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是天上牵牛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之日,但对长安城的百姓来说,世间事热热闹闹,可比传说神话精彩多了--
瞧!这会儿,西门家的大门口就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大伙儿引领等着看的,就是西门家第三年的招亲结果。
“啧啧啧……照这情形,今年所有的参加者肯定又是……”说话的人摇摇头,伸长了食指,然后硬绷绷掰下,言下之意自是全军覆没、没个人过关。
“唉!连着三年招亲都挑不到一个属意的夫婿,敢情这西门家小姐的眼睛是长在头顶?”有人怪声叨念。
“最绝的是,不到这一天,我还不知道咱们长安城有这么多‘家世清白’、‘秉性纯良’、‘文武双全’、‘德行端正’、‘知书达礼’的翩翩贵公子咧!”有人话中带刺。
“说起来,实在令人万分敬佩!没见过西门家小姐生得什么模样就算了,连人家闺名都不知道就能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了不得、了不得呐!”
“生得什么模样有啥要紧?要是老子当了西门家的乘龙快婿,这西门家小姐再丑都无所谓,反正灯熄了、帘子放下了,不用看脸,嘿嘿,老子照样能办事儿。”有人边说边抹口水。
“蔡老粗啊,你刚来长安城不知道,要娶西门家小姐,得先答对她哥哥西门凛出的三道题。咳!这三道题,连续三年没人能通过呢!”“哦?哪三道题?”
“听好了,那三道题是--为什么来参加西门家的招亲?可有心爱女子?若能成亲,之后有何想望?”
“很简单嘛,要是老子来回答……”
眼见西门家的厚重术门缓缓合起,外头人群亦渐渐四散,拴不住的耳语闲言依旧滚烧得火烫,看来,西门家招亲这档事儿还会在长安城里热闹个好些天……
※ ※ ※
西门家内院。
“一,吾乃慕名而来。二,吾心唯西门小姐一人。三,吾愿夫妻恩爱、百年好合。”边依着纸上的字句念,小脑袋边晃了圈,再歪着脑袋想想,萱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小姐,这人答得很好啊,处处以小姐为重,怎么……”
西门凛霜稍稍抬眉,露了明晃晃的笑意。“这人喜欢吾来吾去的,我当然得让他无事成、无功返,只能大叹无奈、无奈、真无奈!”
萱儿噗哧笑了出来。“还好小姐这次招亲,冷护卫不在,没办法当面验验这些人,非得改用笔试的,否则,萱儿哪儿有机会知道这么好玩的事!”
“好玩?你觉得好玩?”西门凛霜摇了摇头,轻轻喟了口气。“这件事半点儿都不好玩,招亲招了三年,都招不到合适的人选,这辈子,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圆了眼,扬了声,萱儿喳喳呼呼地接着道:“像小姐这般模样好、家世好、性情好、才学好的姑娘,当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呀,怎么会嫁不出去呢?”再拍拍胸脯。“依萱儿我说呐,是参加招亲的人太差,配不上小姐。”
这回,换西门凛霜笑了。“你那张嘴儿,真像抹了蜜似的。”指头跟着在她鼻尖一点。“依小姐我说呐,这等谄媚主子的小丫头,才是普天下寻不到第二个。”
“谁教我跟着小姐这么久,能这么明白小姐好处的,我……”话才要出口,脑里突然冒出个人,于是自抬身价的句子临在唇畔转了弯。“我萱儿虽排不到第一,可也称得上第二。”
“哦?那你倒来说说,这天下之大,究竟是谁这么了解我?”
“当然是冷护卫啦!”萱儿答得又直又快。
西门凛霜闻言微怔,旋即又恢复笑容,没让在旁的萱儿发现异样。丢了个带笑的斜睨,她轻快地说:“不同你瞎扯了。这叠答案,你要看慢慢看、要笑偷偷笑,小姐我呢,这会儿该去见夫人了。”
当她目送小姐离去,不禁打心底兴了困惑。“奇怪!堂堂西门家的小姐,想要啥样的相公还怕得不到么?哪有必要急得连办三年招亲……而且……”萱儿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最后,更是皱紧了眉头、嘟起了嘴儿,咕哝出最大的疑问--“不对啊!要是小姐真招到了姑爷,那、那、那冷护卫……怎么办?”
第一章
一路从别院走来,穿过了半座长安城,充斥在他耳际的全是有关西门家招亲的说谈,对这景况,冷青冥并不讶异,因为同样的情形早在前年、去年就发生过了。
两年前她执意要办招亲,他并没有出言反对;既然她决定这么做,想必经过一番考量。他是知道她的,她向来不冲动。
冷青冥前脚才跨进西门家的大门,立刻来了名小厮报告结果。
“冷护卫,这回招亲,小姐还是没选到人。”
微微颔首,露出温沉的笑。
“我知道,在街坊听说了。”
“唉……”
小厮操快步伐,始终跟在冷青冥身边。
“还有什么事么?”
