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凛霜毅然拨开他的手。“对我来说,这世间就西门家最重要,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上。”
“霜霜,我对你很失望。”冷青冥肃着声嗓道。“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但适时结束更需要智慧与勇气,枉你身为当家,却让自己的执念蒙了眼。”
精神一恍、脚步一顿,她朝他绽了朵酸楚的笑。“你还可以对我更失望些,因为,我不会更改我的决定。”
※ ※ ※
纵使如此,冷青冥始终以兄长之名与她同行;而在先前几经挫败后,西门凛霜也不再强要他离开,只是在寻找人选上益发积极。
“第一个脾性太烈,无法沉着处事,不合适!”西门凛霜扳指,一一数道。“再来这个,人有文名,但过于懦弱,要他当家,难!第三个嘛…”
好难!要找适当的人选,好难!
依从观察、择定、攀谈三个步骤,她约莫能将对方性子摸个六、七分,然而,即便当场相谈甚欢,后来细想,总会冒出几个她觉得不妥的地方,于是又打消了进一步的念头。
唉,可再继续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空手回长安了?她答应了,要在过年前回到长安的。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冷青冥一进门,即注意到她眉宇不展。
见他回来,西门凛霜转开了笑。“没,我好得很!”趋近探看,伸手接过。“好香呐,你买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烙煎饼。”
她捧在手里,咬了口饼。“唔!闻起来香,吃起来味道也好。”
“当心点,别烫着了。”贪看她笑盈盈的欢喜模样,半晌,冷青冥才道:“我要走一趟白杨城,傍晚时分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
“白杨城?那儿不是刚闹完瘟疫么?”一动念,她立刻了解他的用意了。“就算要找大夫,也犯不着冒这等危险呐!”
她知道,他念兹在兹的,始终是她的病。
“既然闹瘟疫,会前去救诊的多半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他微晒。“别忘了,我服了猜弦的敛魂丹,这两年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犯的。”
西门凛霜放下手中的饼,眉心蹙了。“话是不错,但……谁知道敛魂丹是不是真这么有效?万-……万-……”
冷青冥抚抚她的头,接口道:“万一找对了人,那你就有救了。”
他从未想过放弃,且绝不愿错失任何一个机会。
※ ※ ※
找对人了么?冷青冥无法断认,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与他同行的这位年轻大夫绝非泛泛郎中--“东方!”圆亮了眸,西门凛霜又惊又喜。
“洛阳一别,当真是好久不见了。”噙笑依旧温煦如春阳,正是东方昭。
在他身后圆嘟嘟的小家伙,指着自己的鼻尖,高声嚷问:“霜姐姐,那你可记得我?”
半弯着身子,轻轻掐了下他丰润的颊。“我记得,你是小乔普。”
“我不是小乔普,是乔、普!”小伙子摇头纠正。“我已经不小了,师父说,再过个三、四年,我就能做一名救人于危病的大夫了。”
西门凛霜喟了口气,笑容怎么也收不起。“真没想到,咱们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太意外了。”
“确实意外。”东方昭看看冷青冥,再看了看西门凛霜,终于叹出满心忧忡。“我原先以为,咱们再碰面会是故友聚首,非关生死了……”
※ ※ ※
“依你看,她的情况如何?”
“她不是染病、不是中毒,那是与生俱来的……”东方昭摇摇头,感慨万千。“或许这么说吧,是宿命。”
“连你都没法子?”深眸炯炯直探,冷青冥抑声问。
“治病求本。凛霜的病根来自她的血缘,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更换。”
“总会有方法的,我相信总会有方法的。”他不能放弃。
东方昭低头忖思,无言以对;多盼望他也能附和冷青冥,但身为医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死生有命的道理。尽人事之后,终究得听天命,强求不得呀……
“三更半夜的,你们俩杵在那儿做什么?怎么面对面又不说话?”清嗓响亮,西门凛霜自房内踱出。
闻声,冷青冥和东方昭同时望向她。
“该不会是在谈我吧?”左瞄瞄冷青冥,右睐睐东方昭,她摇头笑问。
他们都不作声,看向她的眸光却露了相似的浓浓无奈。
巧笑依旧在唇颊,西门凛霜挑起了英眉。“既然没得治,我不想这条命是短是长,只想之后该怎么过,才能不枉这世的遭逢。”
就像她一出生便注定要挑负西门家的重担,毋需问这路子走起来是难是易,但问该怎么走、能怎么走。
“东方,我能跟你谈谈么?”西门凛霜问。“就咱们两个人。”
“现在?”
