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宁终于重新着上睽别已久的女装,略施了点胭脂以掩饰疲倦与憔悴后,就上正厅去找表哥表嫂。
昨晚,还是求不得一夜好眠,心里头鲠着他的事,哪儿能安心入睡。辗转反侧思量再三的结果,她决定要把大木头的情形说出来,或许,以大表哥向来的神通广大,能找到什么解决之道。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她简略地述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
“所以,你是回来找韩叔搬救兵的?”意睛感动地搂了搂她,生死一线,相隔却是飞渡关山难以到达的遥远。
“嗯。”她态度沈静,情绪控制得很紧,而项昱、苏意睛瞧在眼底却是更加心疼。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项昱蹙着眉问道。韩若风人不在衡洛园是事实。
她扯了扯唇角,一笑,里头揉着苍凉的无奈,轻轻扬睫平静地回道:“我要回大理!”
她答应过他的,无论能否找到韩若风,她最后终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浣宁眼底情重的执着,已然把这短短几字以外的千万深情道尽了。他们夫妻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呵!
“让你大表哥陪你走这一遭吧!”苏意睛说,给身旁的丈夫一个温柔的凝睇。“也许他能派得上用场也说不定。”
“可以吗?”她原先是有想过,但是不知道好不好开口。
“宁儿,什么时候跟大表哥这么客气啦?”项昱对她的宠爱关切表露无遗。
“没,只是……只是……”表哥表嫂那种全然的支持,让她努力维持的冷静自制面临崩解的危机。
“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一块儿去……”意睛对浣宁说道。
“你不行!”项昱打断妻子对他的暗示。“有孕在身就好好儿待在衡洛园,何况我们俩都去了,这‘巧织坊’谁来坐镇?”
苏意睛在这一点上的确没有任何筹码坚持己见。只是,她总希望能陪着小妹子去面对种种可能发生的忧与喜。
“意晴姊姊,你……”浣宁惊呼出声。呵!她可没料到自己要做姨娘了!那种感觉很奇妙,对生的期待悦然与对死的胆寒惧然,竟会在她生命里的同一个时段出现,真是一种讽刺的平衡!
苏意睛笑了笑,很轻地,没多说什么;她明白此时此境,过多的快乐对宁儿而言,是相当残酷的。
“预计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回家才不到一日,她的心已经回到大理了--或许,自始至终从未离开过……
“嗯!”项昱尊重她的决定。“我会请傅管事立刻打点一切的!”
※ ※ ※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不!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
当她直奔天龙寺时,所见到的只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厢房,里头没有她的大木头。
“大师,那位梅大夫人呢?”她急急跑到前堂,顾不得里头的僧侣正在做早课,劈头就对着住持问,焦灼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这位女施主……”住持看着这名唐突的姑娘,一头雾水地正要问她与梅漱寒的关系,却被她猛然打断。
“大师,求求你告诉我,那位梅大夫呢?”
“宁儿,你别慌!”一旁的项昱忍不住出声安抚。“让大师慢慢说。”
大师长叹一口气,才又缓缓道:“姑娘若是家中有人得病,想找梅大夫医治,恐怕是没法了。梅大夫自己都……唉!”
大木头--死了?
他,还是没有遵守承诺?还是没有等她?
他,居然狠心不等她,居然……
应浣宁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全部失去知觉,再瞧不见任何事物,听不见任何声响,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所有的思维运作也全部停摆,她来自何方、如今身在何处、而后将往何地,对她,已经没有半点重要了。
她就这样怔怔站在众人面前,没有痛嚎,没有哀泣,只是发着愣,旁人唤了几声依旧是维持原状,宛若一尊雕像,没有生命的雕像。
然后,不发一响地,她跌入了项昱的怀里,从此,她拒绝接收一切外来的讯息,昏厥了过去。
※ ※ ※
“嗯……”她悠悠醒转,神色间仍是绝望的冷然,所别者不过在于眼睫的分与合而己。
原来,他们捧在手心、总是漾着一脸灿烂的小宁儿竟也有如此绝烈的一面。项昱心疼地想。
“宁儿,”他唤道,果然--如他所想,完全没有半点反应。“你先听着,大木头他是失踪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也称梅漱寒“大木头”,因为她的叙述中一向是这么称呼他的,所以项昱只知道他姓“梅”。
嗯……开始会眨眼了?好现象!
“大师告诉我,他在你走后也就跟着不见了。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哪里,病治好了没。”他略略提高了声量。“你听清楚了,大木头并不是死了!”
接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湿了她惨白的颊。
她转头向着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打着颤地:“大表哥,这……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安慰我?”
