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暐陷入沉默。
或许,他必须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和她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鲜美的山雉肉嚼在口中;然而,更加复杂、难以理解分析的滋味儿却在心头剔除不去……
※ ※ ※
嗯?人呢?这么晚了,他会去哪里?
她声色不动,偷偷用眼角余光向四周环顾,却没看到他高挺的身影在附近,心里竟升起一丝不安。
不安?什么时候她已经养成有他陪护的习惯了?
厌恶这个遽然跳出的想法,冰珀用力地摇了摇头。
“冰珀,出来吧!”是项暐,声音从窗外传进来的,听他略微升扬的语调,似乎心情颇为愉快。
这让她对自己的那份在意更加恼怒了,刻意不转身向他,冷冷地冲了回去:“没兴趣。”
她一口拒绝后,项暐那儿也没了回应。
本以为他已经放弃,然而,片刻后,他的声音又忽然冒了出来:“冰珀,出去瞧瞧吧!”
她诧异地飞快旋过身来。
没错!他人就在这里,她的背后!
项暐轻轻笑了,因着她蓦地睁亮眸子的模样;同时,继续进行游说工作,他知道她是不易说服的。“外头有好东西呢!”
“没兴趣。”她的答案没变,神色已然敛起。
项暐也不答话,呼呼一声,掌剑已出,直取她的面门。
冰珀完全没料到他会冷不防地出招攻击,虽然凭着直觉闪过,然而,项暐出手凌迅,攻势如潮来波波涌进,丝毫不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间,迫使她必须凝神拆对。
“停!”他向后翻身跃起,刚好躲过她斜劈脸侧的一掌。
冰珀乍然收手,对这家伙的举动委实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冷风吹扬起她的青丝飘飘,她终于明白缘由了。
“你使诈。”望着项暐,她提出指控。
“若不是这样,你会愿意出来瞧瞧吗?”项暐算准了她好胜的性子,所以不得已,行此一策!
“你!”
无视于她烧着冷冷怒火的不悦,他手指天际,温和地说:“你瞧瞧──”
冰珀倔强地刻意把头撇下,目光却悄悄攀了上去……
那是绝对的震慑!
在视线与夜空碰触的瞬间,她完全把持不住原本硬结在心的一丝赌气,只能任自己沉沦在浩瀚星海里,耽溺不起。
天,是从哪儿生得这许多灿星点点呵?
从微俯到仰望,从冷漠到清朗,她的转变落在他的眼底心间,并没有可以操纵别人情绪的快感,有的只是淡淡的释然轻悦。
“看到了什么?”良久,他终于打破静默的空气,人已站在她的身侧。
“星星!”她回答,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黑阒穹苍里的灿烂。“好多星星!”
“没看过吗?”
当今晚的夜空眩惑了他时,除了赞叹星斗之繁如春花争发的腾腾烈烈外,浮现在心湖的,就是她交叠着惊骇和无助的眸子;是冲动,让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她一见这场天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她一定没瞧过,而且应该让她来瞧瞧!
“嗯……”冰珀摇摇头,语句模糊地应了他的问题,可是有敷衍之嫌?
“颈子不酸吗?”他笑问。
“嗯……”还是摇摇头,还是语句模糊,还是有敷衍之嫌?
项暐拿她没法子,自个儿坐下来;她看的是天,而他,看的是专心看天的她。
好半晌,她终于跟着席地坐下;揉揉自己的颈后,真有些酸疼。
“要我帮你揉揉吗?”他问得诚恳。
“不!不要!”她拒绝得干脆。
这回,项暐倒没坚持,他知道她的硬脾气早已融入骨血。
“你……”她有些迟疑,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个?你呢,你又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答案,是你。”他端目凝视着地,语气不带半点伪假。“第二个答案,也是你。”
冰珀僵直的身子,明白地告诉他──她对这个答案有多么震惊:他的答案,太浓了些,不该出现在这清爽的凉夜里,更不该是必须一贯保持冷漠的她。
她没有畏怯地直往他眼底探看,希望从里头找到戏谑或是作弄,就是不要如她所见地这般清澈、纯粹。
可──他让她失望了!
项暐微微笑问:“怎么了?”
“没!”既然找不着怒目以对的理由,冰珀选择躲开他的注视,只祈祷他没察觉她的狼狈。
“冰珀……”对她的反应,项暐不以为意──也许可以这么说吧,他先前便已经预见此刻她会有的神态──而漾在唇际的温柔始终如一,他轻轻问道:“你知道星星的传说吗?”
