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遥控器,节目一台转过一台,却实在没有半个值得停驻的。喜萌索性按下POWER键,直接关了电视,还图个清静。
那她现在可以做什么?有点无聊哪
某个念头冒了出来,于是她立刻跳下了沙发,开始扭扭脖子踢踢脚、动动肩膀转转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做做运动,够健康了吧!?
“不看电视啦?”唐诺的声音突然插进。
“没什么想看的。”她老实答。“你呢?工作做完啦?”
“还没。”唐诺摇摇头,淡淡笑道。“最近老板什么case都接,大概是景气不好,能赚钱的机会全不放过。”
“是这样吗?我可从没听过哪个律师事务所倒闭咧。”喜萌停下动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尤其,晋远又是家颇有规模的事务所。”
“难说哦。”唐诺边说,边往厨房走去。他是出来冲杯热茶好提振精神的。
喜萌看着他倒热水、握着小匙搅拌的动作,心有所感,于是重重一叹。“唉,可惜这里没有材料,否则我就可以来个‘元气调酒’!”
她的眉、眼、唇角全都折弯成八字,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怨苦,教他看了心底直发笑。
“嗯哼,今天是你自己要休假的哦!”唐诺抬眉,状似无辜。
哦,这冷血动物!她心底暗暗叨唸,表情摆得益发委屈了。“是你说要在家加班,我不忍心放你一个人嘛。”
“是你想来参观我住的地方吧?”
喜萌实在装不来小媳妇,搔搔头,干干笑了。“嘿嘿嘿不是参观啦,是你到我那里去了两次,都是我让你忙来忙去,这次换我到你这里来,就算没办法帮你处理公事,至少可以跑跑腿嘛,这样有来有往的,多温暖哪!”
“就怕你觉得无聊。”他老实说。把工作带回家加班--无论是听起来还是实际上都很惨。当喜萌提议要来陪伴的刹那,他心里真的盛了满满感动。
“无聊?咳哈哈哈,是是不会啦!”
她呀,真的不会说谎。唐诺心想,却不道破,只是提供她别的选择。“你要不要到我书房来?”
“可是你在工作这样好吗?”话是用问的,但笑容已经灿成了盛夏阳光。
“当然啦!”她的表情变化,唐诺可是半点不放过。
“那就打扰喽!”
站在他一整排书柜前,喜萌简直看傻了眼。
从《诗经》、《楚辞》到现代名家的小说、散文、新诗集,唐诺真的在文学书籍上头砸了很多很多钱,尤其和他的本行--法律相关书籍两相比较数量,更显得可怕又夸张。
她随手抽了本《诗经今注》,随意翻翻就立刻被吓着了,赶紧抽换另一本书,是《扬州画舫录》,结果又是一翻就受了惊,她不甘心地再换本现代作品试试,这回是杨照的《迷路的诗》
就这样,喜萌连换了近十本不同种类的书,终于她宣告放弃--
救命哦!书页空白的地方竟然都有他写下的眉批,区别不过在于字多、字少罢了,这意味着这些书,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买回家充场面、装气质的。
吓死人了,这唐诺!他没唸中文系,实在是中文系的损失。
转头望向他埋首公事的背影,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唐诺仿佛成了硕高的巨人,就站在她面前,几乎遮盖了所有的光。
当然,这种错觉,只在一瞬。
喜萌心里很清楚,阅读量的多寡看得出每个人的兴趣走向,却不能做为一个人资质优劣的区判标准。说得精准些,她是佩服,佩服唐诺的认真态度,以及喜欢了就一头栽进去的绝对。
咦?那是什么?走览他的藏书,喜萌不经意在最旁边的角落处看到一件东西,厚厚地,八开大小,不大像是书
她好奇地将它拿了出来--嘿!是相簿呢!
放在相簿首页的是刚出生的唐诺,头发稀稀疏疏的,五官皱皱小小,就额头特别高好可爱呀,喜萌忍不住掩嘴偷笑。她干脆就地盘腿坐下,饶富兴味地一页一页翻着,就像乘了时光机器,回到过去观看他由小到大的种种片段。
她发现,唐诺根本是天之骄子,一路优秀上来的。
相簿里有很多他拿着各类奖状、奖杯、奖牌的照片,从出生四个月时的婴儿健康比赛开始,学业、各项才艺,乃至于校内运动会,她看到了在不同领域、表现却同样杰出的唐诺,而且在唐诺身边也常常可以看到他的父母入镜合影,瞧他们笑得开心的模样,不难想像当时他们是多么为小唐诺感到骄傲
喜萌一页一页往后翻,除了赞叹还是赞叹,但
唔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咧,总之,后来的照片怎么看起来有些怪,偏偏,她又找不出哪里有问题。硬是不信邪,她当下决定从头来过,从第一页开始,迅速地往后翻看。同样的动作反覆进行了两、三次,喜萌终于瞧出古怪的地方了--
不对劲的是唐诺,是唐诺的表情。
小学的唐诺,得到各类奖项都笑得非常开心;国中的唐诺,优秀依然,但照片里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别人眼中荣耀的象征,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寻常物事;高中的唐诺,笑容恢复了,就和现在的他很像,顶多是流露了一丝丝年少的青涩
“了不起,你竟然找得到这个!”