“当然是真的。”他淡淡地说,心里却为她的重回人世有着轻微的喜悦。
“是失踪?不是……”她怕是自己听错,又慎重地问了一次,“死亡”那两字无论如何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嗯。”
这是不是代表她还可以抱着卑微的希望?冀求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就这回的误会,对她轻斥一声“傻瓜”?
她--真的真的可以抱着希望?
“宁儿,”项昱柔声对他的小妹子说。“说真的,我不知道该劝你将他彻底违忘好,还是让你继续为他牵肠挂肚。我只能告诉你,当年,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放弃过对奇迹的期盼,即使明白那是个奢求。”
她知道大表哥是指当初意晴姊姊命在旦夕、险些生死永别的事,后来她曾听他们讲述过程,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
浣宁了解大表哥的意思,她用衣袖胡乱抹了抹颊上的濡湿,绽着轻笑,说:“我会好好振作的!因为他随时有可能回到我身边的,是吧?”
项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平和地对她说:“咱们--回家吧!”
回家?
这苏州、大理的一来一往,让她有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认知,她的家不是在苏州,是在--大木头的身上呵!就像大表哥的家是在意睛姊姊身上一般。
“嗯,好!”她轻声应道,眸子已然恢复以往的生气神采。
她愿意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找到她真正的“家”!
※ ※ ※
“韩叔,你……”苏意晴没有想到在项昱和宁儿离开后,韩若风竟然就出现在衡洛园了。
“怎么,女娃娃,不高兴看到老头子啊?”第一次见到苏意晴时,他是这么唤她的,从此就算她已为人妻,他还是这么称呼着。
“没这回事。”
“欸……对了!怎么全家就只剩你一人,宁丫头和项昱、项暐呢?该不是躲起来要吓我这老头子吧?”
对于韩若风的玩笑话,她是早已习惯了,但笑不答。“韩叔,这次回来可要多留些时候喔!”也许,宁儿会回来再寻韩叔。
“唉……我就算想去云游四海也得一段日子以后喽!”他脸上突现一丝慨叹,接着说:
“你没瞧见这口棺材吗?”
的确,正厅里放一副棺材非常有震撼效果,大白天看起来仍然怵目惊心的,就不知韩若风这“棺材”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女娃娃,你打开看看!”
苏意晴犹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试试,无论如何,韩叔总不会要害她的。她走上前,微微使劲儿推开棺盖。
棺椁里头是个年轻人,清瘦俊秀,颇形憔悴,合着眼,一时之间也难以判定是人还是尸。
“女娃娃,小伙子人还活得好好儿的啊!怎么掉起眼泪来了?”韩若风被意睛的反应着实吓了一跳,他所认识的女娃娃可是十分坚强的,可这会儿居然掉起眼泪来了,好不奇怪!
“啊!”苏意睛一声惊呼,好像才从梦境中赫然觉醒似的,对于自己不明所以就扑簌簌地泪珠儿直掉,也很是讶异。这个年轻人她是头一回见到的呀!稳了稳情绪才开口相问:“韩叔,他是怎么回事?”
“他是老头子新认识的小朋友,要不是老头子肚儿里的酒虫还惦着仙来居的一叶醁,踅了回去,恰好遇到这小伙子,恐怕他就命丧荒野喽!偏偏老头子还没法救活他,只得把他弄回衡洛园好好想办法!”韩若风说。“也许会要项昱或项暐帮忙,怎么,他们全不见了啊?”
苏意睛为难地朝他一笑,确实他们都不在园里。
“那可就不妙喽!”他拧紧了眉头。“这小伙子服下我的五苓散,以假死状态暂时阻止热毒发作,可时效就快到了。”
“我来!”苏意睛清婉的姣容上有着莫名的坚决,她自个儿不解,韩若风自是更摸不着头绪。
“你?”韩若风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你不成的,也不想想项昱会准你虐待自己、虐待儿子吗?”
呵!韩叔看出来了?果然,厉害!
“不打紧的,我会量力而为,况且,韩叔你也没其他的选择了!”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她就是有种想要尽力相救的感觉。
“唔……好吧!”他考虑再三,终于答允。“女娃娃,到我的药室来。”
※ ※ ※
浣宁同项昱回到衡洛园后,知道韩若风回来了,却见不着他,只听说他正闭关设法要救一个年轻人,而且三申五令不准闲杂人等接近。所谓“闲杂人等”就是指除项昱以外的所有人,自然包括她了。
反正,对她来说,那并非关心在意的焦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会笑会玩,偶尔同表哥表嫂撒撒娇,日子过得舒服得很。可是,多了不时的神游方外和独处的郁郁寡欢。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是他俩许下的盟誓,永生的盟誓!
确实,她是没有放弃任何奇迹出现的可能,但不表示她就能不再思他、念他,就能抛开深埋的惆怅和黯然!
