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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劫 page 6 作者:望舒

  “鹰主在等你。”见她磨蹭许久,守馆老妪终于忍不住寒声催促。

  “嗯,我知道。”不能再躲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罗绯衣独自走进房内,见他盘腿坐在榻上,双目微闭,于是轻启朱唇,问道:“你找我,有事么?”

  “你过来,坐在榻边的椅上。”依旧没有睁眼看她,聂飒只是淡淡地说。

  “过去坐着?”蛾眉不解地蹙了起来。

  “嗯,陪我运功疗伤。”

  “运功疗伤?!这,我可帮不上忙。”她可从未练过武呵!

  “我没有要你使什么力,只是要你坐榻边的椅上,待在这里,就这样!”

  “那……”既然是为了疗伤,她没理由拒绝他的要求。“好吧,我就待在这里。”

  罗绯衣依言走了过去,人坐在榻边椅上。聂飒听闻足音,明白她确实照他的意思做了,于是微微颔首,接着,再次运起内息准备疗伤。

  果然,这么一来,那些摄魂似的声音再没出现,倒是她清浅平缓的呼息声,在静谧室内织成令人安心的氛网,罩住她自个儿,也罩住了他。

  就这么静静坐着,离他很近很近,罗绯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攀住了他。

  原来,他有一双飞扬跋扈的眉,像舒展的鹰翼般直人发鬓;鼻梁中挺,傲然刚毅如山屹;薄唇紧抿,在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镂成微冷的水平线,那里多半栖息着讽意。

  原来,他是长得这般好看的男子。

  原来,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将聂飒收尽眼底,直到现在……

  而这代表了什么?一种……一种在意?

  可她早就没了“在意”这种心绪,还能给他么?指尖触上了额问的烙痕,罗绯衣轻轻叹了口气。他要的“在意”,她——

  注定给不起!

  第五章

  经过几天有罗绯衣相陪的潜心运功,聂飒的内伤已经好了大半,然而,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荆寒笙的飞鸽传书——欲息风波,以假乱真。下月初七,赤袅宴婚。

  看来,在他险些走火入魔的这段期间,谷外世界可是热闹非凡。

  赤枭,终于展开具体行动,欲图扳回劣势了。

  按照寒笙传来的讯息推敲,在下月初七,樊至刚将和旁人假扮的罗绯衣拜堂,以这场婚礼堵住江湖众口悠悠,反正,除了罗家,无人知道真正的罗绯衣生得什么模样,不是么?而罗绯衣既已出阁、罗家人就不可能在拜堂现场,最多派人送礼。

  樊汝胤这着,果然是转劣为优、转明为暗的妙局!

  “有趣!”笑容愈深,透出的寒意就愈发凛冽,聂飒丝毫不掩眸底的精光逼人。“赤枭呀,等你的反击已经很久了,就是这样,我才不会闲散终日,绝天门也才更值得我去挑战!”

  荆寒笙的急讯,为他蛰隐深谷的生活宣告终结,再回玄鹰堂、再回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聂飒这个名字,就代表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敌人只有杀戮没有踌躇。

  “我们明天回去。”在餐桌上,聂飒冷不防地冒出一句。

  “嗯。”罗绯衣轻轻应了声,连眼也不曾抬起。

  见她应得飘忽,聂飒放下碗筷,专心地瞅着她,浓眉微拢。“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有么?”明瞳拾回了神,回看向他,似乎这会儿才感受到他的态度异常慎重。“我没在想什么。”

  “你已经好几天都这样了。”聂飒稍移身子,微倾向她。

  罗绯衣反射地颤了一下,他的五官太近、太清楚了,而这——让她摹然心悸,几乎无法呼息。敛回目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佯装无事继续夹菜、小口小口地将食物往嘴里送。

  面对她的缄口不语,聂飒索性微眯精锐的鹰眸,放肆地打量起她来。那白瓷似的芳容上,依旧清清淡淡,但隐隐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会是在眼睫勾画的半圈影翳底藏了什么吗?

  “是这几天守在我身侧,觉得气闷?”他试探一问。

  “没的事。”

  “怎么,我老觉得你不大对劲?”

  “或许是累了吧”在他房里,什么事也不能做,就只能静静瞧着他;但自从意识到他的存在是如此鲜明后,她已无法像过去那样,凡事沾不上心;脑袋瓜儿里,总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十一年来的种种,最后愕然发现,这些年来,和她接触最多、说话最常的人,竟是他——聂飒,一个劫了她的掠夺者。

  思考,很累;而去经历这些陌生的感受,更累!

  聂飒沉吟半晌,唇际又扬起惯现的冷笑。“你的回答,总是那么敷衍。”

  “因为你的问题,总是那么多余。”她本就想避他,偏又避不开,在层层追逼下,烦躁和倦怠感不请自来。

  “多余?”他脱了她一眼,勾着薄笑继续道:“不是我问得多余,而是你不知所措、难以回答吧?”