猛地,唐诺的声音在她头顶出现,喜萌将脖子抬得高高地,冲着他笑。“你会介意让我看相簿吗?”
“现在问,不嫌晚了?”唐诺淡淡笑道。这相簿,他原先是放在角落的角落,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没想到,竟让她找到了。
“这样啊,那那真对不起。”听他这么说,喜萌立刻合起相簿,微赧。
“没这么严重,我刚是随口说说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以为安抚,他补了句。“这相簿,你尽管看,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呼,那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并拉了拉他的手。“阿诺,你也坐着好不好?要是我再这么‘举头望唐诺’,待会儿八成要‘低头哀酸痛’了。”
看她说俏皮话的模样,唐诺忍不住低低笑了。人,自然依她所说,坐了下来。
喜萌朝他眨了眨眼。“嗳,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个狠角色呀!”
唐诺的表情僵了下。“那些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你在学校应该是超优秀的风云人物吧!?”她的指尖触着相片里的人物。“我看你领奖的时候,你爸妈都好高兴哎!”
“我优秀?”他挑高了眉,语气透凉。“不!一点也不!”
喜萌察觉到了。“怎么了?阿诺”伸手抓住他的臂肘,她追问。
“没什么,只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小时候的事跟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会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可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垒成的呀她想这么跟他说,可是唐诺摆明了不想谈,她也不好强迫。
于是,她主动转开话题。“嗳,说真的,如果没看这些照片,我一定会以为你是只会啃书的书呆子。”视线扫了整排书柜一遍。“阿诺,我真难想像,这年头还有人边看书边作眉批,而且有的应该是你在高中时候写的吧!?”她靠字迹猜的。
“其实,最早开始在书上记些有的没的,是国二。”
“国二?太强了!我国二在做什么?肯定是吃饱闲闲没事做,天天混着过。”喜萌嘿嘿干笑。所有人在唐诺面前都会相形见绌吧,她想。
“吃饱闲闲没事做,那很好啊!”唐诺在她鼻尖点了下。
“哎”她拉长了声。“是啦,是也没啥不好啦!”
“那就是了。”他微笑。
她又问:“对了,你没想过唸中文系吗?我看你是真的很喜欢文学的东西。”
“喜欢,不一定就要去唸。唸的是法律,还是可以继续看我想看的书。”唐诺拿出当年长辈对他的劝诫,照着回答。
“你说得没错,只是我总觉得可惜了。假使,选择的是原先就喜欢的科系,不就欢乐加倍吗?”说完后,喜萌又自己提出否定的意见。“唔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两边的出路差很多。”
换唐诺问了:“喜萌,你喜欢现在这样吗?”
“你是说工作?唔,还不错啊,钱是少了点,不过生活过得去就好。反正,我从小就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就行了啦!”说到自己,喜萌笑了开来。
“那就好,喜欢就好了。”唐诺点点头,瞅着她的黑眸带了温笑。
“哎哎,别动!你别动!”突然间,喜萌扬声嚷嚷,两眼瞪着他,瞬也不瞬。
被她这么一喝,唐诺当下暂停了所有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别动别动哦”像是哄小孩般喃唸着,同时一只手缓缓地往他这里伸了过来,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
有蚊子吗?他想。
倏地,唐诺觉得眼前一花,头皮吃痛,然后就看见她指间夹了根白发。
“你看你看,白头发哎!”眸子亮亮地盯着那根白发,开心得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样,然而,从她嘴里吐出的结论却很残酷。“喔哦,阿诺,你老喽!”
看她兴奋的模样,唐诺哭笑不得。
“我再帮你检查看看,好不好?”她毛遂自荐,话边说呢,人就靠了过去。
唐诺当机立断,立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好整以暇地说:“如果这样,你检查得到的话,请。”
“可恶!”喜萌也站了起来,撇嘴瞪他。“你分明是仗着身高欺负人嘛!”
“随你说。”耸了耸肩,他迳自拿了茶杯往外踅去,打算去添加热水。
“等等,你别走,我是好心哎!”她追跟过去,不愿放弃。
“喂,阿诺!”
二十五岁的三月夜半,爱情如沈底的芬芳茶叶,只要煮烧生活的细琐成沸水,再倾注其中,就是一壶好茶,温温润润的,吃了舌底还会留存甘味。
日复一日地啜饮,喜萌决定要在生命里种下这样的瘾
她决定了!