“不知道。”事实上,她虽然在本地成长,可是从没有机会这样望天观星,即使有,她也早早失却这种心绪情怀了。
“很久以前,曾经听人说过,这里的星星,是历代汉人和亲公主因为挥别故国而流下的粉泪。”
“哦?”冰珀眉结轻蹙,看来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
“那么,你觉得呢?”他看得出她的弦外之音,所以问道。
“我不知道。”她坦言,再度仰首望天,沉浸的迷眩向她袭来。“或许,星星就只是星星吧!”
项暐笑了笑,确实像是她的回答;没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静静地陪她坐着、看着、任夜风吹着。
享受静谧,对她而一言是极度奢侈的事,曾几何时,她也终于能够拥有这样的心情了。毋需刻意,毋需勉强,这一次,冰珀不知不觉绽开了笑容,没有带着斧凿痕迹,也没有带着冰彻人心的寒冷,很轻很轻地笑了。
“韦向……”
“嗯?”
“下回──”她转过头来,正视着地,嘴角噙着平和的笑意,说。“咱们再来较量较量看看吧!”
她的双眸璀璨,许是星子坠入其中?竟令他一时间不能言语。冰珀好胜的性子是他早已熟悉的,但是,此时此刻,好胜的她,给他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怦然。
好半晌,项暐才温柔地答覆:“好!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是温热的。
※ ※ ※
“你昨晚上哪儿去了?”他低抑的声音里明显地存有不悦。
“你有来神宫?”
“嗯。”万其萨点头,没忘了他适才的问题尚未获得答案。“上哪去了?”
“这──与你无关,也毋需向你报备吧?”冰珀淡淡地回答。
万其萨不语,额角的青筋隐隐突动,许久才沉重地道:“是和他一起吗?”他知道最近她和那名护卫走得很近。
“他是我的贴身护卫,不是吗?”
“是没错!但是……”这下能教他如何辩驳呢?当初安排护卫是他的坚持,而今,他似乎没有立场说什么。
“既是如此,这件事我们没有必要讨论下去。”冰珀明快地打断这个话题。
“帝女,如果他进神宫是别有用意的……”他可以不追问,却不能停止对她的关怀。“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明白。”冰珀简短地回答后,立刻将话题导入正轨,问:“昨晚你会到神宫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王爷准备暗访大夏。”
“义父要来?”她眉尖儿一挑。
“是的。”万其萨刚峻严肃的脸上,找不到表情。“王爷会在二十名精挑的武师保卫下,走卧龙岭一线进凉州。”
“目的?”
“铲除岳家军的余党。”万其萨说。“王爷的意思,是想以此验收秘密练兵的成果。”
“神宫这边要怎么配合?”
“王爷希望届时能够举办祭典,邀请西夏王室来参加,正式宣告我们在西夏的势力。”
“好,我知道了。”冰珀淡淡地说,心里无由地冒出了疲倦的感觉──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 ※ ※
帝女,如果他进神宫是别有用意的……万其萨的话,落在藏身在旁的项暐耳里,无异是一记重拳狠狠地击在心间。
“项暐,项暐,难道你忘了当初进神宫是为了找寻宁儿吗?”他喃喃地问自己,心下有些茫然。
宁儿在脑海里停驻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缩短的?
当然,他不曾忘记她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和明朗个性;宁儿,是所有人呵护在掌心的宝贝呀!
只是,为什么想起她时忧心依旧,却不再痛楚了?是什么改变了他吗?
当他反覆检视这阵子的生活,这才发现那个倔强姑娘占据了他大半时候的心思,像是无味无色的毒素一般,由她入侵而毫无所觉。
我请求大哥大嫂,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在明年中秋前返回苏州;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有任何遗憾……那是他去年对大哥项昱和嫂子苏意晴许下的承诺。
现在,他却严重地质疑起自己的诺言。
“不会有任何遗憾吗?”他问自己。
一张清艳绝尘的面孔蓦地出现,淡淡漠漠的表情,冷冷冰冰的眸光。
“不会有任何遗憾吗?”再问自己。
紧揪着疼了的心──是答案。
第五章
如墨的无月夜晚,一色玄黑,所有声息俱已沉淀,阒静得让人不禁心起胆寒;然而,正是这样的天时地利,最适于展开需要掩隐的行动。
“承蒙恩公相救,今生今世,大恩没齿难忘!”大汉向眼前这位身着夜行装的蒙面人抱拳一揖,语调铿锵;上回祭典能逃过死劫,已属奇迹,根本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重获自由的一天。
“没什么,兄台忒地客气!”蒙面人礼貌地说。
“敢问恩公大名,小人史存义定当肝脑以报。”虽然久禁地牢让他看来形容憔悴,可是炯炯如炬的目光从未因而消磨,这句打从心底说出的肺腑之言,更是不减半点豪气。
“在下实有事相托。”
“恩公请说。”
“想麻烦史兄带口信给你们当家的。”
“哦?”史存义这会儿倒有些犹疑,有关这位蒙面人的来历,他并不知悉。
蒙面人看出他面有豫色,于是将覆面的头巾扯下。“在下项暐,史兄自可向你们当家说明。”
“嗯!小人明白。”血性汉子在关键事上不虚应故事,客套话也就略去了。“恩公有什么事需要小人传达?”