她拿出他留给她的锦囊细细瞧着,一刻一画都是代表他们共有的一寸寸回忆,她就只要这样盯着,看着,那些“过去”就永远不会真正过去。
“宁儿,在想什么?”旁人也许没有察觉,但苏意晴对于小宁愈发清嫋的原因可是了然于胸。情呵!
“意睛姊姊。”她扯了扯嘴角,对出现在亭子的表嫂打声招呼。其实不必说什么,意睛姊姊也就知道了吧?
“还记得你曾问我的问题吗?”苏意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轻声说道。
“嗯!”浣宁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眼睛一亮,微微漾起笑意。“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她的答案就是他--大木头。
苏意睛点了点头,微笑回应着,小宁儿确实和往昔有所不同了,她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但是这样的改变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她注意到她手上的物事,嗯?不曾见过?好像是块玉佩。
“你手上的是什么?”
浣宁没说什么静静地递了过去,借意晴一看。
不!不会吧?这是……这是……
苏意晴咬着下唇,另一手紧紧握指成拳。她仔仔细细检视了好几回,没错!是当年在天朗身上的“龙翔万里”!
“你……”她有些激动地颤着声说。“这……这是在哪儿得来的?”
“是大木头给我的呀!怎么,有问题吗?”她瞧意睛模样不大对劲,就继续解释道:
“这是他随身携着的家传玉佩,后来才交给我的。”
天哪!有可能吗?她的小弟有可能从那些金人手里幸存吗?她记得有一把大刀狠狠穿过他的身子呀!
“他有跟你说过这块玉佩的名称?”
“有啊!”难道,意睛姊姊认识大木头?“龙翔万里?”她忍不住地接话过去。
“嗯!对啊!意睛姊姊认识大木头?”浣宁惊呼出声。
天哪!她简直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天老爷真是跟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在得知弟弟逃过十五年前的劫数的同时,却又知道他现下生死未卜。
“不……不会吧?”她的声音也是颤着的。
她瞧苏意晴强抑激动的神情,接然有了憬悟--家传玉佩!只是,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她是知道苏意睛有个和自己同年的弟弟,可是不是在十五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不会错的,玉佩可以转手,名称却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得这么恰好的。”她的话喃喃唸在嘴边,兀自陷入这个惊奇当中。
“啊?真的是喔?”她绾起愁眉,颇为哀怨地嚷着。
“嗯?”苏意睛不明白,这有差别吗?如果他真的平安归来,可就是亲上加亲、双喜临门了呀!
“意晴姊姊,你想……大木头会不会嫌我老啊?”
呵……这小宁儿!
※ ※ ※
梅漱寒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好久,这一觉醒来,仿佛过了几月几年似的。而这床榻、这屋室……好陌生。
他坐起身来,试着将内息运行一遍,发现自己的气血通畅毫无滞塞,那热毒之疫竟然得以痊愈,真是老天对他的厚爱了。
是那前辈吗?他最后清楚的印象就是遇着前辈,然后服下他的药散。
“醒啦?”一个人笑咪咪地推门而进,是那前辈。“小伙子,你的运气真不错,要不是我这儿有人家送给我的万年冰蟾,还有江湖上武功绝顶的高手,你这条小命肯定是呜乎哀哉唷!”
“来来来,”他继续说道。“喝一口好酒,算是为你庆祝吧!这可是我差人到杭州特别酤来的‘太白醽”!滋味儿不下于大理仙来居的一叶醁喔!”
“前辈……”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前辈长前辈短的吗?”韩若风听他这样一喊,只觉得全身都怪怪的。“直接叫我韩若风就可以了!”
“韩若风?”呵!他怎么没发觉,嗜酒成性的神医,天下去哪儿找第二个人。
“是啊,不然还风若韩哪!”嘿……这小子对他的名字还有意见喔?
梅漱寒一语不发,拿出怀中的物事交给他,内心有一种平静的怡然,师父讬付的任务,他终于还是完成了。
“给我?”韩若风显然觉得不可理解,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接了过来。
却在打开手绢的同时,愀然变了脸色。他瞪视着他许久,才开口问道:“梅瑶姬是你的什么人?”
“正是先师。”
先师?
“她……她……谢世了?”瑶姬瑶姬,没想到你竟早我一步先去了。苦味渗在心底,韩若风向来的豪爽不羁此时全然无踪。
“去年十月初六。”
韩若风低首沈默许久,最后,哈哈一笑,爬满皱纹的眼角却沁出了一滴清泪。“好好好,好个梅漱寒!当真是‘梅绽半月天,漱香一点寒’!”瑶姬瑶姬,你最后还是原谅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