第八章
“小谷怎么说?他不来了吗?”
手机收了线,莉颐无奈地点头。“阿勒的工作好像出了什么大问题,情绪很不稳定,小谷得陪着他,所以今天没办法跟我们去看电影了。”
“唉好可惜,难得我们三个人的空档能凑在一起。”喜萌叹气。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莉颐打了个比方,问:“如果换成唐诺情绪不稳定,难道你会放他一个人,然后跟我们出来看电影?”
“当然不可能。”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叉。
“这就是了,重色轻友是人的本性哪!”莉颐半开玩笑地说。
“啧啧何大美女,我闻到酸味喽!”手在鼻前扇呀扇的,喜萌打趣应道。
“我说的是事实嘛。”莉颐忽地皱眉。“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实在很难想像唐诺情绪失控的样子。”
“哈,我也很难想像。”喜萌顺口接话。
莉颐静了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们在一起快要一年了,难道连你都没见过?”
“唔,这个嘛”仔细筛检了这一年来的记忆,她低头猛笑,那笑是沾了蜜的甜腻。“失控啊,他是会啦,不过,嘿嘿不足为外人道咧!”
莉颐拿斜眼觑她。“你不必跟我这‘外人’道,‘外人’我也猜得到你脑袋里都装些什么画面!?我就说呗,重色轻友是人的本性!”
喜萌陪笑道:“你放心,他这种情绪失控,不会成为我取消约会的理由。”
“真感人,友谊万岁!友谊万岁!友谊万岁!”
她故作正经的耍宝欢呼,差点害喜萌当街喷出狂笑。
莉颐一把环住好友的肩,接着说:“既然‘爱情诚可贵,友谊价更高’,今天下午咱们就联手踏平这块地方吧。”
喜萌的表情当场风云变色。“不会吧,要逛遍这里?”纽约纽约、华纳威秀、新光三越信义店“小姐,咱们再联络,掰掰!”挥挥手,转身走。
“喂喂喂,朱小猪,你不会这么没义气吧!?”莉颐追去拉住她的肘。
“义气?那是什么东西!”
“朱小猪,陪我啦、陪我啦”
一回家,洗了澡,她立刻瘫在床上。
呼呼呼,如果再逛下去,恐怕会出人命哪!难怪阿诺会这么说她了--“除了夜市之外,我看你逛任何地方的战斗力都低得可怜。”
他夹带着一丝宠溺的低沈嗓音,仿佛就在耳边喃着,她可以听得非常清楚。
喜萌微微笑了。趴在枕上的脑袋换了个边,目光望向窗帘钩上那五只成对的粉色小猪,明明早该倦了的眼,就是不想合上。
和唐诺交往将近一年了,无论是甜蜜的吻、结实的拥抱、指间扣握的牵手,或者电光石火间的相视而笑,都让她觉得自己处在无边的幸福中。
喜萌笑着想着,想着笑着,蓦地,她愣住了。因为,思绪里陡然闯入了不速之客,是下午莉颐提的问。
“你们在一起快要一年了,难道连你都没见过?”
当时,她们讨论的是情绪失控。唔,情绪失控的唐诺嘛好像真的只在她跟莉颐说的“那个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候的唐诺似乎都好得没话说,成熟稳重、认真负责、温柔体贴、见多识广、偶尔开点小玩笑
老天哪!喜萌吃惊地发现,在她印象里的唐诺竟然完美得可怕!
隐约间,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这会儿,终于泛滥成灾的疲惫已经糊了她的思考不行了,她真的不行了!
在她沈入睡乡的前一秒,喜萌莫名想起很久以前莉颐她学姊曾说过的话--
“阿诺呀,他太好了,好得让人无法靠近阿诺,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做情人。”
只是,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以至于再没力气去探究什么
相偕步出西门叮的国宾戏院,他们刚看完了最近的热门电影。
“阿诺,你今天看电影的时候,好像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侧眼瞄他,喜萌问道。
唐诺转过头,朝她一笑。“是你心不在焉吧,否则怎么会这样问我?”
“唐大律师,不要用你擅长的语言游戏来敷衍我。”喜萌瞪他。
“不信的话,你可以考我剧情。”
既然他这么说,那她就不客气了。啪啪啪,喜萌一连丢了好几个问题,却都让他一一破解了。
“不行,这种考试方法根本鉴别不出来。”终于,她发出抗议。“你是都答出来了没错,但我还是觉得你心不在焉,至少,和平常看电影时放的心思不同。”
“是你想太多了。”他淡淡道,企图化解她的质疑。
听他这么说,喜萌猛地停下了脚步,唐诺见状,只得跟着煞车。
“怎么了?”他问。
明亮的眸子在他的脸上梭巡,似在寻索答案,半晌,她掷出了认真的问--
“阿诺,真的是我想太多吗?还是是你说太少了?”