项暐转述日前听得的消息,接着说:“如果寒水神宫真和金国有所挂勾,显然将到凉州的这个‘王爷’来头非同小可。”
“嗯。”史存义微微颔首。
“如果可以,我希望岳当家能带着兄弟们暂避一阵,毕竟没有必要在此时与他们硬碰硬。”项暐继续说出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这……”在史存义的认知里,能够有这个机会擒王,应当把握才是,怎么会选择退却呢?
“史兄,这个机会虽然难得,却不见得是最好的!”项暐看穿了他的想法,于是说。“无论如何,烦请务必向岳当家表达在下的一点浅见。”
“恩公,你何不和小人一块儿回去?地牢少一个人,神宫的人准会起疑,这样恩公的处境恐怕不大妥当。”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在神宫还有要事得亲自处理。”项暐予以婉拒;理由除此之外,其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项暐本身对岳家军这组织并未抱太大好感。
“好吧!”他自然不能勉强,只好放弃。“小人这就回去传达这个消息。”
“有劳史兄了。”
※ ※ ※
“什么?人犯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冰珀直盯着前来通报的属下,冷冽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多么地不悦,声音没有突兀的高扬,反而愈发让人惊惶得不知如何应对。
“昨……昨……昨儿个夜里。”那人匆匆抬头看了冰珀一眼,又马上慌张地低下头去。
“守卫呢?”
“被人打昏了,今早才醒来。”
这么说,是有人劫狱?她轻咬着唇瓣,脑中不断过滤可能劫狱的人选。
能在寒水神宫进出自如,除非那人有飞天遁地之能,要不就是对神宫了若指掌,而最危险的状况,就是劫狱者既有超群精湛的武艺,又十分清楚神宫内部的布置,倘使是这样,那么现在寒水神宫无异是受制于他人之手……
“你下去吧,失职的人我自会处分。”冰珀先遣退属下,近数月来,神宫确实发生太多事,让她略感无力。
究竟会是谁?
一个名字乍然迸出,让她的心跟着猛地一悸──
韦向!
就她所知,他是寒水神宫众武者里的拔尖高手;若论起劫狱救人的能耐,她相信他绝对能胜任。
只是──会是他吗?
“在想什么?想得都出神了。”
他声音不费吹灰之力地穿透了她的沉思,冰珀睫一扬、眼一亮,正好对上项暐含笑的眸子;她想从里头探究线索,却又害怕什么似地飞快逃开。
“没什么。”她敷衍地回答,随即改了话题:“我要上措秀玛湖。”
“又到了面神的日子?”
“不!只是想前去祈神。”祈祷……他不会是那个劫狱者。
因为,她发现,现在的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办法冷硬着心肠,毫不在意地对他重申……
背叛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 ※ ※
“当家,我觉得要是这么好的机会没把握住,实在是太愚蠢了。”
“是呀!”热烈的附和声不断。
“金狗自己送上门来让我们杀个痛快,我们还客气什么?窝囊废干的事儿,我徐霸天可不干!”刺髯大汉右手拔刀在空中一挥,宣示他杀敌的决心。
“可是──”说话的是岳腾。“我觉得项兄弟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家,你别受那个家伙的影响,削了我们岳家军的骨气胆魄。”
“这……军师,你说呢?”
“他们在明,我方在暗,这对咱们十分有利。”军师一一分析。“我想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怎么布局,只要我们计划精细,任金狗再有本领,也绝难逃脱我们的掌握。”言下之意,他赞成有所行动。
“当家,连军师都这么说了……”
“是啊,当家……”
岳腾凝神思索片刻,终于决定──
攻击!
※ ※ ※
“我坚持参与营救行动!”
“帝女──”万其萨不想她冒险。“王爷在卧龙岭遇难,理应由我带人手上山救人,这是我的职责;更何况,现在卧龙岭全是岳家军盘守,太危险了!”
“万其统领,确实,这是你的职责……”冰珀道,柔美的五官写着绝不妥协的刚毅。“但又何尝不是我的?王爷是我的义父,不是吗?如果因为危险,就在这里枯坐干等,我想义父不会高兴的。”
万其萨怔怔地望着她,从“萨哥哥”到“万其统领”,从稚嫩天真的娃儿到冷静淡漠的帝女,他亲眼看她忍受了世上最残酷的各种训练;心疼──整整十年了,未来,似乎仍会继续为她牵肠挂肚。不管是那个娃儿还是这个帝女,对她,他这生是注定无法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