夜很深了。
“现在。”
事情梗在心头,不解决难成眠。
东方昭朝冷青冥瞥了眼,见他神色未变,颔首应了。“好,没问题。”
冷青冥始终未发一语,凝盼着他们两人相偕而去的背影,他已经猜出西门凛霜要和东方昭谈什么了。
为了这个缘故,哀沉在他胸口凿了个好大的洞,深得见不着底的……空洞。
东方昭尾随在她身后,进了厢房。
一年多来,他四处漂泊、采药行医,每每在夜深人静之际,会不经意想起她的种种,她的笑、她的模样、她说话的神态……他从不知道,原来只那么共处数日,记忆就能如此牢不可破。
是的,他无法否认自己倾心于西门凛霜--即使她身旁已有了别人。
她替他斟了杯茶,两人各自就椅坐下。
“什么事,这么急?”
东方昭开门见山地问。
“上回在洛阳,有四个字我一直搁在心头,没来得及同你说。”
她轻啜口茶。
“哦?”
“相见恨晚,就这四个字。”西门凛霜说得坦然,不带一丝旖旎暧昧。
“相见恨晚么?”
东方昭轻笑,打趣着。“这世上,有两种人还是少碰为妙:一是官,面官多因惹是非;二是医,见医难脱道生死。”
“可不是么!”眉目弯弯笑得灿,顺着他的话,西门凛霜接口道。“足见我当你是朋友,不是大夫。这四个字,字字都从肺腑来。”
她的灵黠,总令他心口秤动。“但我也明白,三更半夜找我商谈,绝非只为这四个字。”
“是。”
她不讳言。“有两件事,我想拜讬你。”
“你信得过我?”
他挑眉。
“只要你答应,我便信得过。”她扬唇。“我相信自己还有几份识人功力。”
东方昭点头。“请说。”
“我们曾在白虎岗遇见一位姑娘,发生了些事情,以致冷哥哥必须服了她的敛魂丹。听说吃了这敛魂丹,可保两年百毒不侵、百病不犯,但之后得加服聚魄散,否则,通身血脉将会发胀爆破。”
西门凛霜娓娓说道,神色间隐然合忧。“不晓得你能解么?”
“我得诊过才能断定,但这么听来,这敛魂丹……不简单。有朝一日,我倒想会会那姑娘。”东方昭沉思后,续道。“不过,丹药既是人为炼制,总有解方。”
“但愿如此。”
“那么,第二件事呢?”
西门凛霜犹豫了好半晌,几次想开口,又咽下了话。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他鼓励。
眸光坚澈、直视向他,西门凛霜深吸了口气。“东方,我想跟你、跟回生堂借这两年。”
“跟我、跟回生堂借这两年?”他不解。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两年,请你留在西门家,请你……请你做西门家继承人的父亲,以及我的夫婿。”
她的意思是……要和他成亲、生子?
东方昭惊看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在我死前,我得为西门家留条后路。”淡淡笑容里有薄苦,西门凛霜仍说得不疾不徐。“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可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再难堪也得试试,希望你能考虑。”
“我并不是要你放弃你的职志,也不是求你丢开回生堂总领这个头衔。”她补充解释。“两年后,去留由你。孩子,我可以交给我娘,她会教孩子如何成为西门家下任当家,不会绊着你的。另外,孩子是你的骨肉,就算我走了,也会留下遗言交代,将来让孩子认祖归宗,这你大可放心。”
“听起来,你要借的并不是我的两年时间。”东方昭涩涩笑了。
他没说到底,她却听得出其间涵义。
面覆阴翳,西门凛霜咬牙澄清道:“倘若我只是想借个种来延续西门家香火,有银两就能办到了,甚至……甚至不用任何银两。”
她的话,有如长鞭狠辣辣地抽在心头,猛地打醒了他;刚刚萌生的想法,简直是对她的羞辱。
“对不起、对不起。”
东方昭万般内疚,迭声道歉。“我这糊涂混帐,说的净是些浑话,你别理我、更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
她摇摇头,垂下了睫帘,唇畔谈笑若风。“这怪不得你,猛地听到这样的请求,反应合该是这样,况且我这请求本来就让人为难。”
“我真该死!”
他仍深深自责。
“东方,快别这么说,咱们是相见恨晚的朋友。”拍拍他的肩头,西门凛霜轻快地说。“无论如何,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咱们彼此心里留有疙瘩。”
看着她,眸底是任谁也撼不动的坚定。“如果可以,我愿尽我所有力量,救你一命。”
“我知道、我相信。”
她笑着朝他伸出了掌。“是朋友?”
