更像成群兵卒欲掩身份的乔装;会有这种异状,应是和西夏交边的西界起了变化。
明眸烟亮,笑唇抿弯,她详细地解释道:“倘若真打起仗,光是朝廷运兵、补给,以及将士生活所需就会给咱们带来多少生意?汾城、长安、西门家,不就有再兴的可能了?”
她的话才说完,冷青冥倏地顿下步子,西门凛霜自然跟着停脚。
“怎么了?”秀眉抬起,她不解地望着他。
端详着她,冷青冥神情沉肃,半晌未语。
“我……说错了什么吗?”西门凛霜小心翼翼地猜问。在她的印象里,冷青冥很少会用这么疾厉的目光审看她的,除非是她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没错,你说得都没错。”
见他举步要走,西门凛霜一把扣住他的臂膀。“等等!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还有后话藏着!”
冷青冥回头睐她,眸底蕴着深黯,迟疑了会儿,还是低哑着声开了口--“霜霜,什么时候你的眼里只有西门家了?”
※ ※ ※
和他尴尬地相处,已经整整三天了,这是从没有过的情形。
小时候,当然不乏与冷青冥闹别扭的纪录,可他毕竟长她十岁,总会多让着她些,即使两人发生口角,他仍会忍住脾气、耐着性子跟她说情道理,等她想明白了,就大方跟他认错,每每不到两个时辰就和解如初,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这一次,却没这么容易。
冷青冥那一问,虽然简短,她却哑口无言,就像被一根长针直直插入要穴,立时难以动弹。
这一次,不仅是她错了,而且她自责、自厌到不知怎么向他认错。
霜霜,什么时候你的眼里只有西门家了?他的这句话,甚至会在赶路间的浅寐里猛然出现,让她甫闭合的眼皮马上跳起。
她极度厌恶冷青冥口中的西门凛霜,却又惊骇地发现--她,确实就是那个西门凛霜;在连自己都不晓得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面容如此丑恶的西门凛霜……而冷青冥,见她连日来脸色苍白、神思幽忽,几次关怀探问,都让她用擎笑的表情和轻松的字句挡了回来,然后,就是回避。
他的性子向来顺淡,不强求眼前瘴雾立刻尽散,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比平时更注意她,莫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他能给的、不愿逼迫的深沉温柔……
※ ※ ※
冷青冥和西门凛霜一路平安地回到长安、回到了西门家。
“小姐,你和冷护卫这回远行,可有碰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萱儿一边替酉门凛霜更衣梳发,一边兴致勃勃地问。
“你这丫头,就知道关心好吃的、好玩的?”拉长了眼角,往后脱去,西门凛霜面露不悦。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找个话头,想听小姐说说话。”她慌忙澄清。“萱儿关心的,是小姐呐!”
西门凛霜凝着脸,沉默片刻后,忽地噗哧笑了。“瞧你急的……”
“小姐,你、你、你是吓我的?”她抬高了声线,屏在胸口的气终于吐出。“我还以为你真恼我了……”
“吓着啦?”
萱儿撇着嘴儿,点了点头。
“这么容易?那怎么我老吓不到冷……”那未说全的名字,卡在她的喉底,就像她现在的笑容一般,僵着的。
“冷护卫当然不同喽!”萱儿并没发现她的异样,顺口就将她的话接了下去。“萱儿跟着小姐不过五、六年,冷护卫可是和小姐共处了十多年,这怎么比呐?”
西门凛霜轻轻一笑,转了话。“你不是想听好玩的么?我同你说个刺激的。”拇指往桌边比了比。“去去去,拉张凳子来,坐着听才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