倏地停下,冷青冥半侧过头,淡声问。
“这个嘛,嘿嘿……”搔搔后脑勺儿。“小姐招亲,真的不限出身背景?”
闻言,冷青冥心下已然明了。
“是不限。你想参加?”
“嗯、嗯嗯!”
黝黑的脸庞暗浮红潮。
“等明年七月初七吧。”
“可是……”
小厮见冷青冥欲走,连忙追上。“冷护卫,你跟小姐走得最近,那三道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胸口舒坦多了,他总算把想问的话丢出去了。
冷青冥再次停步,郑重地瞅向他审视,好半晌,才缓缓答了:“我不知道。”
“噢--”
头颈垂落,小厮难掩失望之情。“也对啦,如果冷护卫知道答案,早就排第一个了,哪有张家公子、李家大少来参加招亲的份儿。”
拍拍小厮的肩,冷青冥沉着嗓道:“别气馁,真心喜欢小姐的话,就好好想想如何解那三道题,或许明年七月初七,就是你如愿以偿的时候。”
“冷护卫,谢谢!谢谢!”
听了这番话,男儿泪差点一泻千里。
冷青冥点了个头、扯了抹笑,没再多说什么,迳往内院去了。
如果冷护卫知道答案,早就排第一个了……小厮方才说过的话蓦地掠过心头,冷青冥不禁稍稍提了薄唇,那笑,却是漾泛着微苦--他是知道她的,她会举办招亲,就表示这辈子和他仅止于此,仅止于小姐与护卫、仅止于异姓兄妹与知己。
他是知道她的……
※ ※ ※
百株梧桐夹径,叶茂翠色欲流,留砚斋里,一片夏末丽景。这方雅致天地,正是西门凛霜的居处。绕过留砚斋往里去是座半面丘,循小径上行,最后可达一座悬壁的观景亭。
冷青冥就是在那里找到西门凛霜的--她身着葱绿衣衫,双脚伸直了坐在亭上,螓首倚靠亭柱,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
他含笑地摇了摇头。早跟她说过千百遍不该坐在那儿的,亭栏外无所立足一片空,要是风劲大些,以她单薄的身子,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偏偏她就是不喜欢石凳,老爱坐这个危险的位置。
“霜霜,快下来!”
“唉……我就知道。”往斜后方睨了眼,轻轻一叹,西门凛霜忍不住微噘起嘴儿,埋怨了起来。“每次你来,我就不能继续坐在这儿了。”
“还好意思说你知道,根本是明知故犯。”冷青冥伸手向她,待她的柔柔荑落他的掌心,便轻轻使力将她拉起--这动作,他是做惯了。
“坐在这儿看书,凉快、舒服,又没犯着你。”她一边咕哝,一边从他那儿接过她的杏黄银鼠挂穿上。
“是谁去年中秋自个儿跑来这里赏月,结果差点被强风吹跌的?”
“小人!就会记着过去的事!”
檀口逸出娇嗔,明眸瞠瞪着他,指头更是毫不客气地直戳他的胸膛。
“那是因为在夜里,夜里风大,我才会差一点点……”
“这不是差一点点,是天差地别。”冷青冥捉下她的手,顺便在她额际打了记爆栗。
“真跌下去是没得救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西门凛霜揉揉自己的额,同时想到了该问的事儿。“你去别院看了商队,如何,情况还好么?”
这回招亲,冷青冥之所以缺席,便是因为前往西域的商队出发不久便遭强盗洗劫,只得中途踅回,而他必须赶到别院清查货物、探看商队伤亡情形。
“不大炒。”冷青冥敛收神色。“往西域这条线,越来越不安稳了。”
“难不成,咱们真要封了这条线?”西门凛霜秀眉紧蹙,面容神情却是坚毅。
“可我不甘心呐!想当初,祖宗们是靠西域这线起家,如今要我放弃,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今非昔比,这样下去西域这线非但没有赚头,还会拖垮其他路线的商队。”
西门凛霜凝瞅着冷青冥,情知他的话句句实在,心底的慨叹益发无力。她深吸口气,还是绽了笑。
“总会有法子的!我相信总会有法子的!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西门家败在我手中。”
“说得好!有志气!”话锋一转,冷青冥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你该为西门家好好保重自己;以后别再坐在栏上了,那简直是玩命。”
她瞪大了眼。
“哇!这样你也能绕得回来?”
他笑得无辜。
“没什么,我说的都是事实。”
“反正,你就爱训我。”
腮帮子鼓起,女儿娇态毕露。
“谁教你总有把柄让我逮着?”
耸了耸肩,他说得轻松。
“瞧你说的,活像我是个贼似的。”
冷青冥没再接话,只是静静睇着她。
打他十三岁进入西门家,按前任当家西门孤城所示,担任起她的护卫,那时,西门凛霜才三岁。从他少年到成年,从她稚龄到妙龄从亦步亦趋的守护到处理事业的左右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未曾稍离。
“啐!你真当我是小贼呀?你那两只眼睛直瞪的模样,可凶得很!”