“是朋友。”
东方昭笑了,一手拍抵上她的,那是交心的允诺。“不过,为什么是我?难道,你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
“因为咱们是朋友,而且,我信得过你。”她别开了眼。
脑里霍地闪过一个名字,然后,他完全明白了--会痛下如是决定不悔不改,以她的聪慧及识见,考量的绝非独独西门家,而是将所有人事纳入其中。
她的决定是为西门家,更是为了那个名字……“咱们是朋友,是相见恨晚的朋友……”他低低自喃,各种滋味在心底杂揉,早分不清是酸楚、是遗憾、是失落、是羡慕,还是庆幸。
沉沉地,东方昭说了:“凛霜,你真爱惨他了,是不是?”
轻轻地,她只这么应:“东方,你千万别跟他提。十五年,够长够久了,再同他说这些,他就真的一辈子放不下我了。”
第九章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车行才过了淮水,寒意就立时浓了。
“我到前头去,让小乔普进来歇歇。”
“你身子不好,还是我去。”
她微昂下颌。“话可不是这么说!只要病没发作,我可是生龙活虎得很!”
他逸开了笑。“那……这么说吧,大冷天的让淑女在前头驾车,有违我的君子风度,行不得、行不得呐!”
西门凛霜被他逗笑了,正要回话,东方昭已经移步到驾座,换了人进来。
那人,却非乔普。
“东方说,你有事找我?”是冷青冥。
闻声见人,西门凛霜一刹怔然。“没!没什么要紧事。”
“这样,让东方进来,我去驾车就行了。”一个转身,他又要往外头去。“嗳,等等!”她连忙出声拦他,语气有些僵硬。“这一路上都是你在驾车,现在换东方动动筋骨你休息,也是应该的。
“那……好吧。”冷青冥踌躇了下,还是留在车内。
他拣了位置盘腿坐定,闭目养神--“乔普,我做你师娘,可好?”先前,她当着他的面这么跟乔普说;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心口仍受不住地酸疼起来,而那痛觉,至今未平。
他知道她为了西门家,急欲寻找合适的夫婿人选,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她和东方昭感情日增、愈见亲近,那不是作戏。
或许,这椿亲事,是她甘心许、欢喜受,并非受到恶疾胁迫才作如是决定。
曾经,他相信,无论情况如何演变,都不会影响他护卫她的决心……如今,护她之心依旧如昔,但言行举止的局限却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无论身为兄长或护卫,他都只能看着她戴凤冠、披霞帔,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同时看着另一个人走进她的生命。
再不愿,也得承认,他和霜霜之间已经不能像过去十五年那般亲昵了……
※ ※ ※
“东方,你真的不必这样。”趁着两人独处,西门凛霜决定跟他说清楚。“刻意安排我和他同在一块儿,徒增尴尬罢了。”
“你们朝夕相处了十五年,一直都有话聊么?难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从没有两人都沉默的时候?”
“当然有,可过去和现在不同。”她知道他这么问的用意。“过去很自然,现在很不自然。”
“冷兄很自然,他是顺着你的状况来作回应。”东方昭始终温温笑着。“不自然的是你,凛霜。”
“我不自然?你想太多了。先前,我用尽方法希望他能离我远远的,现在这样正合我意,我怎么会不自然呢?”不是这个样子,她没有不自然,她只是……只是觉得心底空空的、凉凉的,像是没了依凭、失了暖温。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横竖在洞房花烛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他并未打算跟她争辩到底。
“听听,这是身为未婚夫该说的话么?半点不带情呐!”她干干一笑。“瞧瞧,这是身为未婚妻该有的表情么?笑得真勉强。”他轻轻摇头,叹道。
“你和他都太在意彼此了。”
西门凛霜身子一震,五内俱酸。这话,她怎么也接不下去。
事前没半点征兆,东方昭霍地出掌,直往她的面门拍去--“你瞧,这是什么?”他的手掌乍停在她眼前,几乎就快贴上。
视界一花,令她霎时怔愕,顿了顿才答:“是你的手掌。”
东方昭缓缓收回了手,随意举在自身之前,再问:“你看,这是什么?”
现在这样,她能看得十分清楚。“还是你的手掌。”
他微微点了点头,未多说什么。
“我们……”西门凛霜蹙眉,不自觉地追了低喃。“太在意彼此了?”凑靠得太紧,反倒失了全貌、模糊成片--她懂得东方昭此举的用意,而她和冷青冥……也是这般?
见她眸底迷离、神色惘然,东方昭决定将这方空间留给她,好让她独自整理纷乱的思绪。
临去前,他还是淡淡留了句话:“后退一步,你才能看到完整的他,同时记得让他看到完整的你,莫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