  “就算是,又如何?”罗绯衣微微一晒,心下却是严加防备,防着他,也防着自己。“不管我回答了什么、态度是如何,对你来说并不重要。这些问题,既然只是打发时间,我如何回应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不是这样的!绝不是打发时间。”从开始到如今,他从未这么想过,聂飒否认了她的说法,但——否认之后呢?

  “那会是什么?”除此外,她无法为他找出别的理由。

  那会是什么?第一次听罗绯衣这样单刀直人地问,聂飒竟一时哑然。这问题,连他自个儿也未深思过呀,他只知道——自己绝不容许因她而萌生的挫败感扎根!

  “聂飒,别把你的有趣,建立在我的疲惫上。”檀口轻启,非是控诉,也非苦言哀求。

  “你真这么认为?”被误解的怒火渐生,聂飒一把扣住了她的细腕,炯炯目光更是直率地闯进她的眸。“我,就为了‘有趣’这两字?”

  “不是么?难道,会是……”随意接下他的话,罗绯衣却在最后惊觉自己将要逸唇而出的宇句有多危险,猛然停声。

  “会是什么?”聂飒没错过她的异样,更没有就此放过的打算。

  腕间传来他收紧的束力,她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一种在意。”罗绯衣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流泻出淡淡的无奈和涩意。“难道,会是一种在意?”

  闻言,聂飒倏地一震,扣在皓腕间的手如遭电击乍然放开,面色沉了下来,再次被逼入无言以对的境地。

  “我想,以后还是少见面吧。”这样,她就可以回到过去那种没有疲倦感、没有突来震撼的平静生活了。

  不待他的回应,留下淡淡的一句话后,她便起身离去。

  “等等!罗绯衣。”薄唇进出冷绝,聂飒出声拦下她的步履。“如果是,你会要吗?”他想知道这个答案,非常地想!

  他的问,让她顿下了脚步。

  明艳的烛光负在身后,罗绯衣轻轻垂下螓首,任所有暗影笼在脸上,一切落于静溢。然而,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仿佛有火漫烧,烧得情思滚沸;骚动的纷多心绪不是她惯于承受的呀!

  “如果是我的在意,你会要吗?”对着她的袅娜背影,聂飒楔而不舍地追问道,绷得紧的声线显得有些僵硬。

  半晌,她终于回眸,朝他淡淡笑了笑,却无力拴住凄凉意自弯起的唇角渗出。“菜要凉了,你还是快用膳吧。”

  说完,罗绯衣转身便走,再无停搁。

  聂飒怔怔望着她的身形消了踪迹,她的清清字句却犹自撼着他的神魂,始终未歇。“难道,会是一种在意?”

  会是一种在意么?怒气、挫败、不甘、愉悦……因她而生的种种情绪,难道真如他曾问过她的,会是一种“在意”?

  聂飒始终沉思,而罗绯衣临去前的最后一句话,终究成了忏言,那几道热腾腾的莱肴全落得冷盘收场。

   ※   ※   ※

  月尸月彤艳艳的日头,在湛蓝的天际放了火,烧出色调缤纷的云彩,绚烂得让人忍不住渭叹。尤其,当身处在视线全然无阻的孤崖之顶,任卷动的气流扬起衣袂飘飘,那奔放的快意当真如千里疾风。

  他,和她,就站在那个崖顶。

  “走吧。”聂飒淡淡地说,神色冷然,自昨儿个餐后,两人没再见到面,今天相会也始终没交谈,气氛总有些……尴尬。

  “嗯。”她轻轻应了声,却临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对了,这山谷,可有名宇?”

  “名字?”有些讶然,他回身注视着罗绯衣。

  “对,这山谷。”清清的语音,像澄静的湖。

  她似乎问得理所当然,剪水双瞳里寻不出任何刻意,而他喜欢这个发现,甚至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你想知道?”

  罗绯衣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问了,当然就是想知道的意思喽……

  “无名谷。”剑眉一挑,独有的狂傲自负,就在这细微动作里露了馅儿。“它向来没有名字。”

  “喔。”她接受他的答案,微敛的睫羽却在不意间流出了一丝失望,很清很浅很稀薄的失望……”

  “不过,现在它有名字了。”

  “啊?”什么意思?一下没名字,一下又有名字。

  就是有种微温的喜悦轻轻扯开了他的唇角。“它叫绯谷。罗绯衣的绯。”

  “啊!”罗绯衣一怔,顿时觉得胸口方寸提到了咽喉,竟连呼息都显得困难了起来。

  “这名字不好听么?”他笑观着她,半调侃地说。“瞧,这天空红透了,叫这个名字也算合称,是吧?”

  “是啊……”喃喃答了声,螓首却不自禁地微低下去,好躲开聂飒盈满笑意的注视,但,心口的怦然跃动又当如何躲开?

  聂飒静静地瞧着她,看得……有些出神了。那纤瘦的身子里在夕日辉芒里,为她的清丽添了些柔艳;而那白瓷姣容微微泛着的胭脂红,可也是斜阳晚照的缘故?