西门凛霜轻啐了句,反剪双手背过身去,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专注的眸眼。
接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
“看来,今年我又嫁不出去了。算算我已经十七,再蹉跎下去,不就成了老姑娘么?”谈话改了向,西门凛霜成功地驱散了酝酿中的暧昧。
“若非你闲来无事出了三道无解怪题,现在恐怕早嫁了人,甚至生个胖娃娃、当起人家的娘了。”
她霍地转回身来,表情冷硬。“你不安慰你苦命的妹子就算了,居然还说这样的话?过分!”
冷青冥径在她粉颊上轻捏了下。“霜霜,你真以为你那模样骗得了我?”从头到尾,他都清楚地知道-─她的自怜自伤全是玩笑话。
面无表情地瞪了他大半天,见他兀自悠哉游哉,西门凛霜只得拧了鬼脸,咕哝着服输了。“你不会假装被我唬住了?就那么一次也好嘛!”
“哦?”浓眉挑扬,冷青冥淡淡勾了抹笑。“这岂不表示我认为你计较、度量小又听不得实话?你真希望我这么认为?”
闻言,她也笑了,眼底尽是淘气。“嘿嘿,这么说来,你认为……西门凛霜是个豁达、胸襟宽又善纳雅言的好姑娘喽?”
“我知道你,你不会这么容易就生气的。”
他揉揉她的发顶。
我知道你……冷青冥的沉厚嗓音,在亭间低缓荡着,如同初秋晚风,温湿穆穆地吹皱了一池心湖水,对着他的凝瞅,她有那么一瞬失了神,可急响的心跳声立即将她震醒。
“也对、也对!”西门凛霜挑了挑眉头,溜了一观。“当了十多年的兄妹,你要是连我脾气好、心肠好、风度好都不知道,未免说不过去呐!”
冷青冥微怔。
“十多年的兄妹……”轻轻喃念,笑里藏了苦。
“哎呀!我不同你说了。”她突出一语,打断两人的交谈。“偷闲出来歇歇,这会儿该回去了。”身形自他旁边晃闪而过,翩然出了亭。
冷青冥回身,但见她步履巧盈、落点石阶,罩着杏黄银鼠褂的纤影在青碧间流动,他深睇了半晌,尔后跟着踱下。
忽地,一声嘤咛钻进耳里,音丝虽细,冷青冥仍听得明白,浓眉才皱起,人已拔足飞奔,没半点迟疑。
他无从判断西门凛霜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他清楚地知道--在他有生之年,西门凛霜什么事都不能出。
关于这点,他答允过前当家,也答允过……他自己!
轻呼一不小心自口逸了出,她就知道他会来,果不其然。
“你来得好快啊!”西门凛霜仰起小脸,勉强凑出的笑容称得上灿烂。
冷青冥二话不说蹲下了身,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吧!”
“上去?我上去作啥?”
他板起了脸。“脚扭到了还逞强?”
她理直气壮。“我的脚没有扭到。”
这是实话,只不过……只不过她很技巧地隐瞒了真正的缘由……“瞧你,臂膀子支靠着壁,双脚还发着颤,分明撑得辛苦!”指证历历,冷青冥毫不留情地将她驳倒。
见他始终不起身,她知道他是绝难改变心意了。这样也好!就让他以为她是扭伤了脚,省得他追问下去。
“唔……既然有人要当马让我骑,我就不客气啦!”走了两步,西门凛霜几乎是跌挨在他身上,嗓线却仍旧保持清亮。“嘿!我抓着我的马了!”
“疯丫头!”冷青冥软斥了句,还是不忘嘱道:“手要环紧。”
“我知道、我知道!”她嘀咕道。“我哪会这么笨,让自己摔着?”
就这样,冷青冥背起了西门凛霜,让她娇软的身子倚在他坚厚的背,稳步朝留砚斋走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
“背起三字经来了?”他瞧不见她的模样,但听她的声音,显然心情挺好。
“冷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不爱背古人的东西……”
她还没说完,冷青冥就接了话去。“非要我像现在这样背着你,边四处跑跑,你才肯边背背东西。”
忆及往事,两人都不禁方寸偎暖、唇角噙柔。
“嗳,你看你看!”蓦地,西门凛霜放开了嗓,手往前方天穹一指。“那是夕阳哎……好美,是不?”
“手快抓好!要摔下去,可就什么都不美了。”他出言提醒。
“大笨牛,你真懂得如何杀风景呐!”她啐了句,乖乖听话之前,还不忘先用指节敲敲他的脑袋。
“疯丫头,难道你不知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头将下,咱们得快快回去,否则天色暗了,路不好走。”
听他这么说,西门凛霜没再应声,笑窝敛收,静静沉下螓首,枕窝在他的肩颈--和从前每次背书累了、玩耍累了的时候一样;然而,此刻的心情却不同过往了,没有尽兴的疲倦,徒剩掩藏的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