  将夜未夜,暧昧的时刻总有暧昧的氛围流窜;在这瞬间,世界仿佛全陷落在两人的缄默里,一切似乎就这么静了下来……静了下来……

  “聂……聂飒?”他的沉静,让罗绯衣悄悄抬起眼来一看究竟,并试探地唤了声他的名。

  聂飒这才拾回了神,若无其事地对她说道:“是该走了,必须在日落前回到玄鹰堂。”

   ※   ※   ※

  “鹰主,您终于回来了。”荆寒笙见到主子,犹如大漠逢甘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没有笑意地勾了勾唇角,沉稳地问道:“初七之事,你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了几箱贺礼,但……”

  “但,不知道怎么破樊汝胤的局?”见他迟疑,聂飒冷冷一笑接了下去。

  “确实不知。”荆寒笙俯下脸去,低声承认。

  聂飒瞅着得力助手,缓缓地说:“寒笙,你做得很好!”

  啊?主子竟然称赞他?荆寒笙有些愕然,不禁抬起头来正视聂飒,而从主子微弯的眼底,他千真万确看到了赞美。

  “这段期间,有人来访吧?”

  “嗯!青鸥堂派特使来查了三次,赤枭堂则来了两次。”

  斜飞的眉眼,有着毫不留情的冷绝和万事尽掌胸中的亢傲,聂飒笑了笑,嗓音却是寒的。“赤枭堂发布这个消息,就是等着看各方的反应。明的来了这么多次,暗的也绝不少。所以你的不知所措,正是最好的掩饰。”

  听了分析,荆寒笙对主子的尊敬与倾慕又更深了几分。“那么,鹰主有什么计划?算算时日,这两天也得上路了。”

  “这,我自有安排,届时,非你执行不可。”聂飒胸有成竹地说。“且前先替我备着一个空箱。”

  “是,我会安排妥当。”

   ※   ※   ※

  “这么晚了,还没睡?”见她房内灯火犹明,聂飒直接闯了进去。“换了个地方不习惯?”

  “没的事,我向来少眠,习惯了。”

  其实,他只是想来看看罗绯衣,莫名地想;真见着了她,倒没什么特别要说的。直到一眼瞥见折叠好放置窗前小几的新嫁衣,让他不自觉扬起了冷笑。“这衣裳,你还留着,想回去当樊至刚的媳妇儿?”

  “不是。”顺着他的目光,罗绯衣也瞅了那衣裳一眼。“我没想过要怎样,嫁不嫁反正都是一样的。若要嫁,留着可用,不要嫁,留着也无碍。”

  “你的意思呢?你自己的意思呢?”闻言,聂飒沉冷的眸子迅速跳出两簇怒焰,他不喜欢她这种凡事无关己身的口吻。

  “我?”她淡淡一笑,又是出尘的清净缥缈。“一切随命吧,我不重要。”

  “不!那不是命!”聂飒猛然抓住她的双臂,锐利的眸紧紧盯着她,进出的字句里有强抑的气愤。“你可以反抗、可以表示意见,但你不,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命!”

  就像这场与绝天门、关司鹏的战争,是他这辈子绝不后悔的选择!

  她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浅浅笑着。“因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需要反抗什么、表示什么意见?”

  “不!不是这样的。”聂飒有些恼,恼她这般不在意自己。换了个方向,他继续问:“难道,你对自己的将来一点打算也没有?”

  “有。”她目光明澈,清得见底,一字一字落定。“等待死亡。”

  “等待死亡?”他眯起了眼,狠狠地盯着罗绯衣,仿佛又看到初相见时的她,如此无惧生死,当时他觉得这姑娘有趣特别,如今却隐隐觉得愤怒心疼。

  “这样的你,跟死了有什么差别?”聂飒接着说,右手扣上了她的细颈。“信不信,我一手就能要了你的命?”

  “信,如果你要动手,请吧。”罗绯衣从容地合上睫羽。

  烛光在细致的玉颜上画出了微红的圈儿,而她,是这般平静,宛若赴死的烈士;他就看着,许久许久才咬着牙,话自齿缝间挣出。“我不明白,如果你真厌倦活在这世上,何不自尽自了,图个快活?”

  聂飒撤回在她颈边、臂上的双手,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笑容停在唇边,倒凄冷了起来。“自尽自了,图个快活?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偏偏,也不成。”

  “什么意思?”她的眸光,与平素无喜无悲的清澄不同,如今里头载了蒙蒙轻哀,聂飒瞅着,倏地胸口一阵抽紧,竟会微微地疼。

  “我娘不许。”罗绯衣踱了几步,稍稍和聂飒拉开点距离,继续说。“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阿娘生病了,原本奶奶是不许我去看阿娘的,怕……”突然停了下来,她蓦地打了个寒颤,这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聂飒及时出言,他早从荆寒笙那儿得知罗家视她为邪祟。“你就说你娘吧。”

  罗绯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很专注认真,连唇角惯有的冷讽都敛了起来,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接着又说:“后来,大夫说阿娘救不回来了,奶奶才让我去见阿娘。我还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阿娘握着我的手比雪还冷,阿娘说她要去找阿爹了,我一直哭一直哭,我也想去找阿爹呀,可阿娘不许,她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就是不许我跟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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